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怕是何公公在提点她,明珠一瞬间心中警铃大作,她把书拿在手里,点头道是,而后下了楼。
四库馆门口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约么四十岁上下的宫女,这种宫女都是得了主子特别恩宠,准许留在宫里的。熙姑姑穿着浅青色的对襟袄子,鸦色的长发在脑后绾了髻,脸上笑着,带着宽厚相:“劳烦姑娘了。”
明珠说不敢,而后就跟在她身后,向万福宫去了。
熙姑姑虽然走在前头,可无时不刻都在留意着明珠的举止,长街悠长,作为宫人,向来是不许走在甬路正中的,明珠的步伐不疾不徐,双眼平视,不左顾右盼,步子幅度适中。熙姑姑暗自在心里赞了一句。
二人一路无话走到万福宫外,万福宫是西三所里头最大的宫殿之一,唯有长春宫能与之相较。太后是皇帝的生母,今年已经年逾半百,眉眼深处,还能看见当年的冷冽味道。
她原本是先帝的兰贵妃,能最后帮助自己的孩子夺得帝位,其手腕自然非同小可。只是十数年过去了,不知道的人,大概会以为眼前这位,不过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罢了。
明珠跪在她面前行礼,太后说了句起来吧,明珠这才顺从地站起来。熙姑姑从明珠手里把书接过来,送到太后眼前:“老祖宗瞧瞧,可是这本?”
太后眯起眼睛,手指划过书页:“倒是没错。”而后抬起眼,把明珠上下打量一番,“这丫头看着眼熟,你叫什么?”
明珠道了个万福:“回老祖宗,奴才叫明珠。”她咬字清楚,不卑不亢,眼眸低垂,看模样是个温吞的。
“哦。”太后看了一眼熙姑姑,“是除夕宴那日的丫头。”
“老祖宗好记性。”熙姑姑笑着说。
太后的后背靠着椅子,神情倒是十分闲适:“这丫头,哀家若是记得不错,是张季尧家的女儿,对不对?”
熙姑姑点头:“奴才记得,去年立春小选的时候,皇上特意叮嘱留下她的。”
“瞧着模样生得周正,”太后收回目光,“去吧,这没你的事了。”明珠眉目间神色不变,再次跪地叩首,后退几步,踅身出了万福宫。
看着明珠的背影出了门,太后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她摆了摆手说:“把后头那些人都撤了吧。”熙姑姑道了声是,而后轻轻拍了拍手。
只见帘子后头人影幢幢,几个呼吸间就都从帘幕后面退了出去。
“这丫头和我想得不大一样,我本想着,若是个妖艳惑主的,便就地格杀,左不过是一个臣子的女儿。张季尧就算有功于我朝,也断不能把这样一个女子送进皇上的后宫。”太后看着熙姑姑,淡淡道,“你怎么看?”
熙姑姑笑着给太后端了杯茶:“老祖宗心里都有了定数,怎么还来问奴才呢?”
太后忍不住笑了笑,而后淡淡道:“看看再说吧。”
“就算皇上已经御极十多年了,可在太后心里,依然牵挂得不得了呢。”熙姑姑往博山炉里放了几颗檀香,轻声道。
“皇帝还年轻,有些事的分寸还掌握不好,可在他的兄弟里头,他是最出挑的。熙和,我这些日子常常梦见先帝,你说,他会不会怪我?当年的大皇子,还有五皇子……”
“怎能怪您呢。”熙和又走到太后身后,给她捏着肩膀,“怪只怪两位皇子皇子福祚不永罢了。”
日晷已经偏移了,紫禁城又迎来了一个空旷而孤寂的黄昏,太后收回目光,轻声说:“得空去给五皇子上柱香吧,他母亲死得早,偏偏他自个儿也没个寿元。”
“这冷宫里长大的孩子,性子都孤僻,他小时候奴才还亲眼瞧过一次,没娘的孩子,眼睛里都冒着寒气儿,好在一年到头也瞧不到几回,先帝爷不待见,后宫哪个敢给他好脸色,还不是老祖宗宅心仁厚,逢年过节给他些金银,也不至于让他空着肚子过年。”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了:“说到底,我还是愧怍他,不单是对他,还对他母亲。这孩子也是,好端端的出了天花,竟没挨过两日,那时候宫里头正乱,到底也没给他好生发送了。”
熙姑姑又再劝了几次,太后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再提了。
日头西斜,明珠从四库馆回到自己原本的住处。掖庭像是个漆黑的怪兽,长着血淋淋的嘴,好像要把她拆穿入腹。明珠性子安静,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她突然在想,也不知严大人此刻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从她的脑子里冒出来,明珠自己都是一愣,严鹤臣不在宫里头,她心里便七上八下地悬着,也不能落在实处。今日在太后那里,她不是没听出太后的弦外之音,太后传她过去的深意,她也并非全然不知。
出了万福宫,只觉得背上全是冷汗。
这种感觉就像是独自一个人,过独木桥一样,前头是乌漆墨黑的一片,没人帮得了她,全都靠她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把严鹤臣当作依靠了。这种感觉不大对,明珠私心里觉得,和他这样的人过从甚密,无异于与虎谋皮。可却又觉得退无可退。
郑贵人身边的宫女名叫紫苏,吊梢眉,丹凤眼,她叫过内务府的一个小黄门,淡淡问:“你这手里的东西是要往哪送?”
