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燕云客
时间:2019-07-15 09:20:14

  突然听见有人敲她的窗户,明珠抬起眼,发现外头的阳光被人挡住了,一只手伸进来,竟然是个纸包。
  “金枝!”明珠猛地站起来。
  “嘘。”金枝把纸包递给她,“你快吃吧,方才远远地瞧见你,我就觉得像,这才过来看看,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看你。”
  听着窗户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明珠慢慢坐下来,纸包里是半个馒头,不知怎么的,她竟落下泪来。
  从小到大,真心实意关心她的人除了母亲就是哥哥,如今他们都不在了,她的心也空了,在这紫禁城里像是提线的木偶,旁人要怎么做,她便怎么做,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活人了,也都快忘了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了。
  这一下午,北三所里静悄悄的,也不见有人来。明珠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小窗户里的阳光一点一点落下去。
  天擦黑的时候,金枝又来了,晚饭后,奴才们难得有一会儿的清闲功夫,把吃的给明珠塞进来,而后金枝倚着门,小声问明珠:“你这是怎的了,好不容易从火坑里出来,怎么又回来了呢。”
  明珠饿得很了,咬着馒头,轻声说:“开罪了主子罢了。”她不敢对金枝说太多,生怕她惹祸上身。
  “我真没料到还有再见着你的一日,”金枝似乎笑了笑,“怎么那位大人,没来救你呢?”金枝没见过严鹤臣,估计只是觉得他位高权重吧。
  “他是御前行走的人,哪能护着我呢。”明珠把馒头吞下去,而后细声细气地说:“你快走吧,没来的叫人看见,到时候罚你。”
  她这话音儿刚落下,突然听见有人在远处大声说:“好一个大胆的奴才,怎么跑到这来了!”
  金枝在外面说了声:“我得空再来。”说着就跑开了,隔着一道木门,听着远处的叫骂声,间或还有金枝的呜咽,明珠的心揪得紧紧的。
  她抬起眼,窗户外面能依稀看见清清冷冷的下弦月。
  严鹤臣。明珠垂下眼,在心里悄悄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第26章 
  阒无人声的一夜, 和过去许许多多的夜晚没什么差别。明珠睡不着,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木窗下面发呆。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敲打在檐角上面, 汇成溪流, 落在三级踏跺上面。这座煊煊赫赫的巍峨皇城,在这萧疏的春雨之下,显得孤寂而苍凉。一丝丝的寒意,顺着半掩的窗户吹进来,明珠垂下眼,轻轻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
  这玉镯还是上回严鹤臣给她戴在手上的,她一直都不曾摘下来,她无依无靠地漂泊在宫里, 如今若是就此殒命,也不晓得有几个人为她掉一回泪。
  “娘娘, 事到如今,依您看, 我们该如何做?”郑贵人倚着引枕,头上戴着黛色的抹额,浑然一幅娇起无力的模样。
  听着细密的雨丝拍打着茜纱窗,槿嫔垂着眼抚平了衣上的襞积:“圣驾明日回銮, 若是拖到明日, 只怕是不好办了。”槿嫔容貌昳丽, 可眉目间却是极其凉薄。
  “这便是了,”郑贵人靠在引枕上, “左不过是个奴才,没了便没了,再拖下去才是夜长梦多。嫔妾这就让人去办。”
  天慢慢地亮了,这一晚上,明珠没有合眼,她由衷地感受到无能为力,金枝的呜咽声还犹在耳畔,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受罚。
  这小小的木窗透出一丝白,下了一整夜的雨在破晓的时候依然不见停歇,反而愈演愈烈。隐隐着听见脚步声传进来,约么有两三个人,在她的木门之外顿了足。
  门被人从外头拉开了,黄全真领着两个小黄门站在门外,雨水顺着他们的朱红帽檐往下淌,天色将明未明,人的脸都瞧不清晰,只觉得五官像是笼罩在恍恍惚惚的晦暗之中似的,只能看见脸上凸出来的鼻骨。
  “姑娘,”黄全真呵着腰,语气沉沉的冷冷的,像是没有感情的死人一般,“郑小主醒了,醒了之后便向槿嫔娘娘哭诉,说是姑娘出言不逊在先,又巫蛊害人在后,如今只怕留不得你了。念在姑娘的体面,娘娘替姑娘准备了三样东西。”
  他示意身后的小黄门上前,托盘上放着白绫、匕首和鸩酒。明珠的目光扫过这三样东西,又抬起眼看着黄全真,淡淡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槿嫔娘娘和郑贵人,不怕遭报应么?”
