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力气一直很大,从前在医院里,她就能直接将他架到厕所,那感觉像是被一辆起重机给吊了起来。
然而此刻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因为九岁男孩整个地压在她背上,她的肩膀不宽,腰则更细,当y吊住她脖子的时候,感觉到有些不太稳当,竟然有些担心自己会把她压折了。
随后他手里被人塞进一把伞,伞柄湿漉漉的,她托起他的膝弯,快步走出了教室。
外面的风则更潮更冷,扑面而来。
那把伞“哗”地撑开,眼前雨丝浓密如帘,城市高耸的建筑变成盘踞天边的黑影,乌云密布的天就像电影里画出来的那样。
苏倾身上没有任何味道,也没有呼吸起伏,只有皮肤上被雨打湿的一点点冷,但仅仅是因为他趴着的这具少女的骨骼纤弱,好像一根会被风吹弯的秧苗,让他忽然忧心起了她的脆弱。
假如是一辆车,他想,我会毫不心疼地直接把它开进泥水里,买它不就是为了用的?
哪怕是一双爱惜的球鞋,他也不会更留恋,洗干净总能再穿,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鞋子进水的感觉。
但为什么当苏倾毫不犹豫地踏进积水里,抬起脚向前走时,浓雾使他看不清前路,只能隐约看到她白而细的小腿从水中抽出,一下又一下,他感觉到一阵非常强烈的不情愿。
那感觉就像……就像……
心爱的游戏机被别人借走,当着他的面,肆意往电钮上浇水的感觉。
坐立难安,恐惧的,心被悬在空中的感觉。
“你怎么进的学校?”他不由得搂进了一些,两人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想起来门口有门禁,为了防止猖獗的儿童拐卖。
“说来话长。”少女的眼睛微微发着蓝光,在浓雾里探索前路。
“……”
“啊,如果你真的很好奇的话。”她微笑起来,当她笑时那蓝光便灭了,看起来更像一个羞涩的人类少女,“我花了三小时破解了门禁的密码。”
“然后呢?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个教室?”他的小臂已经发僵,仍然牢牢举着伞,伞下是一块安逸的空间,她的辫子有时会碰到他的胳膊,一种迷乱的真实感。
他感觉自己真的被一个女孩背在背上,她完全知道回家的路。
苏倾又笑起来,走上了那条木栈道,黄白的芦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的头发也被风吹得混乱,她的眼睛闪闪的:“我猜到的。”
她很高兴。
她很少这样高兴过,但是当她成功地将y解救出来,他安全地趴在她背上时,她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什么都不再担心了。
在实验室里,她没有吹过风,也没有淋过雨,没有感受到双脚泡在水里的感觉,更没有背着一个男孩走路,这些会触发警告的刺激,令她感到着迷。
水天一色,都是朦胧的灰,他们慢慢地走在岸边,像是一副拥有纯净背景的画。
在十米的距离内,电子表终于感应到了她,建立了关联。他默不作声调取了她的数据程序,慢慢下滑。
这是一个长得令他震惊的列表,他翻了几百页还没到尽头。
过去的五个小时里,她曾经进行过数百次感应联系,都失败了,还有近千次失败的面部识别。
“你对着学校里的每个人都识别了一遍?!”
“我没有。”
“再说没有。”心中一阵焦躁,他用手臂蛮横地勒紧她的脖子,忽然想起来她不怕勒,又恨恨地松开。
他的呼吸咻咻地喷在她脖颈上,心跳也加速了,飚到了200每分,苏倾的眼睛微微睁大,对他突然的反应感到有些失措。
人类不喜欢撒谎的行为。
她忽然想起这句话,不安地抿了抿唇,“我就是站在每个班级门口扫一眼,然后就退出来了。”
她忽然回过头来,脸颊擦着他的嘴唇而过,他皱眉闪躲了一下。
她轻轻地问:“你的腿还疼吗?”
