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通周小年的未读信息,是提醒她今天一定不要迟到,最好化个苍白一些的妆,给不得不替他们奔走的路局看看,他们昨天一天连续赶两个场——抓住一个盗窃犯,击毙一个杀人犯——连轴转的不易。
张思芮粗鲁洗脸刷牙的时候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化妆工具。嗯,眉笔倒是新的,但眼线笔、眼影液、睫毛膏之类的应该早就干了,粉饼、腮红、高光镜前是看不到,但也有买过,两年前或是三年前的样子,就是不知道后来收到哪里去了。总之就是,化妆工具她有,化妆水平她也有,但化妆时间和化妆心情她没有。
张思芮踩着七点半的交班时间赶到局里。再两分钟,新城分局局长路锦森到了。张思芮、周小年以及万年“顶锅侠”赵大千三人排排站好,耷拉着眉眼,任路锦森摔笔摔文件,再一个个指着他们的鼻梁,深挖他们的思想根源。
半个小时后,三人鱼贯而出,一人领了一份五千字的检查。
“我他妈这是什么命……”赵大千伸手拍打周小年,异常悲愤。
“我他妈这是什么命……”周小年伸手拍打张思芮,异常怨念。
“我他妈这是什么命……”张思芮骚眉搭眼儿保持队型,并不敢拍打任何人。
赵大千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顿早饭的功夫就跟两人冰释前嫌了。新城分局的案子相较大都其他区域,并不算多。所以一整个早上,三个人就安安静静地各自伏案写检查。午饭前,出外勤的付崇峥和俞晏回来了,两人手里有个抢劫杀人案,最近正跟片儿警一起摸排走访。午饭后,韩捷也回来了,带来了尸检所和痕检科给出的鉴定结果,有效证明了某借贷平台负责人确实是坠亡,并非家属臆测的他杀。
张思芮和周小年昨天抓回来的嫌犯是个非常赖皮的主儿,所有的罪行一概否认,问什么都推说自己脑子不好记不清了。张思芮问他为什么看到警.察就跑,他振振有词地回,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警.察。张思芮瞪着他不说话,他立刻笑嘻嘻改口,表示就算是真的警.察,他也不能不跑,他前两天晚上刚翻墙下了几部毛.片,未成年人的,警.服PLAY。最后的“警.服PLAY”他故意一字一顿,眼神赤.裸.裸的,像在扒人衣服。
嫌犯的狡辩终结于实习生气喘吁吁送进来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还未来得及转出去的价值一辆小轿车的名表——他把这款刻有编码的名表装袋粘在浴室下水道里,原本笃定他们绝对翻不出来的。
张思芮端起单位统一发的大茶缸子,灌了一大口浓茶,她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道:“我给你个思路,你可以赌一把我们没有其他证据,假装这只表是别人藏到你家的,你毫不知情。”
嫌犯面色讪讪地,也不嘚啵了,也不用眼神扒张思芮衣服了,垂着脑袋愣愣看着照片,像霜打了的茄子。
——影视剧里的问讯过程总是高潮迭起层层递进精彩万分,而现实生活里的问讯过程绝大多数却要简单直接得多,尤其在警方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张思芮干一线刑侦以来,没有碰到过一个变态级选手。由此可见,艺术确实高于生活。
周小年自告奋勇要整理案子的移检资料,张思芮便决定趁空去看看高瑞——一个刚刚假释,依规定需要定期向张思芮报告动向,这回却推迟四天没来的青年。高瑞犯案时刚好满十六周岁,应付刑事责任的年纪,判了三年七个月,假释出来时,他的同龄人正在准备大二的期末考试。
“我就不回来了,有事儿打我电话。”张思芮眼看领导不在,利索地收拾了自己的桌面,顺便嗖嗖两条抛物线,精准地将两块大白兔奶糖扔到周小年眼皮子底下的方寸之间——张思芮不喜欢吃糖,桌上的两块不知道谁放的。
周小年把糖收进自己口袋里,头也不抬地翻着材料,道:“走走走。”
张思芮走到门口想起一件事儿:“哎你那个腰……”
周小年闻声顿了顿,生无可恋地望过来,很难得爆了粗口:“我去看了,人说是腰间盘突出,我他妈才二十三啊。”
张思芮默了默,低头在自己包里深挖许久,挖出一条不知道过没过期的士力架——张思芮也不喜欢吃士力架,她迎着周小年“你能不能做个人”的目光,颇无辜地双手将士力架放到他面前。
结果张思芮并没有如愿看到高瑞。他青春期的妹妹高敏一问三不知。有人在楼下呼号,高敏嚼着口香糖伸出脑袋应一声,不耐烦地推开张思芮,留下一句“好狗不挡道”,“砰”地摔上门,呼朋引伴地下楼了。张思芮按捺着额头激跳的青筋,做了两个深呼吸,总算是没有在背后伸脚,给高敏踹个大马趴。
高瑞就在张思芮就要走出他家小区时回来了。他看到张思芮,眼神迷茫了一瞬,跟着立刻就顿悟她的来意了。高瑞是个内敛害羞的青年,他惊觉自己害张思芮特地跑了一趟,十米开外笑容就变得不安了。
“思芮姐,不好意思,店里走了两个兼职生,我太忙了,忘了联系你了。”
“我这也顺路。没吃饭吧?”
