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燕云客
时间:2019-07-15 09:20:14

  严鹤臣绕过屏风,觉得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他抬起眼,就看见拔步床上卧着的女郎。她头侧向里面,只能看见脖子上触目惊心的淤痕。她听见动静,艰难地转过头来。
  姜太医站在一边说:“伤了姑娘的嗓子,这一半天说话只怕是费点事,命算是救回来了。”
  严鹤臣轻声说有劳了,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这阵子明珠还要劳烦您了。”他直接叫了明珠的名字,不像过去近乎调侃的缱绻味道,只念出了这孤零零的两个字。明珠,像是熟稔,又像是温柔。
  姜太医说了应该的,推脱不过,还是收下了银子。
  室内只余他们二人,明珠睁着明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严鹤臣站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他脑子里在想,该如何开口对她讲第一句话。突然却见那女郎的眼睛里,一滴一滴地滚出泪珠来。
  眼泪像不要钱似的往外涌,扑簌簌地打湿了她鬓角的头发,严鹤臣走上前,在她床边的杌子上坐下,看着她无声地饮泣,哭得近乎不能自已。刚从生死边缘闯过来,严鹤臣不知道她到底是恐惧还是委屈。
  “莫哭了,嗯?”他轻声说着,明珠掏出帕子拭泪,眼睛哭得发红,却像是遏制不住一样。严鹤臣身上的衣服湿着,不敢靠近她,只挪着凳子离她再近几分,“算计你的人回头我都替你料理了,你别哭了,可好?”
  严鹤臣从没有这样缓声细语地讲过话,他自己也没有觉得奇怪,明珠那帕子捂着脸,依旧抽泣。嗓子说不出话来,这无声的垂泣,当真我见犹怜。
  明珠也不晓得自己哭什么,明明方才赴死的时候,还偏觉得自己有一股子余勇,坦坦荡荡地就悬了梁子,心里还庆幸着,从今儿起,再也没人能把她当棋子,玩弄于股掌间了。
  现在她没死成,睁开眼又看见了严鹤臣,昨日那些许的恐惧一齐涌上来,握住了她的心脏。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想活着的,纵然飘飘荡荡又孑然一身。
  她哭得累了,缓缓放下挡脸的帕子,严鹤臣依然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明珠这才看得分明,他脚边的地毯已经被打湿了一小块,他身上的衣服湿淋淋地还在往下滴着水。
  明明肩膀上的伤还没好全,明珠心里不安起来,她嗓子发不出声音,她勉强抬起手指着严鹤臣的衣服,严鹤臣顺着她的目光看,微微点了点头:“我去换衣服。”
  明珠看着严鹤臣的背影绕过了屏风,而后在屏风之外,响起了窸窸窣窣更衣的声音,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一直躺在司礼监的西配殿,也就是严鹤臣的住处,依稀觉得有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缭绕不散。
  严鹤臣的房间像他这个人,屋里没什么徒有其表的摆件陈设,屋子里也没有熏香,也不摆花草瓜果,清清冷冷空空荡荡的屋子,只有窗户边上的鹤颈宫灯燃着蜡烛。
  脸上烫了起来,严鹤臣换了衣服,又走回了屏风之后,看着明珠微微一怔:“你莫不是烧起来了?”