那声音像落在皮肤上的一片雪花,一点令人舒服的沁凉。不提还好,一提他又想了起来。
y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不大情愿的“唔”,将伞柄烦躁地转了转。
“闭上眼睛睡一觉吧。”她将他向上抬了抬,加快了脚步,下载好了数本按摩教程,并存下了医院骨科的急救电话。
“等你醒来,”她的脚跟已经裂开,小腿上沾满泥水,声音朦朦胧胧的,像在讲童话故事,“等你醒来,你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第104章 小重山(六)
真的在她背上睡着之前, 他明明一直在想——可别信她。
但他还是昏沉沉地睡着了。
苏倾将男孩拦腰抱着, 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他的睡颜安静乖顺,褪去了一切叛逆的神态, 眉眼终于表现出混血孩子的精致和可爱。
她忽然觉察他有点发烧——难怪这么容易就睡了。
苏倾转身的时候,却被他拉住了胳膊:“你去哪?”他眼皮沉甸甸的, 噘着嘴不高兴地问, 甚至有点像在闹脾气。
苏倾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势, 如果能在五点前赶回来, 应该没有太大危险:“我需要一些消炎药。”
“地下室有药。”y烧得很难受, 耐烦地咕哝了一句, 翻过身沉沉睡去。
地下室?
那里没有电梯通入,旧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她记得她到来的第一天就问过y, 那时,他说地下室是仓库。
当她以双眼充当电筒,下到黑暗的地下室时,嗅到一股浓郁的、特殊的潮湿霉味。这味道她以前从未经历过。
她在门口堆着的纸箱子看到了药盒的包装, 恰好是她想要的,她弯腰拆开箱子,取了两盒出来。
胶带的噪声使得黄色感应灯忽然“啪”地亮起, 将整个幽暗的地下室照得亮如白昼。
她慢慢地直起腰来, 四下望着,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不远处,一排排货架陈列着,整齐地投下黑峻峻的影子, 但又不像货架,上面排列的东西又薄又小,花里胡哨地挤在一起。
两个蜡烛造型的立灯摆着,使这里很像是一个藏宝的地洞。
苏倾慢慢地走过去,看到这些大小不一、花花绿绿的货品上面写着的文字时,她忽而明白了这是什么。
她的手指抚过这些老旧的古董的纸质书脊,一行行扫过去,眼睛惊喜地地睁大了。
沙发上。
y睡得不□□稳,手指蜷了蜷,眉头紧皱,额头上汗珠密布。
他又在梦里见到了父亲和母亲。
夏天的夜晚。过去他们一家人时常待在地下室里乘凉,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母亲的背倚靠在书架上,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冲他笑着:“过得不错?y。”
父亲则背对着他找书,背影高大而沉默。
“你别跟我说话。”他在梦里敌视地瞪着他们,“别再来我梦里了。”
握紧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
他曾经很喜欢地下室。这里很黑,无人关注,静谧又安全。
可是后来他发现,原来他只是喜欢随他们一起待在这里。一个人的时候,他感觉有点心慌。黑夜和寂静像没底的井,又像浪潮,要把他撕裂吞没了。
苏倾在书架中穿梭着。
她几乎被这些纸质的旧书迷住了,这些几乎都是孤本,她的数据库里全无记载,遇到感兴趣的,她就将书抽出来,快速扫描进电脑里。
脚尖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被踢得远远滑动到了书架下面,女孩弯下腰,将它拾起来,“呼”地吹去了上面的尘土。
是个硬卡纸装本,色彩很鲜艳的卡通画,它的名字叫做——“匹诺曹”。
每一页只有寥寥数语,更多的是水彩笔图画。
这是个儿童绘本!她拿手臂兴奋地擦了擦上面的灰,将它抱在怀里,贴紧自己的胸口,蹬蹬地跑上了地下室,将那楼梯踏得吱呀作响。
地下室的光线昏黄,父亲终于抽出一本来看:“y,对你妈妈礼貌一点。”
他说话虽然礼貌,但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母亲抬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被y躲开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别担心,我们只是去了别的地方,暂时没得到回来的方法。”
y冷笑道:“我亲眼看着你们的尸体盖着联合政府旗帜,进炉火化——都死了还骗我。”
他气得直发抖,却舍不得结束它,委屈地想,走了还干嘛还回来?
母亲浑似没听见,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像聋了一样,自顾自地丈量他的个头:“快让我看看,你又长高了……”
男孩眉头紧皱着,处于噩梦之中,辗转反侧,直到有人将他抱起来,靠在自己胸口。
一双冰凉的手贴住他滚烫的脸颊,她手心有两粒胶囊:“吃药了,y。”
不同于母亲声音的另外一个女性的声音,却意外的柔和,他靠在她的怀里,慢慢平息下来,顺从吞咽了两口水,又滑落到了被子里。
这一回,却睡熟了。
两天后天气放晴,太阳晒到了铜黄的屋顶上,将那屋顶照得金灿灿的。
y的发热伴随着大雨的停息而褪去。
他的一条腿很不情愿地搁在苏倾膝上,后者正在试探着捏着,小孩的眉头皱紧。
“是这样吗?”她非常紧张,因为按摩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任何一本书或视频能教会她到底该怎样把握力度,只好一面按着一面观察他的表情,“你有感觉到舒服一点吗?”
