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说:“柜子不够用了,添个柜子好不好。”
明宴沉默一下:“嗯。”
苏倾细细的声音仍响着:“荆家女儿安排好了?”
明宴说:“用不着你操心。”
苏倾静了一下,又轻轻地说:“梦浮生,实非君子所为……”
他蓦然翻过身,她没防备,手里捏着的那根白发一下子脱出。明宴同她几乎脸贴脸,淡淡的呼吸落在她额头,冷道,“睡不睡了?”
苏倾马上闭起眼睛,睫毛颤动着:“就睡,扰了大人。”
明宴微凉的手伸进被子里,挑开小衣,在她柔软的腰上猛地掐了两把,他指腹上带着薄茧,弄得她瑟缩一下,马上弹开来,明宴将她拽过来,把她全身上下摸了个遍。
她抱着被子抖着往里躲,几乎嵌进墙里去,指甲无意中把他手臂刮了几个印儿,他才撒了手:“什么是君子所为,我不懂,你且教教我。”
天刚刚亮起时,明宴转醒,苏倾已坐起来,披着白色小衣,乌黑的长发垂在两肩和后背。她没发觉他醒了,正安静而小心地掀开被子,往腿上瞧。
明宴说:“怎么了?”
说着就要掀被子,苏倾死死按着被角,小声道:“不可。”
明宴眉眼间似乎覆了一层霜:“我看看。”
她俯下身,从脚踝处把被子捋上来,裤腿下一双笔直的腿露出来,被子盖紧腿根,红了耳根:“这样看。”
阳光已透过帐子洒进来,大腿上近膝盖处红了一片,明宴看着那片刺目的红:“这怎么了?”
“那日春纤睡着了,茶水就浇在我腿上。”
明宴想了一下那日情形便明白,手指轻轻覆上那片红,雪塑似的脚趾马上瑟缩一下。他顿了一下:“我弄的?”
苏倾红着脸说:“不是你,是壶。”
明宴一时没了言语,窗户让人咚咚敲了两下,他猛地看向窗外,反手拿被子把她盖了。
“大人,陛下诏您进宫小叙。”
明宴请了十日休沐准备大婚,朝堂上少了这座大山,人人都松快不少,巴不得他一辈子沉浸在温柔乡别回来。
如果不是他换了亲,染指了未来的王后,再请十天,也不会有人耐不住找上门。
窗户“笃笃”又两下,愈加急促。
“知道了。”
明宴迅速地换了官服,蹬了筒靴,猩红色的大司空官袍加身,就逼出了一股带着血气的凌厉。
袍角瀚海波涛耀人眼目,“啪”地一掀摆,在空中抖展平整,苏倾给他撑了一条革带,他抓住另一头,猛地一扯,轻巧地夺过来系在身上,淡漠道:“不要急,不一定就是来接你的。”
苏倾叹了口气,靠在了床头,眼睛里似含着什么将说未说的东西,化作一点稀碎的光亮:“大人小心应付。”
明宴看她一眼,扶正冠带,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冷风将袍角掀起。俞南风追出来:“西风不在,要不我陪大人进宫吧。”
明宴冷笑一声:“你?”
南风咬了一下下唇:“我是不如西风轻功好,可到底也跟老头学过几招,万一有什么事,多少能应付些……”
明宴跨上马,扫他一眼,“你那两下子,强弩一发,将你串成糖葫芦。”
南风还要再说,明宴已一鞭子抽在马背上,绝尘而去:“去备一盒烫伤膏。”
燕成堇的寝殿四角摆了四个大鼎,每两日换一大块地窖里的坚冰,可见王上是畏惧暑热的。
可是他的脸色是常年不足的苍白,在室内披着厚重的衣袍,不知这般折腾是为了什么。
今次明宴过来,寝殿的大鼎变作了八个,温度极低,刚从室外迈进空荡的大殿,一股寒气小蛇一样从头顶钻进身体里。
燕成堇披了一件宽大的玄色龙袍,帷幔半掩着他的身影,他正在饮酒,苍白瘦削的腕骨凸出。
“大司空,陪孤喝一杯如何?”
明宴行臣下礼,撩摆坐于他对面。
明宴的肤色也亦是苍白,只是他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常年的杀伐培养出的刚硬气质,烈过深宫之内的燕成堇。
“天热用冰,亦需克制。”他淡淡扫过多出的四个鼎,“王上为一国之王,还请保重身体。”
燕成堇笑一声,眼角艳色深重:“大司空看不出来么,孤这几日心火重,不用冰,降不下来。”
明宴默然不语。宫女款款而来,添了酒樽,倒了美酒。
“爱卿近日新婚,美眷可还安好?”