  明珠羞赧,微微摇了摇头,严鹤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严恪在门外轻声说:“大人,郑贵人身边的宋公公来了。”
  严鹤臣立在屋子正中,语气平淡:“不见。”
  严恪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明珠,见她醒了,对她挤了挤眼睛,而后才踅身走了出去。
  室内又余下她们二人,严鹤臣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圣驾明日才回銮,今日你就宿在我这里,一切有我料理,你只管休息,想吃什么也同我说。我回来了,你也就不用怕了。”他停了停,又喊了一声连翘。
  明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梳着螺髻的娃娃脸女郎从外头走进来,连翘看着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姐姐。她们二人原本就是一起入宫的,去年夏天的时候,明珠还替连翘在昭和宫外寻了金簪子,原本连翘去了花房,却不知怎么,跑到这来了。
  “我记得你们该是识得的,看来我没记错,”严鹤臣平静道,“今日起,你们两个人一同在司礼监做事,司礼监空房子多,你俩住在一起,例银从司礼监出。”
  连翘不知其中深意,可明珠却懂了,司礼监里面都是宦官,严鹤臣让她留下,只怕是希望把她护在羽翼之下故而开的先河,至于连翘,只怕是她原本说得那句,自己一个人待着孤单,进了他的心,她心里不能说不感激。
  严鹤臣的名声不好,这林林总总的事情加在一起,不晓得又要惹出多少事端来。
  其实明珠还想问问严鹤臣贸然回宫,会不会给他惹出祸患,还想说不要为了她,开罪宫里的主子,可如今有口难言,也不知道严鹤臣到底是不是在和她装傻,不懂她心中所想。
  明珠已经比早些时候起色好了很多,她的目光总是往连翘身上瞟,严鹤臣没来的有几分泄气,罢了,严鹤臣站起身:“你们叙话吧。”说罢出了门。
  明珠暗暗吐气,叙话,让她拿什么叙话?
  连翘和明珠同岁,不过月份上小一些,她坐在明珠身边,絮絮道:“去年我到了花房,好生担心你,也不知道这一年多,你过得怎么样,如何又同严大人扯上了关系。”
  明珠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摆摆手,指了指连翘,示意她说说自己。
  连翘笑嘻嘻地说:“我啊,花房说是花房,不过是给主子养花养鸟的地方,宫里头养鸽子的也不少,我那就养了一笼子。鸽子吃得金贵得紧,精稻米、绿豆、黑豆,偶尔还要喂绿茶和甜瓜籽。哦对了,还有一个名字叫兰靓颏的鸟,爱叫又嘴巧,会学蝈蝈叫,还会学纺织娘,这鸟晚上也叫得欢,是有名的叫灯花。”
  各宫小主的宫里奴才数量不算多,也凑不起热闹来,可花房却不同,里面都是奴才没有主子,虽然算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油水,可大家和和气气的,过得也不算坏。
  “去年乞巧节,你是怎么过的?”连翘问完才想起明珠怕是张不开嘴,她咧开嘴笑了笑,“我们一块儿凑在院子里,接了盆清水,那水面儿当镜子往天上瞧,若是瞧见喜鹊飞过,那就说明日后能讨个如意夫婿。”
  听她说话,只觉得枯燥乏味的掖庭也多了许多个欢声笑语,明珠亦弯着眼睛浅浅的笑了起来。昨日还是孤寂寥落,今日烛影摇曳,竟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到了晚些时候,严鹤臣叫人送了晚饭过来,二人在屋里吃完了饭,严恪正要来打扫,连翘连忙站起来:“哪能劳烦你,我自己来就成了。”
  严恪客气说:“不妨事,干爹叫你来,也不真是为了让你做什么事,不过是陪明珠姑娘说说话,解解闷呢。”
  待严恪出去了,连翘凑过去和明珠咬耳朵:“严大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竟对你这般好。”