  没哭也没闹,只冷冷地质问,这向来眉目温吞的女郎,此时此刻冷肃着眉眼,声音也是瑟瑟地叫人发寒,这语气无端的让人想起严鹤臣来。
  黄全真有些心虚:“咱们都是做奴才的,姑娘别怪我,等姑娘去后,奴才托人给你烧纸钱。”
  明珠看着托盘,目光又越过黄全真的肩膀,看着煊赫非常的紫禁城,她倒并不怕死,不过是一口气的事,只是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当真是亏极了。黄全真不催她,只是杵在她面前沉默地等着。
  明珠看了一会儿,拿起了白绫:“金枝怎么样了?”她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个问题,黄全真一愣,过了会才想起来金枝是哪个,这女郎当真是有趣,自己眼看着要赴死了,还挂心着旁人的死活。
  “这奴才不大清楚,只知道精奇嬷嬷把她关了起来,是打了板子还是掌嘴就不知道了。”
  “到底是因为我,等我死后,替我向槿嫔娘娘求个情,放她出宫去吧。一个末流的奴才,槿嫔娘娘理应高抬贵手才是。”明珠施施然说道,而后把白绫展开,“你们都出去吧。”
  黄全真和身后的小黄门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沉默地从屋子里退了出去,顺便掩上了门。
  这回真是不明不白地死了,没了严鹤臣,她连半点反击的余地都没有,到底是人微言轻,初出茅庐,不被人护在羽翼之下,不消片刻就要把自己搭了进去。
  明珠半点也不留恋这个世界,只是偶尔又觉得自己该惜命,毕竟前脚出了河间府,后脚进了紫禁城,里外里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许许多多的人情风物还未得一见,这般死了有些亏。
  不过也罢,死就死了,早死早超生。
  明珠看着柔旎,只是一个人荒芜的长大,骨子里也透着凉薄,她听着外头的雨声,把白绫挂在了房梁上面,手指打了个结。都说吊死鬼模样最丑,青白着脸,舌头伸得老长,到了地府里面,也不大容易投胎。
  可明珠却觉得,能留个全乎身子也是好的,死得难受些也无妨。
  她把脖子放在白绫的绳套上,微微合上了眼,踢翻了杌子。这十几年生命像是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过,从母亲再到哥哥,而后还有金枝,空气一点点从她的肺里挤出,她的意识也越发的恍惚,倏而脑子里闪过一双眼睛,深沉如海,恍惚而悲悯。
  这是谁呢?
  黄全真站在门外,听着屋子里凳子倒地的声音,哪怕是在紫禁城里浸淫了这么多年,生生死死的见得多了,到了这时候,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他小声念叨着:“只怪姑娘错投了胎,人有人路,鬼有鬼途,姑娘好生走自个儿的路,莫要来找我。”
  雨幕愈发细密了,黄全真在心里掐算着时辰,估计着时辰快到了,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突然在视线所及范围内,看见了一个人,他穿着黑色的鹤氅,兜帽戴在头上,看不清面容,他踏雨而来,在细密的雨幕之中,这一袭玄色,带着慑人的精神压迫,竟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地间一派昏黄,压抑逼仄得让人的心都揪得紧紧的,几乎喘不上起来,他穿着云头纹缎靴,每一步都溅起水花,步子极快,几乎转眼间就走到了黄全真的面前。
  “你是谁?”这人的模样太让人联想到勾魂索魄的无常鬼,偏偏后头又是阴气逼人的北三所,加之这萧索透骨的雨幕,让人觉得肝胆欲裂。
  那人根本不理他,径直去推他身后的门,黄全真一低头,看见他在地上投下的浅浅的影子,壮起胆子说:“你是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候闯过来,你开罪得起么?”
  说着伸手去拦他,却不料那人微微侧头,阴沉沉的空气中,他的面容晦暗不清,只是那双眼睛里像是最锋利的白刃,要把人的灵魂从躯壳里面挖出来。
  突然间,他抬起腿,一脚把门踹开。这屋子已经建了有些年头,这一脚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就连门框都晃了起来,檐上的两片瓦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黄全真骇了一大跳,哆哆嗦嗦地对着身边两个小黄门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拦着他!”
  三个人一起冲进屋去,正看见那人把明珠横抱在怀里,他方才穿在身上的玄色鹤氅,已经裹在了她身上,明珠的头偏向里侧,无力的地垂着,生死不知。方才没看清,如今他转过身来,那双眼睛阴森得慑人,像是在看死人似的,黄全真呆立当场,也不知晓过了多久,他才如梦初醒,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严……严大人。”
  这个活阎王不是随御驾出宫了么,按照脚程算,至少要等到明日这个时候才能回宫,可偏偏他就回来了,不单单回来了,而且越过大半个紫禁城,一路来到北三所。
  严恪这时候才气喘吁吁地赶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雨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严鹤臣看也不看黄全真,抬步就往外走,严恪撑着油纸伞挡在他头顶。
  严鹤臣的步子迈得很大,严恪只有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看着干爹怀里的明珠姑娘,这向来眉目讨喜的年轻女郎如今青丝颓散,面色惨白,脖子上青紫的勒痕触目惊心,他小心翼翼地说:“干爹手酸不酸,让奴才替您……”
  这声音就散在空气里,严鹤臣理都不理,严恪自知劝不过,也就不再提了,他心虚地看了一眼严鹤臣,心说这次可是完了,一顿瓜落儿是少不了了,干爹临走时着意让他看好明珠姑娘,如今不单没成事,明珠姑娘也悬了梁子。
  至于严鹤臣是怎么由一夜之内,从百十里之外的京郊回来的,他根本不敢问,只知道从见到干爹的那一刻,他的脸就像是被冰封住了似的。
  明珠的身子越发冷了,北三所离司礼监并不算远,严鹤臣横抱着明珠,拿鹤氅把她裹得紧紧的,可他却总觉得,好像生机在慢慢抽离出她的身体,这女郎的身子轻得几乎让他抱不住,总担心力气大了,捏地她骨头疼。
  一路走到司礼监后院的西配殿,这一路根本不回避任何一个人,屋子里已经有太医守着了,严鹤臣把明珠放在屏风后面的拔步床上。
  太医立刻上前诊脉,严鹤臣站在一旁,沉声问:“如何?”