明宴垂眼:“甚好,谢王上关怀。”
“是吗?”燕成堇的抓着蟠龙金樽,手有些抖,手指仿佛要嵌入金樽里去,呼吸间似乎拖出绵长的情绪,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像蛇,吐出湿冷的信子,“那孤祝贺大司空新婚。”
明宴喝了酒,长袖掩着,熟练地吐了一多半在袖口。
问完那一句,燕成堇好似又变回了平静带笑的王上:“今日叫爱卿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同你商量。”
他从袖中拿出一枚令牌,按在桌上,慢慢推过去:“十二卫是大司空旧部,念着旧情,也从不该从爱卿那里收回。”
“可惜都统做了王丞相的女婿,你也知道,王丞相党羽遍布朝中,齐心协力,孤也拿他们没办法。”
明宴看出那令牌是等同圣旨的南君令,一时间心念百转,睫毛垂下,敷衍道:“结党营私,君王大忌。”
“是啊。”燕成堇凄凄笑一声,“王丞相欺孤年幼,屡屡专断独行,孤忍让多年,而今越发变本加厉。”
明宴蹙了一下眉头,王上自幼孤僻自负,决不允许有人践踏他的尊严,很少主动示弱,尤其是对他,恨不得处处压过他才好。
又听得他道:“大司空助孤登基之忠义,孤心里一直记得,若论辈分,孤还得尊你一声‘叔’,想必明叔也不愿看到孤坐不稳爱卿浴血得来的王位。”
“陛下。”明宴忍不住皱眉打断。燕成堇笑一下,似乎从自怨自艾中抽身而出,眼睛看着桌上的南君令,“令牌拿好,孤赐你一把尚方宝剑。”
那一双阴柔的眼睛看着他,极轻地说话,似乎怕被人听得:“王丞相不仅是爱卿的眼中钉,也是孤的肉中刺。”
“爱卿明白么?”他慢慢放下金樽,“事成之后,不做大司空,带着新妇做藩王如何?”
第51章 点绛唇(八)
白狐狸跃过草地, “咔嚓”一声踩断了草丛中的树枝, 雪团般的身影在一片绿草中灵敏地穿梭,苏倾跟在后面走着, 旁边是陪她散步的北风。
“后园一共修过三次。”北风步子里带着蹦跳,“据说现在有好多奇花异草, 珍禽走兽, 你仔细找找就能看到。”
“大人很喜欢这个园子?”苏倾鸭蛋青的衣裙透着轻柔的光, 手从轻薄的宽袖里伸出, 拎起裙摆, 以免沾了草叶上的雨水。
她的黑发未挽, 搭在腰上一晃一晃,裙下露一截白皙的小腿。
在南宫里是绝不能这样衣衫不整地出门的, 但在明府上,最可以不讲的就是规矩。
北风说:“嗨。大人才不喜欢这个破园子呢。”脚尖骨碌碌地踢开一颗石子,“还不是那老头作妖。”
北风作怪,捏着嗓子学老头儿:“‘凤非梧桐不栖, 非醴泉不饮。我们府上留不住她。’大人不信这个邪,天下哪还有比大司空府更好的去处?”
他斜斜看过来,苏倾乌发散着, 轻衣宽袖, 像山野间披着云雾的精灵,“我瞧你脑门上也没写字,他怎么看出来的。”
苏倾走着,似乎在想些心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北风说:“四年还是五年前?你十三岁的时候吧, 大人说你大了,不能像猫儿狗儿一样一直住外头,要给你拾掇一间屋,老头就说收也白收,反正留不住。”
他们走到了那间小木屋前,屋后一颗巨大的槐树,四五月份会挂出串串的槐花。
那时明宴还在当十二卫都统,每天晨起练早功,那把黑色的剑,还没有送给西风。
他持剑,片刻之内能过七八招,剑风凌乱,横扫过来,低处的树枝“咔嚓咔嚓”地落。
枝叶擦过苏倾的衣领,有的扑簌簌砸在她脑袋上,她也不肯挪动步子,就在房子后躲着看那道惊鸿似的影子,不知道人怎么能动得那么快。
树叶和槐花落得越发急了,纷纷扬扬像下雪一样,她越退越后,剑啸声忽地停了,那道影子立在她面前。
她不敢抬头,就看着地面,剑尖儿让他拖着,随意地拨弄着地上的落花:“好看么?”
她头上沾满花叶子,细细地说:“好看。”
明宴笑一声,不知是笑她有趣儿,还是笑她会奉承。他再不搭理她,提起剑走了,带走了整个春天的花朵与香风。
北风仰头看着槐树:“槐花麦饭真好吃呀,我都快忘了是什么味儿了。”
苏倾说:“明年春天,我再给你们做一次。”
“明年,”北风回过头来,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小狗,低声嘟囔,“明年你还会在么?”
