“苏倾。”他轻轻喊一声。
苏倾一顿。她发觉顾怀喻叫她,多半没什么要紧事,带着一种逗弄小动物的戏谑,好像故意让她抬个头、应个声,他就觉得愉悦得很。
她偏不抬头,垂眼专注地扭门锁,把那圆形的门把手锁上又扭开,还用纸巾仔细擦了一遍:“十二点了,还不快睡。”
拍戏后期很艰苦,李丽芳一共进了三次医院,人有些浮肿。脸上的蜡黄,化妆师遮都遮不住。她拿面镜子,一有空就反复地补妆,情绪非常焦虑。
秦淮说:“别补了李老师,你这个状态正刚好啊。”
李丽芳放下镜子,焦虑地问:“真的吗?”
苏倾得了空,坐在凳子上看戏,她看到女皇那张无坚不摧的面具脸上,因为忧愁和恐惧有了裂痕,一旦有了裂痕,神便不再是神,衰老和死亡将接踵而至。
秦淮闭了闭眼,分镜画面在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一遍,用力一拍巴掌,脸色严肃起来:“就这样,来,准备开始。”
其时正黄昏,窗户外面是暖黄的光线,遮住了有些可惜。苏倾伸出手,把窗帘卷起来,监视器中的画面在不知不觉中变了颜色。
秦淮刚准备开始,看着这片光愣住了。
太漂亮了,太完美了。
从前的布景是浮世绘,黑色幕布做基底,大量高纯度色块交汇碰撞,绮丽诡异的一场东方魔术,拍至此刻,画面刹那间有了温度,却是沐浴在一片虚幻的圣光中。
离宫的世界将要土崩瓦解了,这一场戏,就是最后的粉饰太平。
无数思路灵泉一样从脑子里井喷式地冒出来,不知道该与谁分享:“苏倾,你学过画画儿吗?”
苏倾微笑着摇摇头,安静地坐回了角落。
秦淮揉着太阳穴,觉得十几天来积累的疲倦和灵感枯竭一扫而空。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有了一个悲壮的模糊的影子——秦淮的代表作不再是《永江八艳》,从今以后,就是《离宫》。
他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沉声说:“来,男女主角准备。”
布景中的顾怀喻回头看着苏倾,好像画中人远远注视着画外人。
她喜欢光,无数次他见到她伸出纤细的手臂仰头把窗帘拉开。可她永远坐在阴影里,一堆杂物旁边小小的一个影子。她坐在那里安静地等,牛仔裤膝头搁着一个保温杯,一瓶矿泉水,一切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在她那里都能得到答案。
金黄色的帐幔中间,女皇身披玄色绣金龙龙袍,翘起的披肩,如同蝙蝠的一对翅膀,她拿起弓箭,一道光从金色的弓箭上飞掠而过。
女皇与怀莲的对手戏是渐入佳境的。开始时,女皇眼里什么也没有,而怀莲匍匐于地,他们在同一个画框里,却好像对着空气演戏。
直到第一场含蓄的激情戏,怀莲总算明白,至高无上的女皇与别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开始有了不平,有了怨憎,有了生理优势和心理劣势的矛盾割裂感。
他们每亲密一次,这种割裂感就增加一分,二人的互动增强一分,直到最后,万千情绪沉酿成一壶酒,被二十四岁的小艾无意中点燃。
“不是这样用的。”他走过来,奢靡衣袍下的手伸出来,轻轻抚过这把长弓。
怀莲越发瘦了,眼里的星火却越发璀璨,他燃烧自己的心血,也燃烧着整座离宫。
“哦,我忘记了。你原来曾是青羽卫的。”女皇垂着眼,轻描淡写地回忆,“你来拉一下看看。”
怀莲伸出手臂,暧昧地拥过她的身体,女皇眉心微跳,却纵容他的僭越。
她的一切,得来的太过容易了。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匍匐在她脚下,所以才会被怀莲眼里的挣扎和矛盾吸引,他的灵魂一半屈从,一半负隅顽抗,她从中找到了一丝棋逢对手的快意,既想将他驯服,又期望看到他不驯的样子。
怀莲的手握着女皇的手,弓咯吱咯吱地张到最大,箭头瞄准殿中金柱,怀莲的双眼慢慢眯起。
女皇说:“先不要放箭。”
怀莲笑了一笑,手微微一松,羽箭“倏”地窜出,钉入柱中,女皇微微一惊,怀莲握紧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
“大胆。”女皇感到危险的同时也感觉到了安全,这种安全竟然来源于身后的奴隶。
“陛下治臣死罪。”怀莲笑着跪下,他的脸,他身上的气息,浓醇得挥散不开的诡丽。他有足够的把握,笃定女皇不会怪罪。
女皇的面具碎裂了。
女皇和怀莲,究竟谁先输掉这场游戏?