“没呢。”
“走吧,我请你。”
张思芮两只手插在兜里引着高瑞去了街角的小香锅店。正值晚饭时间,店里的生意非常好,两人等了约有十五分钟,各自点的饭才被送上来。张思芮依旧是麻辣土豆粉,高瑞依旧是不麻不辣的刀削面。
张思芮饿极了,也不跟高瑞客气,埋头就开始吃,大口大口的,也不过三两分钟,居然就隐约能见底了。高瑞看着她饿狼般的吃相,实在是想问她,要不要再来个饼。但高瑞腼腆,且作为假释人员,跟张思芮小警官有天然的隔阂,最终也没问出口。
张思芮填饱肚子,大脑就重新开始运作了,她望着高瑞秀气的眉眼,道:“你上次跟我说想学点东西,我给你琢磨了下,感觉英语不错,你有英语基础,要重新拾起来应该不算难。我刚好有个朋友是做英语培训的。”
高瑞抓着筷子有点为难地道:“英语培训好像收费都很贵。”
张思芮笑道:“我不跟你说了是我朋友?收我介绍的人能贵到哪里?再说,他没加盟那些知名的英语机构,自己搞的,也没个成本……行,我听出来你也有这个意思,我给你问问,你等我消息。”
高瑞不好意思道:“好,谢谢思芮姐。”
张思芮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气。她揉揉自己的肚子,感觉还有空间,转头又要了一张葱油饼。
第3章
第三章
张思芮跟高瑞在小香锅门外分开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大都地理位置靠北,十月份差不多称得上是“夜凉如水”了。张思芮家距离高瑞家只有两站路,她也没叫车,衣服一裹,溜溜达达地就回去了。
张思芮在距离自己家不到百米的时候,寒毛突然竖起来了,有种极强烈的被窥视感。
她不动声色地往四周看看,寥寥的几个行人行色匆匆,并没有谁留意她,路边停着几辆私家车,一路看过去,只有两辆是没见过的,一辆长安CS75,一辆奔驰S450,均贴着膜,看不出里面是不是有人。
张思芮琢磨自己应该没什么机会能结S450级别的仇家,慢慢靠近长安。
结果长安里面没人。
她正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杯弓蛇影了,就见隔壁的奔驰徐徐降下车窗,有个年轻男人趴在方向盘上,侧着脑袋,在不足两米的距离里安静看着她。
张思芮蓦地瞠大眼睛。
霍蔚饰演眼中藏着烟雨的“顾小公子”时,有一幕非常经典的戏。备受娇宠的“顾小公子”最终被人辜负,他没有回应那人面红耳赤的争辩,也没有接受那人不情愿的道歉,只是默不作声深深看着那人,过了许久,他低头掉了几滴泪,转身走了,至此江湖再也不见。
有媒体评论,“顾小公子”的几滴泪,引得“顾家女孩儿”哭得肝肠寸断,差点涨了大都的护城河——就连张思芮这种没什么共情能力的糙人都给感染得好几天愁眉不展。
张思芮看见霍蔚的眼睛在沉默对峙中突然湿了,脑袋立刻就麻了。
“霍蔚,霍蔚,哎哎哎别……”
霍蔚眼角微微垂下来,垂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有细碎的光在路灯和车灯里一闪而逝。他望着一紧张就没表情的张思芮,轻声道:“你去哪儿了?”
张思芮一时间真有些张不开嘴告诉他自己这些年去哪儿了。
霍蔚似乎只有这一个问题,他默默看着张思芮,耐心地等着她的答案,没有下车的意思,也没有给张思芮打开车门让她上来的意思。
张思芮实在扛不住霍蔚的眼神。他原来是个画儿似的男生,所有的情绪都像是裹着一层雾,是没有这样直接的眼神的。她硬着头皮道:“我被保送了公安大学……北方边疆的那所。”
霍蔚笑了笑,点点头。片刻,他问:“你有没有想过我?”
张思芮愣了愣,慢慢避开霍蔚的目光,感觉自己的笑容要挂不住了。
霍蔚的手机不断地震动,他不做声按掉数回,但电话那端的人似乎在较劲儿,不厌其烦地一直打来。他第四次看到那个名字,终于烦了,要去关机,结果不小心触到绿色的接听区域。他根本不理电话那端的人高声在说什么,直接回了句“滚”,也不关机了,直接就把手机扔出窗外了。
霍蔚若无其事地看着张思芮:“嗯?你有没有想过我?”