“呃。”男孩猛地抽回腿,终于痛得弯下腰去,暴躁道,“到此为止吧。”
苏倾歉疚极了:“对不起……”
嵌入墙上的电视开着,画面闪动,新闻的声音放得很小,充当背景音,两人都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只削好的、轻微氧化的苹果。
一个安适晴朗的周末早晨。
y终于放下腿,扭过头来冷冷看着她:“你过来。”
苏倾挪了过去。
“你的芯片装在哪里?”他接着问。
女孩却踌躇着不肯再往前了。
她在他苍白的小脸上看到了诡秘的薄戾,本能地有些惧怕他会因为一时气急败坏而掰断她的芯片。
那她不就死了?
“你淋了雨。”y耐着性子解释,“如果不想提前报废的话,给我检查一下。”
苏倾松了一口气,眉眼间再度浮现了愉快的神色,她慢慢俯趴下去,趴在他大腿上。
“你干什么?”y诧异地支起胳膊,看着腿上的人。
“芯片。”她趴在他膝上解释道,指指自己的后脖颈,被阻塞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她以两手将一对辫子勾到前面来,然后慢慢地、在那靠近发根的瓷白的脖颈上,扣开了一处小小缺口。
y在里面看到了各种繁复的线路,半晌,待看到闪烁的红灯,吓了一跳:“你……快没电了。”
这么一个智能的家伙,居然是最原始的充电式的——这是什么狗屁设计?
“没电了会怎么样?”他飞快地问,感到火烧屁股似的坐立不安。
“……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里透着慌乱。
“……”他将她的肩膀扳着,小心地挪到了一边,咬着牙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别动,先把所有能关的功能都关了。”
“唔……”
十分钟后。
看到绿灯亮起时,y松了一口气,将充电线紧了紧。“这是扫地机器人的充电器。”他说,“先凑合着用用。”
“谢谢。”苏倾感觉涓涓细流般的力量从脖颈处重回四肢百骸,感到十分高兴。难怪她最近总觉得没力气,原来是没电了。
她的鼻梁搁在他腿上,垫得他很不舒服:“你真重。”
感觉到她要起身,那双尚有些圆润的小手将她的肩膀一把摁了下去,恶狠狠道:“别乱动,小心接触不良。”
她又乖乖地趴了下去,两个人一时都没再言语。
“无疑,诺尔教授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和道德的底线。”主持人的声音在客厅里响着,y将目光转向了电视。
联合政府的新闻上正在报道对诺尔教授的处分——从联合政府研究院永久除名,还有一系列的□□,虽然他已经死了。
下面是一个引起轩然大波的调查采访,调查结果是,诺尔教授试图用已经去世的人的冷冻细胞,克隆出皮肤和躯干,在仪器里制造出一个复生人。
y无趣地一掀眼皮。
并不是什么新货,这已经是个老生常谈的课题了。
“这种行为是极端错误的。”接受采访的教授非常激动地对着镜头做着手势,“生命有它自己的周期,不能打断,更不能延续。我们应该尊重生命……”
记者说:“好在诺尔教授只克隆出了躯干,并没有解决大脑的难题,对吗?”
“是的。但据我们了解,他生前曾经试图将人类意识的残片导入计算机,以程序形式模拟大脑,但好在——”教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因为长期疲劳,他在实验过程中脑出血去世,这个实验被意外中止,否则,我们将不知道将如何对待这个伦理的违禁品。”
“但是,由于操作人身亡,仪器失控导致小范围的爆炸,能量波动干扰了附近车辆的自动驾驶系统,甚至造成了丘山路重大车祸。
“这一点,我们联合政府研究院要负很大的责任……”
y一手搭在苏倾脊背上,另一手飞快地翻动着手机,眉头皱起。
他以父亲的账号侵入研究院资料部系统,飞快地调取了诺尔教授的资料。
“大家知道,研究院的两个主要研究方向——计算机技术和生物技术,在各个领域内居功甚伟。”电视里的记者说道,“但当二者结合起来——那将是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