苏倾想,也许是女皇。
怀莲心底有恨,恨支撑着他不择手段地从泥沼中爬升,看着敌人死去,而女皇心底什么也没有,只有不败之地的寂寞烟云。
六点钟,总裁办公室下班时间。
陈立敲敲门,反坐在办公桌上的秦安安跳下来,挽了挽头发,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离开,手上拿着一盒没吃完的冰淇淋球。
坐在桌前的缪云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行啊你。”陈立回头看着走廊里远去的窈窕身影,“够辣的呀。”
缪云笑一笑:“知道我看上她哪一点吗?”他转了转椅子,“聪明,心里有数,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我要什么。”
陈立坐在他对面开玩笑:“那得了,既然这么满意,你就长期发展一下。那个要不算了吧。”
缪云从他手上把一叠文件抢过去,他平时工作忙,感情吃快餐多,很少走心。看到陈立,他才会想到谜一样的苏倾。
除了外表的美丽肉眼可见,她的一切都藏得很紧,这是他头一回对女人的好奇大过了原始本能。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她不可。”缪云淡淡地说,“我只是很好奇,她为什么这么抵触我。”
还有,她与顾怀喻到底是什么关系。
桌上是顾怀喻的资料。平平无奇的一个人,底层单亲家庭,十七岁辍学,二十岁还清外债,背井离乡。五年18部戏,0个代言。
“因为顾怀喻的经历比较励志,媒体关注度比较高。《秋蝉》结束之后,徐衍曾经以个人名义捐给他两百万的梦想基金,有点一别两宽的意思,因为徐衍之后转型拍偶像剧去了,没办法保证带他接着演戏。顾怀喻拿这笔钱还了五十万外债,应该还剩一百五十万。”
“当时他选择签给羽炀国际,除了那边比较热络之外,还有就是羽炀出的价最高,一口气买断十年。所以五年前,他手上至少有三百万的存款。”
缪云皱起眉头,如果没记错,五年前那个时段恰逢房地产低迷,股市暴涨,被称为“黄金年”
,如果——
不可能,他的眼皮跳了一下。一个连高中都没读完的小演员,怎么可能有这种眼光。
“顾怀喻这边断了。”陈立打断了他的思绪:“不过呢,我找到了一点好玩的东西。苏倾不是传媒大学的吗?毕业的时候要退校内邮箱,我找了点关系,复原了她的邮箱的最后一个曾用密码,你看。”
纸上写着:“20090515yd”
“20090515肯定不是谁的生日。”陈立笑,“2009年五月份,徐衍的《秋蝉》开始在各大二三线城市海选演员。5月15日,选到了津北。苏倾的籍贯和顾怀喻是同一个地方,津北人。”
陈立有些兴奋地说:“现在你猜猜后面为什么不是sq,是yd。yd是什么?”
缪云有些诧异,许久才不太确定地开口:“影帝。”
“对路。”陈立仰靠在椅背上,“你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紧着顾怀喻?没看出来吧,这妞儿是个梦想型选手,她想自己捧出个影帝。”
第35章 江城子(十二)
一天的戏结束, 到了晚上十点。
顾怀喻坐在化妆间, 造型师打着哈欠给他卸下头套和妆,大家都很疲倦, 相互之间没有对话,顾怀喻的眼睛稍稍阖上了。
古镇昼夜温差很大, 凉风不住地从窗缝里灌进来,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很薄的衬衣。
苏倾从背后给他披上一件外套, 伸手把他挽到手臂的袖子放下来。
顾怀喻睁开眼, 她正弯着腰, 丝丝缕缕头发落在他身上, 很耐心地帮他系袖口的扣子,她指尖碰过的地方, 异样的痒。
他偏头看她,苏倾发现他醒了,马上放开他,像一尾鱼一样, 安静地从他身边挣脱了。
回去的路上没有行人,零星几声狗吠在空中荡出回音,苏倾跟着顾怀喻走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 手里拿着手机照着, 一抬头,发现顾怀喻停下来,扭头看着她。
“你走前边。”
苏倾看了看他,依言绕到他前面, 他忽然伸手,轻轻拽住她衬衣后摆,把她向后一拉:“别那么前。”
苏倾侧过身,手里的后置闪光灯下,顾怀喻的睫毛上落着蓬勃的白光,他在光里像猫一样眯了眼,眼里似乎在笑。
“昨天晚上,”他慢慢垂下眼,“秦淮跟你说什么了?”
