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臣妻”二字听得就不爽,还没大婚呢,就一口一个臣妻叫起来了。他阴阳怪气道:“劳不劳烦的,也不是你说的算的,方才已经派人去宣旨了,只怕这会子人已经接进宫里来了。算起来离你们婚事也不过还剩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不见,也不碍事的。”
可不是要命了,三两日见不到就已经惦记上了,若是时日再久,只怕心肝都痛起来了。严鹤臣从乾清门迈出来,就开始找人打听,白日里有没有车入宫,一直问道贞顺门才确定了,确实白日里送了女郎入宫,一直送到了万福宫,只怕这是是真的了。
严大人一瞬间就泄了气,只觉得连家也不想回了,他整日待在少府监,少府监比不得司礼监整日和后宫的主子们打交道,往后宫跑的时候只怕是更少了。这不是一个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么,可怜见的,严鹤臣刚刚得了宝贝,如珠似玉地捧在掌心里,如今只觉得好像被人横刀夺去了似的。
一天的好心情败了个精光。严鹤臣冷着脸,把手底下的奴才们吓得不敢吱声。皇上的意思他明白,虽然不至于难为明珠,不过是如今张季尧运作起来了罢了。皇上做了十多年的皇帝,对臣子们的心思也算是了解的,如今严鹤臣和张季尧结了亲,若是勾结在一起怕是一大祸患,把明珠拿捏在手里,也算是掌握了他们的一个把柄罢了。
严鹤臣对于皇上这样的行为心里只觉得十分不齿,让他安安心心地等着明珠从宫里回来,只怕是不成,得想个主意,把她从宫里头拉出来。
*
明珠站在太后的床边,只觉得像是恍如隔世似的,太后的病日益沉疴了,她躺在床上,像是一个行将就木、油干灯枯的老妪一样了无生机,明珠看着心酸,熙和给了她一个眼神领着她从屋里走了出来。
“太后虽然病着,脑子却是不糊涂的,”熙和姑姑静静说,“宣你入宫的主意,是太后和皇上商量之后定的,自然是有太后的用意在的,左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
她能说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宫里赏了她郡主的头衔,除了千恩万谢还能怎么着?她如今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过来,她分明就是宫里用来拿捏严鹤臣的一条软肋罢了,攥着她,严鹤臣就要乖乖卖命,不能掀出浪花来。
熙和给她安排在了万福宫附近的别馆,不是正经带偏殿的宫阙,里头睢园绿竹,倒是十分雅致。里头配了四个小太监,两个宫女,明珠在别馆里转了两圈轻声对尔雅说:“我竟又回来了。”
尔雅是头一次进宫,自然是新鲜的,明珠在宫里待了三年,这里头的一草一木都司空见惯了,她在别馆的院子里坐下,轻声叹气:“口信都留下了么?”
“已经让宁福去留了,大人估计已经知道了吧。”
明珠哦了一声,就不做声了,昨天晚上你侬我侬,没料到一别又是一个多月的光景,这高墙大院的,一来一往不知道又多少人瞧着,从明日起,白日里有精奇嬷嬷来教一教规矩,简直是要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明珠叹了口气,却听见外头有人通禀,说是郑贵人来了。
郑容晋了贵人的位份,又怀着龙子,自然是身份高贵得紧,明珠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郑容已经有几分显怀了,她在椅子上坐好了,笑着对明珠说:“给你道喜了,一步一步能走到今日,也当真是不易了。”
她原本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入宫这段时日,好像笑模样比以前多了不少,明珠中规中矩地答:“不过是主子们格外抬爱些,给我赏脸罢了。”
郑容嗯了一声,修长的指头在尾指上面戴了掐丝的护甲,十足十养尊处优的模样:“你父亲不日便要入京了吧,听说你还有个妹妹,等她入宫记得带进宫里玩。”
怎么人人都要多问一嘴她的父亲,明珠心里警钟敲了起来:“小主说笑了,父亲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入京了呢?”
郑容凑近她:“我可没有和你说笑。这事是皇上和我在晚饭时提过的,如今翰林院的原判这职位空着,你父亲本就是太傅,这位置给他再合适不过。你且等着听好消息吧。”她虽然有娠,可依然美得不同凡响,笑得姿态万千,“你我原本在太礼监姐妹一场,日后多走动些也是应当,你说是不是?”
宫里没有白做买卖的道理,郑容今日来的目的怕就是在这了吧,想着借机拉拢她。嫁给严鹤臣之后,明珠也算的上是贵女圈里的一块香饽饽,人人都愿意巴结她几分,原本被严大人护着,递牌子都是石沉大海,如今进了宫,反倒也方便了。
“这是自然的。”明珠笑着露出一排贝齿,“自然是要和姐姐多多走动了。”
*
当日晚上就下了御诏,张季尧被封为翰林院原判,不日起便能回京了。
明珠听着这个消息,在自己的屋里坐了好一会儿,父亲的野心她心里不是不知道的,那几日严鹤臣和父亲聊了什么她猜不真切,可只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夜风徐徐的,吹得人熏然,明珠坐在院子里,尔雅给她搬了一张琴。明珠在闺中练过几年,能弹弹《淇奥》《佩兰》这样的曲子,若是《广陵散》之类的曲子,也能马马虎虎地弹完,比不得技艺高超的琴师,随便弹来自娱还是可以的。
她拨了拨弦,已经有些手生了,随便地弹了一首《淇奥》,又想起了严鹤臣,这曲子本就是弹给心上人的,如今对着孤零零的月亮,也觉得了无意趣起来。
有人敲响了别馆的门,尔雅前去开门,是个穿普通衣着的小宦官,帽檐压得低低的,明珠嗯了声,问:“你是哪个宫里的,有事么?”