  明珠这时候反倒庆幸自己开不了口了,这一连串的问题,哪个都叫她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过了人定之后,万籁俱寂,外头的喧闹人声也慢慢归于寂静,连翘看明珠的精神不大好,而后说:“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严恪给我安排了旁的地方,晚上就不跟你凑在一块了。”
  明珠有心想叫她留下,可转念一想,这是严鹤臣的居处,她如今雀占鸠巢已是不大合情合理,若再自作主张,实在是不像话,只点点头,让连翘出去了。
  室内拢着炭盆,暖融融地叫人昏昏欲睡,明珠半梦半醒间好像看见严鹤臣,他绕过屏风之后,轻轻吹熄了柞榛木桌上的烛灯。而后轻轻又走了出去。
  隔着十二扇围屏,那头的烛光依旧亮着,偶尔还能听见严鹤臣翻动书页的动静。外头是寂静的皇庭,间或能够听见虫子的鸣叫声。
  第二日清早,圣驾回銮,众臣皆在贞顺门外跪地亲迎。
  经年累月,龙涎香并着青桂香的味道已经渗透进宝坤殿的每一块石砖、每一根柱子里面。严鹤臣站在离皇帝龙椅七八步远的地方,听朝臣们共商国是。
  待唱名的黄门拖长了声音说了退朝,严鹤臣跟在宇文夔身后,出了宝坤殿,向北走过两处宫阙便是慎明阁,向来是宇文夔处理国事的地方。严鹤臣跟着他沉静地往前走,走出几步,宇文夔漫不经心地问:“你昨日一早便回了京,可是有什么大事么。”
  严鹤臣临走的时候,已是夜半,皇帝已经歇下了,故而没有刻意向圣上亲传。听闻宇文夔询问,严鹤臣从容行礼道:“陛下五年前荡平北狄,令其分为两部,东狄人率部北迁而西狄人率残部归降。严恪昨夜飞鸽信至,说是东狄可汗病逝,太子即位,太子有狼子野心,已暗中屯兵。兹事体大,臣已经把折子压了下来。”
  宇文夔看着严鹤臣,心中涌上一丝复杂的滋味,他是皇帝,偏时时处处掣肘于人,就连这样重要的大事,竟都是由严鹤臣告诉他的,这许多年来,严鹤臣像是他的利刃,无往而不胜,可他又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自己养虎为患。
  严鹤臣与这无上全力相辅相成,他有心用匕首把二者分开,却亦是无能为力。宇文夔收回目光,看向蔚蓝的天际,静静地说:“你认为,若消息可靠,是和是战?”
  连翘陪了明珠整整一个白日,明珠喝了几服药,嗓子已经能说几句话了,依旧是连翘说得多些,明珠在大多数时候,只是抿着嘴柔柔地笑。
  就这般到了傍晚,严鹤臣从外头回来,连翘却讪讪地不再多言了,连翘对严鹤臣怕得紧,整个人诚惶诚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严鹤臣绕过屏风,想和明珠说几句话,偏有个连翘在那像个竿子似的杵着,也没个眼色回避,虽然说得话也不至于不能给她听,可总是觉得不称意。
  严恪是个机灵的,他叫了一声连翘说:“好姐姐,我要出恭一趟,后头还给明珠姑娘煎着药呢,你替我瞅一会可好?”
  这一句话不光解救了连翘,也解救了严鹤臣,听着西配殿的门关上,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方才还觉得连翘多余的严大人,如今和明珠同处一室,此时此刻,心里竟升起了一丝微弱的不安,好像整个人空荡荡地飘在半空,无处着力,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般。
  烛光暖软,照着严鹤臣的侧脸,明珠靠在床头坐着,过了一会,她微微垂下眼轻声说:“多谢严大人了。”
  谢他什么?要谢的可太多了,谢他彻夜打马回京,谢他踏雨而来,谢他怜她孤单,把连翘送到身边,谢他独自替她撑起一方天地,把她收归羽翼之下,免她在禁庭里颠沛流离。
  明珠有一瞬间的惶恐,这一切,大抵都是因为,有朝一日,要送她登上龙榻,若她成事不足,岂不是又要被丢到一边,放任自流了?
  她心中惴惴着,融融的光给她的身子披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她鸦色的头发垂落在肩膀上,她抬起眼睛,目光莹然。只这一眼,严鹤臣倏而觉得呼吸漏掉了半拍。
  明明隔了不过三日,竟觉得她眼中烟波浩渺,眉眼愈发秾丽了。
 
 
第28章 
  严鹤臣定了定神, 而后在她不远处方才连翘坐过的凳子上坐好,轻声说:“皇上前几日,赏了你, 是么?”