苏倾犹豫了一下,乌黑眼睛看过来:“关于工作的。”
顾怀喻看着她,声音很轻:“真的?”
“嗯。”
“好。”他的语气轻巧地挑起,看着她,猫儿一样的眸,含着诡秘的气定神闲,“我的经纪人说什么我都信。”
苏倾停了片刻,果然轻轻慢慢地开口:“顾怀喻。”
他笑了笑:“嗯。”
她慢慢抬起头,那双明艳的杏眼里似乎含着一汪水,有无数情绪汇在里头。
“我这个经纪人,是不是当得很差。”
顾怀喻的笑淡下去,变了脸色:“谁说的?”
“谁也没说,我自己这么觉得。”她低下眼笑了笑,眼神里是剔透的伤感,引用了缪云的话,“没有我,十个工作室你也照样风生水起。”
“这五年,我好像都没有帮到你什么,反倒一直拖你的后腿。其实你可以……”
“苏倾。”顾怀喻打断,眼神里罕见的有些愠色,冷冷淡淡地说,“你跟我,签的是五年合同,现在还没到期。”
苏倾看着他笑了一下,笑得像一朵干净的雏菊:“我不是想要违约。”
顾怀喻扫视她片刻,仿佛无声地松一口气,语气有些冷:“工作中夹带着私人情绪,你说怎么办。”
苏倾想了想,低下头:“那你,扣我工资。”
“先记你一次,”顾怀喻默了一下,微微抬起下巴,“三次以上,你免费给工作室加班一个月,包括双休。”
苏倾说:“好。”
他有他的方式,她也有她的方式。
她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到了最后,坚持也变成了意义本身。
阳台上放着把长条凳子。
苏倾拿小浴室半凉不凉的水冲了澡,擦干头发,换上柔软的棉布睡裙,坐在阳台的凳子上乘凉。
晚上风冷,她身上披一件薄外套。头顶是民宿的晾衣杆,挂着的两件衬衣被风吹得摇晃,金属衣架相碰,发出风铃一样的“叮当”声。小烟盒里的一排绿豆苗,颤动着细瘦微弯腰肢和叶片。
苏倾双手撑着凳子,小兔子的拖鞋荡着,安静地仰头看天空。
古镇空气污染还没有那么严重,可以看得到满天星星。她把脖子上的环摘下来放在眼前,歪着头,透过环看满天星星。
语文书上是怎么形容星星的?
——“像天鹅绒上镶嵌的宝石。”
闪烁的星星璀璨,不知不觉就迷了眼。
过了零点,圆环上的蓝光闪烁起来,活动筋骨,精准地前进一个单位刻度。离宫每拍一天,圆环就前进一点。
苏倾感谢秦安安,没有秦安安,她就找不到秦淮,就不会有今天的离宫。
刚想到秦安安,苏倾打开手机找到她的头像,刚点了一下,屏幕一闪,接到了缪云的第五个电话。
“苏倾,睡了吗?”
“缪总。”苏倾一手拉着外套,一手拿电话,眯眼笑,“四月份的那个展,我恐怕不能去了,对不起。”
缪云有点惊讶于她今天松弛的温柔,温柔而坦然地抹去了一切可能性。
“不是要跟你说这个。”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停了停,“我今天,想跟你聊聊顾怀喻。”
“顾怀喻。”苏倾顿了一下。
“是。你对你们家小艺人,有什么职业规划吗?”
苏倾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缪总不是说,顾怀喻也不是离不了我吗?我想,下一个阶段,也许……”
“不不不,你误会了。”缪云实在后悔自己前面把话说得太死,“你很重要,苏倾,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经纪人之一。”
苏倾笑了一下:“谢谢。”
“我的意思是……他的发展,跟你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缪云的声音稳了一下,变得谦和而有说服力,“羽炀国际对他的定位,和他本人的气质完全不符。你有考虑过带他解约吗?”
“解约?”
“没错。”缪云放松靠在椅背上,桃花眼里迸出散漫的笑意,“你知道,我是四家影视公司的大股东。鸿飞和眠云是后起之秀,需要一些新鲜血液。”
他听着电话那头苏倾平静的呼吸,感慨自己终于找到了跟她沟通的正确方式。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顾怀喻解约。未来五年,鸿飞或眠云,将会不遗余力地主捧顾怀喻。你应该知道,这个圈子拼的不是实力,是资源,再有实力的人,没有人捧,也一样会被埋没。”
苏倾静静地听着,一模一样的话,缪云对原主也说过一遍。
任何礼物都已标明价码,原主的心思埋得太深,只肯说是自己贪慕虚荣,此后就是顾怀喻与她不可调和的矛盾,以至于决裂。
他们明明看重对方,却输在不懂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