那小宦官抬起头,清清冷冷的月色下,露出了那张好看得颠倒众生的脸来。
第61章
早知道严鹤臣模样生得好, 可今日在这清冷的月光之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往日里眉目澹泊, 今日竟觉得他眼底里烽火粲然, 美得不似凡人。
尔雅也吓了一跳,明珠忙给她一个眼色让她把门关上。院子里没有旁人,明珠压低了嗓子:“您怎么来了呢?”一面说,一面引着他往屋里走。
屋子里没点灯,明珠拿了火石去点油蜡,啪的一声点燃了明晃晃的双雀长颈宫灯,就感受到一股力量环住了她的腰,严鹤臣的下巴轻轻放在了她的肩窝里, 明珠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火石险些脱手, 严鹤臣把火石随手放在桌子上,下巴依然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有一整日没见到你了。”他的声音静静沉沉的, 可明珠好像隐约听出了些许的委屈似的,明明早上才刚见过,在他嘴里好像是三秋不见一样,明珠弯着眼睛笑:“瞧您说的, 这可是后宫, 如今您身份不一般了, 往后宫走动就不能像过去那么多了,如今若是被人瞧见, 岂不是要参你一本。”
你瞧瞧,严鹤臣心里更郁闷了,明明是见自己的夫人,却偷偷摸摸像是在做贼似的,他这一整日心里像是猫抓了一样,怎么也不舒服,担心她在后宫受委屈,又怕那些精奇嬷嬷太过苛刻,让她这娇柔的身子担不住,担惊受怕地一直到了晚上,感觉凳子上像是有钉子似的根本坐不住。
看着月亮爬上来,他对后宫各处轮值的时间清楚得很,就在这个档口摸了过来,好端端地看着她立在眼前,只觉得身体一阵轻松。早也不觉得这么牵挂她,可能是在宫里头,让他觉得放心不下吧。
他偏过头看见桌子上放了一叠云母熟宣,狼毫上面蘸了墨,墨迹还没干,上头画了一只瘦梅,零零星星的梅花,残红落地。严鹤臣打量着瞧了几眼:“怎么画得这么寥落,如今正是草木丰盈的时节,该画些花红柳绿。”明珠坐在他身边的杌子上看着他,他说话的时候一脸认真,顺手拿着笔在熟宣旁边添了句诗:“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
这字体看着陌生,只觉得和过去写的不大一样,严鹤臣看出她疑惑,把狼毫笔放回到了笔架上:“小时候,变着笔记给兄长写过作业。”他微微蹙着眉,想起小时候,那时候不过开蒙不久,她母亲还圣眷正浓,他跟着当今圣上一同在太学里开蒙。
今上是闲不住的性子,平日里喜欢去围场狩猎,骑术箭术都不错,可这些文绉绉的八股文却让他觉得头痛,那时候比他小两岁的老五,就成了他的帮手,但凡有不想写的课业,都丢给他,一来二去的,严鹤臣也学会了很多笔体,没有人知道,哪怕今上如今的笔记,他也能写的以假乱真。
“怎么能这样呢!”明珠有些愤愤然的,“那你岂不是要睡得很晚了?”
严鹤臣笑笑,可也正是因为这些八股文,他也学到了很多知识,有失有得,他也不觉得自己损失了什么,反倒是这个小女郎在这里替他鸣不平。严鹤臣又想起那段时光,虽然三皇兄待他不算好,可到底手足情深,回想起来也觉得格外美好。
他收回目光,摸了摸明珠的头发:“习惯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明珠缓缓抬起手,把落在她发顶的那只手握住,缓缓拉了下来,严鹤臣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放在膝头,明珠的目光也往下移,看见了他腰间的那个香囊,脸微微红了一下说:“端午已经过了好些日子,您怎么还戴着这个呢?”
严鹤臣自己扫了一眼,笑了笑:“小明珠,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这小明珠叫出来,有几分轻佻似的,严鹤臣勾起嘴角:“夫人所赠,喜不自胜,自然要时时刻刻佩戴在身上,睹物思人。”
有时候觉得这个人不解风情透了,张嘴闭嘴都只让人恨得牙痒,可他若有心坏起来撩拨你,只觉得游刃有余,三言两语间就能让她羞得面红耳赤。这睹物思人四个字拉长了声音,缱绻万千,明珠红着眼嗔他,这一眼眼波流转,看得严鹤臣微微一动。
他的目光缓缓往下移,落在明珠的薄唇上,这嘴唇上面没有点口脂,也不知晓该是什么滋味,许多事都要循序渐进着来,无论如何也急不得,严鹤臣自认为自己的耐心不错,可如今夜色撩人,明珠看上去也格外的可口些,让他的心里又有几分蠢蠢欲动。
明珠茫然不知他此刻的念头,她垂着眼又把目光重新落回到了画上,低垂着眼睫,模样十足十的温柔,这时候若是亲她一下,应该也不算是轻薄吧,严鹤臣心里头这么想着,碰巧明珠抬起头和他目光对了个正着:“您怎么了?”