  太医摸了摸她的脖子,又掀开她的眼皮仔细看了看,从药箱里拿出一根银针,小心地刺在明珠的人中处,她躺在床上,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像是没有知觉的小兽,竟没有一丝声息。
  严鹤臣的手指在袖中紧紧的攥紧,掌心全是冷汗。不可一世,呼风唤雨的严大人,今日,害怕极了。
 
 
第27章 
  姜太医见她没有反应, 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捏着胡子道:“按理说人是救过来了,只是怕是时间久了, 伤了脑子。明珠姑娘不见醒转, 只怕是心中没有生机,已坦然就死的缘故。”
  严鹤臣听着,嗯了声,语气平平:“不过是个丫头,交由给您医治就是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不能救得过来看她造化。”他语气说得平静不带感情,身后的严恪却是暗暗咋舌, 心道方才那大步流星的样子,不像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明珠躺在床上, 巴掌大的脸,白皙的皮肤, 配着青紫的淤痕,严鹤臣收回目光,绕出了屏风。
  外头的明间里站了一屋子人,严鹤臣的头发丝上还沾着水, 身上行蟒的衣摆湿了一半, 可偏气魄慑人, 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煞气。
  黄全真已经带着两个小黄门赶到了司礼监,司礼监是二十四监之首, 阖宫上下的宦官黄门皆以司礼监为尊,严鹤臣上下打量着黄全真,黄全真被他白刃一般的目光扫过,只觉两股战战。
  地上铺了长绒毯,严鹤臣的缎鞋踏上去,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严鹤臣走到他面前,离他不过三步远,黄全真甚至已经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湿淋淋的水汽,和融进骨子里的龙涎香气,严鹤臣的声音平静极了,偏一字一顿,声声入耳:“说,明珠姑娘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怎的膝头子一软,黄全真跪在了地毯上面。
  “郑……郑小主,明珠姑娘钉了偶人,以巫蛊之术……诅咒郑小主。”黄全真说话说得结结巴巴,心里慌得几乎长草,根本不敢抬头看严鹤臣一眼。严鹤臣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概是听懂了。
  昨日入夜十分,严恪从宫里放了信鸽出来,宫里每日都要送消息传达圣听,故而严鹤臣收个鸽子,也并不引人瞩目。鸽子的腿上只绑了一张字条:明珠被送入北三所。
  千百双眼睛在盯着紫禁城,明珠的身上也不知究竟汇集了多少目光,从他离开了掖庭,那些人就已然开始蠢蠢欲动。严鹤臣随侍銮驾,本不该私自回京。他拿着字条,只犹豫了一瞬,就离开了大帐,解开了自己的马缰。
  整整一夜,他朝着北极星的方向催马前行,没有穿蓑衣,他的衣服被雨水打得尽湿。到了禁庭,他甚至来不及换衣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晚了,只怕就留不住她了。
  巫蛊?就凭明珠的脑子,怎么会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扯上干系。
  “槿嫔,郑贵人。”严鹤臣心里已经有了考量,正忖度着,突然听见屏风后面有动静,姜太医几步出来,给严鹤臣行了礼,他说:“明珠姑娘醒了。”
  严鹤臣一愣,猛地站起身向屏风后面走去。严恪有眼色得紧,立刻对着跪了一地的人说:“各位都出去吧,同是做奴才的,严大人知道各位的苦衷,断然不会难为诸位的,若有什么事儿我再知会您。”
  一个小黄门把黄全真扶了起来,等众人都散了,他才犹犹豫豫地走到严恪身边,从怀里掏了块碎银子塞进严恪手里:“您是在严大人跟前儿最能说得上话的,还请您替我美言一二。”
  严恪笑得像个弥勒佛:“您放心吧,得了机会,肯定少不了和干爹道您的好儿。”这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黄全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心里有几分忐忑,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等人都散得一干二净,严恪在地上啐了一口:“肠子都坏透了,什么昧心钱都敢收,什么黑心事都敢做。”而后转头看向西配殿,外头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着直棂窗,室内点着油灯,严鹤臣的影子就落在窗户上。
  严恪心里惴惴的,只觉得干爹似乎对明珠姑娘也太紧张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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