小黄门给她打了个千儿:“主子爷的吩咐,春寒料峭,要给四库馆里头送些银炭。”
紫苏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塞到那小黄门手里:“天儿冷,四库馆里用得上银炭,咱们做奴才的还是要自个儿疼自个儿,这点钱给公公喝茶了。”
小黄门迟疑着问:“无功不受禄,姐姐这是做什么。”
紫苏手里拿着一个帕子,里头裹着什么东西:“把这个埋到四库馆的树根底下,后头就没你的事了,好生拿你的银子就行了。”
第25章
二月初三这日一大早,阖宫的妃嫔依礼该由槿嫔带着,向太后晨昏定省。
众妃嫔一大早都在槿嫔的宫里头等着,却独不见郑贵人。
“娘娘恕罪,我们小主今儿一早上身子就不爽快,特叫我来告罪。”紫苏说话的语速很快,像是竹筒倒豆子。
槿嫔一愣:“郑贵人年轻,向来身子强健,怎么好端端地就病了,找太医瞧过没有?”
“哪能不请呢,只是张太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给了拟了方子,说是体虚,我家小主如今整个人昏沉沉的,像是撞邪了一样。”
“胡闹!”槿嫔冷下脸来,“早就说宫中不许说这些个怪力乱神的话,你也是老人儿了,怎么这点子规矩都忘光了?”
紫苏忙跪下:“奴才怎么敢胡说呢,只是小主身子向来好,突然就这样……奴才是没法子呀。”
槿嫔给身边的宫女含春一个眼色:“你去看看郑贵人,若是当真不对劲儿,咱们确实要好好查查,是不是宫里头有人装神弄鬼。”
福熙阁里的空气凝结成了冰,含春立在当中一五一十道:“郑小主确实不像是生病,面色如常,偏神志不清,满嘴胡话。”
槿嫔嗯了声,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她看着紫苏:“这两日你们小主都遇到了什么人,可是发生了什么口角,你细细想想。”
紫苏垂下眼:“娘娘是知道的,我家小主入宫时日短,向来不与人交恶,也没有仇家。只昨日晚些时候,从御花园回来,经过四库馆,小主由明珠姑娘引着,去寻了两本书,没让奴才跟进去。”
天色尚早,清清冷冷的白日挂在紫禁城里尚且杳无春意的树梢上。严恪把手中的托盘递给明珠:“这是干爹让人给姑娘制的两件新衣,按照姑娘的码数做的,肯定是没错的。”
明珠含笑着接过:“不年不节的,怎么做上了新衣服?”
“这不是盼着明珠姐姐整饬容装,以悦圣心嘛。”这两个词绕口,严恪说得笑嘻嘻的。明珠微微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替我谢过严大人。”
严恪嗯了声又问:“这几日,姑娘可见了什么人?”
“昨日下午给太后送了本书过去,而后又遇上了郑贵人,她最近想学些个声律启蒙,让我帮她找找书看。四库馆没有这些个书,我们在里头找了一会儿,到底是不了了之了。”
明珠说得平静,可严恪却敲响了警钟:“这怎么说的呢,郑贵人若想看书,打发人来就行了,竟亲自来了,这事纳罕得紧,你可要小心提防些。”
明珠昨日晚上就已经觉得不对了,郑贵人不喜欢她,她心里清楚得很,保不齐要趁着现在皇上不在宫里的日子给她下绊子,明珠对着严恪微微一笑:“我记得了。”
二人正说话的功夫,却突然听见外头喧哗起来,严恪的神情变得凝重了几分,他转过身,压低了嗓音:“只怕出了什么岔子,姑娘别怕,天塌下来,也有干爹顶着呢。”
旁人若是听到这话只怕觉得好笑,同为奴才,都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玩意儿,时时刻刻仰人鼻息过活,哪个又比哪个强上几分呢,偏明珠浅浅一笑:“知道了。”
说来也是奇怪,偏严鹤臣说出的话,她每一个字都从心底相信。
槿嫔站在院子正中,从头到尾地认认真真地把明珠打量了一通。一张脂粉未施的清水脸,一双清澈的眼睛,她眉目沉静温和,亭亭的好像一枝新荷。
也不算是美得惊世骇俗,偏偏叫人简直难忘,只觉得这女郎通身上下都被清水濯洗了几次那般干净透彻,槿嫔不知道明珠的底细,可瞧着皇上的态度和明珠身上的气度,心里也有个底,这明珠约么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
槿嫔有眼色,不然也不至于在宫里站稳了脚,她看见严恪站在明珠身边,语气也多了几分客气:“姑娘别见怪,郑贵人病了,病得蹊跷,我们按照规矩办事,也少不了麻烦了。”
明珠是奴才,当不起主子这样的语气,她当即蹲身道:“娘娘又吩咐,自然不敢推辞。”
槿嫔给身边的黄公公使了眼色:“你去瞧瞧,这四库馆里头,有没有什么蹊跷。”
黄公公得了命令,立刻带了五个人进了四库馆里头,何公公和小印子给槿嫔打了个千:“娘娘千金贵体,打发个人来就算了,怎得还亲自来了,快给娘娘搬个凳子。明珠是个本分丫头,哪敢对郑小主无礼呢?”