他见苏倾不搭话,就玩弄起自己的手指,语气很侥幸:“你跟着王上进宫以后,他也没有娶你呀。”
苏倾停了一停:“差一点,听说仪仗都备好了。”
“真的?”北风睁大眼睛,“那老头说的‘凤命’也是真的了。”
苏倾的手轻柔地抚上他的后脑勺,她笑了一下:“北风,命是可以改的。”
“明年春天,我给你们做槐花麦饭。”
傍晚桌上有一道烧鸡,俞西风从客栈里回来,闷声不吭地大口吃饭,苏倾夹了一只鸡腿放进他碗里,他的筷子停了一停,抬起头,扫了苏倾一眼。
她正默然起身,细瘦的手腕搬了把板凳,慢慢走向门口,坐在了端着碗的东风旁边。
“收买人心。”少年的狠狠咬了一口鸡腿,盯着那道身影冷哼一声。
北风说:“才没有,倾姐在等大人。”
天边是深沉的蓝紫色,一道红霞从天际线渗透出来,黄昏的暑气昏涨涨的,又有丝丝缕缕的凉风。
大门半敞着,偶尔听得见外面的声音。东风耳朵一动,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眼睛一亮,碗向地上一搁:“俞南风,牵马。”
喊声和脚步声穿过院落而来:“来了!”
沉寂的大司空府即刻间沸腾起来,东风拉住大门”吱——”地拉开。
明宴翻身下马,皱了一下眉头,因为东风南风一左一右地拥着他进门,争先恐后地说着什么趣事,他一个也听不清楚。
“出什么事了。”他漫不经心地拍拍袖口,衣服上和脸上都带着驭风而来的冷气。
无意中抬眼,怔了一下,看见了坐在门口的苏倾。
她坐着一只板凳,裙摆拖在地上,双肘撑在膝上。原本安静地托着腮,看见了他,直起身子,一双乌黑的眼睛仰头看着他,含着一点亮晶晶的雀跃,好似等他很久了一样。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冷声问:“饭吃过了?”
苏倾反问:“大人吃过了吗?”
明宴“嗯”一声,她笑一笑,眼睛闪闪的:“我也吃过了。”
北风说:“倾姐胡说,她都没吃什么东西。”
明宴把她从板凳上拎起来,抬头冲北风道:“席下了么,让厨房再添几个菜。”
苏倾让他拖着往里走,边走边挣扎:“不用麻烦了。”
明宴头也不回,攥紧了她的手腕,冷笑一声:“我吃,你伺候着。”
苏倾不再挣了,握住了他的手,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掌中,削葱似的手指从他指缝里钻出来,指尖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背。
二人十指相扣,掌心紧贴着,明宴侧头打量她的脸,见她唇角翘着,他顿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坐下,才撒了她的手。
桌下的手指虚虚握了握,仿佛还残存她柔软手指扫过的触感,像几片雪花落下来,覆盖在手背上。
厨房新添了松鼠鱼,几道解腻的小糕点,北风他们都退了出去,二人慢慢地吃着,天如墨色入水,一星一星地黑下去。
他默不作声,苏倾也不问他在王宫里的事,素手专注地剥着一只橙子,酸涩的清香溅在空气里,她剥好了,小心地掰开一半递给明宴,他扫一眼,移开目光:“自己吃。”
苏倾不答话,伸出去的手还在空中执着地晃晃。
他接过来,抬眼瞥她,苏倾正低着头,对着橙子无声地笑。
“西风。”他冷不丁扬声唤,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手指上的汁水,“去把窖里的酒启出来。”
酒坛子上贴了一小块红纸,哗啦啦地倒下来,香味极浓,飘在空气里仿佛就能醉人。明宴给她斟满一盏,又给自己倒满一盏:“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苏倾摇摇头。明宴手腕转动,晃了晃盏中琼浆:“我发于市井,不懂这个,是老头说养丫头要埋一罐,可惜七岁迟了,不然酒味更浓。”
苏倾的脸有些红:“是我的女儿红。”
明宴看着酒杯笑了一下,眼里盛着恶劣的逆反:“当年我帮你埋进去,而今再帮你起出来,今日当婚酒喝了如何。”
苏倾还未反应过来,酒盏让他碰了一下,他已抬袖喝了干净,指节轻抹一下唇角。
苏倾迟疑一下,也抬起酒盏,慢慢喝下去,整个肺腑都像烧起来了一样。
明宴定定地看着她,低眼又斟满了两杯:“我喝一杯,你喝一杯,能行?”
苏倾看了看酒面上倒映出的一支立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