张思芮呆呆地望着霍蔚,她几乎看不出眼前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跟二十年前那个坐在钢琴旁边没什么表情的男生,跟十二年前那个翻着书低声说她好看的男生,跟七年前那个偏过脑袋轻轻咬她耳垂的男生,有什么瓜葛。
她伸手去握他垂在车窗上的手:“霍蔚,你……”
霍蔚抬手避开,他深深看着张思芮——差不多就是“顾小公子”江湖不再见的目光,轻声道:“你个混账东西。你没有想过我。”
张思芮的表情蓦地变了。她立刻就想反驳。她确实是没法给一个深情的肯定答案——他们当时的交往,是她自己硬拗来的,所以她七年后不太有立场表达一些柔软的情感。但霍蔚直接一口否定了,她又感觉不行。
霍蔚却没有给她再多一点的耐心,他升起了车窗——张思芮不得不在指头就要被夹住的前一刻收手,然后看也未看她,毫不留恋地离开。
霍蔚离开后,张思芮长久地站在原地,似乎不太相信,就在刚刚,她跟一个以为以后只能隔着屏幕见面的人重逢了。虽然那个人生气地叫她“混账东西”。
夜风里渐渐有了湿意,再过十来分钟,果然夹了零星小雨。张思芮是幸运的,她在小雨将将打湿头发的时候,在草丛深处的低洼地里寻到了霍蔚的手机——最新的水果手机,锁屏后不刷机根本开不了机,难怪他撇得没有顾忌。
新城分局的警花,众所周知,不是张思芮。是韩捷。韩捷素颜就很美,并非小家碧玉的美,是惊为天人的美,再稍作打扮,立时就能把其实也不丑的张思芮比到耗子洞里。
韩捷有一回喝大了,吐露心声,表示自己看着张思芮整天独来独往实在是不痛快。她环视了一圈,付崇峥没个正形、俞晏性子太淡、周小年有女朋友……所有人都不合适,一转眼看到自己的对象,尸检所的许言午,眼睛一亮,立刻就拍板了。一头跟许言午说,思芮真是个勤奋的好姑娘;一头跟张思芮说,言午真是个上进的好青年。
张思芮也是喝大了,真考虑了两分钟,而后,拒绝了。她表示自己不喜欢许言午,喜欢霍蔚。
韩捷不满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追星的?
张思芮嫌弃地抹了把脸,揩掉她的吐沫星子,言之凿凿,道:谁追星了,霍蔚是我男朋友。我们打小就认识。他一开始不喜欢我……我怎么得罪他了,他不喜欢我?!我刚说到哪儿了?我想起来了。他老是不高兴,明明就是很搞笑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不笑。他做游戏不愿意牵我的手,嫌我身上有汗,指甲缝里有土;他看到我跟人打架,掉头就走,假装不认识我;他还打我男朋友……我是不是记错了?他为什么打我男朋友,他不就是我男朋友吗?
——张思芮隔天精神奕奕地去上班,一整天都沐浴在路局复杂的目光里:看着好好的一个姑娘,私下里怎么是个戏精?
张思芮是个酒后不记事儿的。其他人也只当她张冠李戴吹牛,没当回事儿。但张思芮确实没撒谎。非但没撒谎,短短一席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有点有面地概括了她跟霍蔚之间的全部故事。嗯,他们之间就是如此简短潦草的故事。
姚若沫去世后,她还没来得及感受思念,首先感受到了孤独。那种孤独并非没有人跟她讲话的表层的孤独,而是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也能好好活着,但没有什么意义,也可以去死,但那也不过跟一头大象、一只蚂蚁死了没有任何不同的非常可怕的孤独。
彭靖宇就在她的孤独就要达到峰值的时候托人转给她一封情书。
张思芮在看到这封情书之前甚至不知道这位“十五班的彭靖宇”长什么模样,但彭靖宇行文里煞有介事的“不离不弃”、“天荒地老”打动了她,她十分钟就把回信写好了——她愿意跟他交往。
平心而论,在接下来近半年的交往期间,彭靖宇差不多做到了情书里写实部分的保证。他即便前一晚逃课打游戏,第二天也准时来学校陪她吃午饭;他载她去植物园、护城河边写生,去临市玩儿真人CS;他亲手给她做了生日蛋糕,嘱咐她慢点吃,珍惜着点,毕竟再想吃,就得等明年这个时候了,他轻易不下厨的。
也不过是半年。
张思芮仍记得彭靖宇要跟她分手时的场面。是在熙熙攘攘的食堂。两人相向而坐。彭靖宇接连四天被她堵到,烦不胜烦,就如她预料的那样,真的跟她说“我们分手吧”这句话了。毫不夸张地说,张思芮当时立刻就听不到声音了。她听不到锅碗瓢盆叮里咣当的声音,听不到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听不到彭靖宇咄咄逼人的声音。就好像空气中有一层滤网,自动把撞向耳膜的声音消匿于无形。
张思芮并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神情,她只记得自己问:“不分手不行吗?”
彭靖宇愣了愣,没有答应,只是说:“你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