  明珠轻轻点头。
  就这般温柔的好性情, 旁人说什么都柔和地点头,平白被泼了脏水也不反驳,也没有想辩驳的欲望,从从容容地就悬了梁子,严鹤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怪她轻纵生命,偏偏她坐在烛灯下,温驯乖巧的模样,指责的话, 让他半分也说不出口。罢了,送佛送到西, 还是要慢慢来。
  “皇上鲜少这般刻意关照谁,这倒是说明对你上心了, ”严鹤臣似乎笑了笑,“你是聪明人,日后的路只会更好走。宫里的腌臜事太多了,过去有, 往后还会有, 这些事不能入你的心, 可你也不能被人算计了,要知道该怎么反击。若是想查什么, 尽管告诉我,我来办。”
  严鹤臣这是在教她如何在宫里生存,教她不该坐以待毙,明珠坐直了身子,轻声说:“我想查这偶人是从谁手里出来的。”
  严鹤臣轻轻摇摇头,沉静如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再想想,这事从根儿上看,该怎么查?”
  明珠微微垂下眼,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抬起眼看他:“要查一查,是谁把偶人埋在四库馆的。”
  严鹤臣递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喊了一声刘全有,外头的门开了,刘全有压着一个鬼头鬼脑的小太监走了进来,摁着他跪下。
  “宫里头每个宫外面都有看门的,平日里太监要是往各宫送东西,都是二人一组,不许独自行动,只要留心去问,就知道是哪个人干的好事。只是你不能慌,你要细心。”严鹤臣看了一眼刘全有,刘全有踢了那个小太监一脚,“都到这时候了,还不说实话?”
  那小黄门叩头如捣蒜:“大人恕罪,前几日,那郑贵人身边的紫苏来找我,给奴才一个金叶子,然后让奴才把一个帕子连同帕子里的东西埋在四库馆的树根底下,奴才财迷了心窍,这才做了蠢事,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严鹤臣冷冷道:“先把他严加看管起来,盯紧了,不许他自戕。”刘全有拉着他走了出去,从外头把门关紧。
  “郑贵人自己给自己搭了戏台子,你来说说,该怎么办?”
  明珠很少听到严鹤臣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话,他的语气似乎带了几分诱哄,也带了几分鼓励,让她按照他的想法一步一步说下去。
  “按照宫规,这个小黄门该怎么处置?”
  严鹤臣似乎一笑,淡淡道:“杖毙。”
  这不留痕迹的两个字,说得明珠打了个冷战,严鹤臣见自己把她吓到了,有些不自然:“你不用怕,这是他自己做了糊涂事该有的下场,若是在景帝时期,”他突然顿了顿,不过又若无其事地接过话,“小太监做了错事,扑杀、车裂都是有的。不过挨过一刀的东西,也得了一些体恤,做太监的,若是砍头,也向来不用拖到菜市口斩首,一般都给我们留些脸面来。”
  听着他把自己也归集在太监这类人里,明珠心里竟升起了几分涩然。严鹤臣倒是神情如常:“不过,杖毙了他是万万不够的,方才你也听见了,郑贵人自己给自己断了后路,这事若是轻描淡写地算了,以后会更肆无忌惮,不过这事,自然要由皇上来处置。”
  看样子,严鹤臣已经想好了后面的招数,明珠轻轻点了点头:“我已经好多了,今天晚上,我去和连翘睡吧。”
  严鹤臣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到底于理不合,日后若是送她入宫,说她在一个太监的床上睡过,像什么样子。
  严恪给她拢着披风,送她出门,连翘的住处是司礼监外的厢房,虽说是厢房,可却是严恪专门安排好的,里面拢了炭盆,门窗都修得很结实,看样子,严鹤臣确实打定了主意,让她常住在这里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