严鹤臣还没说话,就听见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换岗的时间快到了,这时候再亲她怕是来不及了,严鹤臣心里懊恼了一下,可也不愿意这么草率的就吻了她,索性抛到一边:“你先在这住一阵子,你放心,凡是都有我呢。”
说罢起身往外走,都走到门口了又猛地顿住脚,回转过身,大步又走回明珠身边,严鹤臣用力地把明珠揉进怀里,脸埋进她半挽的发间,狠狠吸了一口,这是属于明珠身上特有的清甜味道,只这一下,就让他四肢百骸都通畅了似的,他笑着在明珠耳边说:“晚晚,就这一回,能让我再撑上两天。”
言罢,他才真的大踏步走了,也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
郑容喜欢往明珠这里跑,太后听说过之后,某一天精神好,专门把她叫到身边儿说:“听说郑贵人和你私交好,是么?”
太后神情恹恹的,但是目光依然清醒冷静,明珠给她行了礼在一旁的杌子上坐着:“原本我们一同在太礼监当值,话说得不多。如今她是贵主,我哪能攀附着说自己和她关系好呢?”明珠入宫有三日了,太后心里头对她的性子很是喜欢。
她圆融却不圆滑,有一说一的,不藏着掖着,但是说话留三分,不至于让人丢了脸面。就拿刚才的话说,这女郎直直白白地告诉你了,郑贵人是宫里的贵主,她来找我我不能不理,把自己摘了出去,说明不是自己想要和人家攀交情的。
她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一团和气的样子,眉眼间常让人看见欢喜,宫里的小主们一个比一个地八面玲珑,脸上的笑像抹了蜜似的,可就让人看着不舒服。后宫是口染缸,哪家好端端的姑娘送进来,到最后都能变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就让人念着明珠的好,太后瞧着坐在一边的明珠,老五有这么个解语花在身边儿是个好事。可若她不是张季尧的闺女就好了,她和皇上一同封她做了郡主,让她日后从宫里出嫁,看上去是恩典,实际上是想让她和自己母家少一些瓜葛。
如今张季尧靠着旧时的关系,和严鹤臣这个女婿的身份翻身回了紫禁城,她比整个紫禁城的所有人都要担忧,除了她再没有人知道严鹤臣的身份了,就连皇上也不知道,这样一来,皇上势必是要掉以轻心的。她如今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时日不多了,若不想法子拿捏着严鹤臣,万一他有了不臣之心,到时候当真是难以收场了。
郑容的母家地位不高,她倒是不怕她掀起浪花来,也不介意皇上给予她足够多的宠爱,可她如今拉拢明珠的意图太明显,也让太后心里警觉起来,郑容太过狡诈于机警,她也有着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若是太抬举她,放任她在后宫里上蹿下跳,那只会养虎为患。
“郑贵人要安胎,让她少在宫里走动些吧。”太后静静地吩咐熙和,而后又把目光转到了明珠身上,“严大人府上如今应该已经操持起来了,熙和让人去办的,妥帖得紧,你只管放心。”
明珠自然是要规规矩矩地谢恩的,太后瞧着她也十分的喜欢:“让你来宫里住着,可不是要禁足你,你若是想走动,四处看看也好。”
名义上说是太后认她做了干女儿,可她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会当真叫太后一声母后,天家的恩情可多可少、可大可小,唯独是不能自己太拿自己当回事。
太后给了恩典让她能自处逛逛,自然是好。明珠给太后谢了恩,而后才从万福宫里退了出来,外头天光正好,明珠带着尔雅去广檀楼看看。广檀楼是她原本在太礼监就有耳闻的藏书楼,只不过她原本身份低微,这样的地方也是去不得的,里头的藏书大都是珍品,有些是和科举有关的八股文,是主子们看书的地方。
六层高的小楼,四面开窗,画栋雕梁,皇家的威仪扑面而来,明珠拎着裙子登了二楼,立刻有小黄门过来给她引路:“莘乐郡主想看什么书?”
明珠还不大习惯这么多人前扑后拥着奉承她,她摆了摆手轻声说:“我过来随便看看,你退下吧。”小黄门嗻了一声,又退回到了楼梯口,明珠在高大的木架子中间转来转去,这些书都有些年头了,书脊上头的字都看不大清楚了。
有一本《列国风物志》立在书架正中,明珠抬手把它从中抽了出来。里头看样子是被很多人翻过了似的,在书页的侧面还有寥寥几笔批注,墨迹都晕开了,不晓得是什么年份写的,往后又翻了两页,能看清一个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