槿嫔扶着奴才的手,施施然在杌子上坐下:“我也是按照规矩办事,若是无事,自然不会错怪。只若是事出有因绝不姑息。”
黄公公带人去四库馆里头搜了一圈,对着槿嫔摇了摇头,这时候却有个小黄门叫了一嗓子:“公公,这树底下的土像是被人翻过似的。”
黄公公一皱眉:“挖开!”
两个小黄门立刻上手,埋得不深,很快就挖了出来。先是一个浅蓝色的帕子,黄公公用手把帕子展开,里头赫然是一个穿着宫装的人偶,身上扎了一根长长的银针。
空气微微一滞,槿嫔猛地站起身,黄公公把帕子托着送到槿嫔眼前:“娘娘……您看。”
槿嫔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霜:“皇宫里最忌讳巫蛊这类蛊惑人心的东西,明珠,你好大的胆子!”
从这人偶被挖出来的那一刻起,严恪的脸色就难看起来,这分明就是有人借着严鹤臣不在宫里的日子要拿捏明珠,主子要想拿捏一个奴才,那同捏死一个蚂蚁一样简单,如今要拿捏明珠,还出了这么些个招数,向来是怕落人话柄。
严鹤臣刚离京两日,最早也要后天才回,严恪像是热锅之蚁,彻底慌了神。
明珠抬起眼看向槿嫔,她的目光依然沉静清澈,槿嫔错开眼不去看她,明珠撩起衣袍跪在槿嫔面前:“这不是奴才的东西。哪怕到了御前,奴才也是这句话。只怕是不管奴才说什么,娘娘都不信,那奴才也没别的话说了,就按娘娘心里想的办吧。”她语气平淡,可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冷冷的,倒有几分不屑似的。
严恪亦是一愣,明珠在他心里向来是个温驯柔旎的女郎,一双眼睛总是盈盈地带笑,可今日却得见她不同寻常的一面,她不过是外面看着圆融,心里头却倔强得紧。
槿嫔打量着她,明珠既不服软,也不讨饶,看来的确不是个向来做奴才的,骨子里就没有做奴才的卑微:“如今郑贵人没醒,你的干系摘不清,先找个地方关起来,等郑贵人醒了再说。”
明珠还没出声,严恪却上前一步,给槿嫔打了个千:“明珠是四库馆的奴才,按道理说,是归司礼监管的,就算是犯了错,也该禀了严大人之后,由司礼监责罚。娘娘协理六宫,却不得越俎代庖,这于理不合。”
严恪说话一点情面也不留,他背后仰仗着严鹤臣,自然说话也有几分底气。可槿嫔心里明白,这事儿分明是拖不得的,她笑笑:“事儿出在后宫,我岂能坐视不理。黄全真,你先请明珠姑娘到暴室里头坐坐。”
说着起身,亭亭地走了。
黄公公走到明珠眼前,呵着腰说:“奴才手重,别伤了姑娘,您随我走吧。”明珠的身份不一般,虽然到了这时候,黄全真依然不希望开罪她。
严恪低声说:“姑娘放心,我这就派人给干爹传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珠心里亮堂得很,这不过是郑贵人借机发作罢了。她跟在黄全真身后,只觉得好笑,里外里就是个奴才,连同为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只这般由人捏圆捏扁。
暴室有几排房子留给犯了错事的宫人,只是在北三所里面死的人太多,房子向来是住不满的,黄全真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屋子留给她,呵着腰说:“姑娘别怪咱们,咱们这也是替主子谋事,若有什么需要的,你喊我一声就成。”
明珠嗯了一声,厢房里面的角落里放着一把椅子,她走过去,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就这么坐下了。
掖庭里处处是耳目,处处有眼睛,她想为自己开罪,有的是法子,只是槿嫔就是想给她按个罪名罢了,什么由头都没用。明珠很平静地接受了。
黄全真交代了几句走了,如今日头高高的挂着,到了北三所吃午饭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刻意交代过,所有人竟像是把明珠忘了一般。
看着一缕阳光从窗户外头照进来,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面上下盘旋着,离开这儿不过刚过了半月,如今却又回来了。明珠垂下眼,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