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燕云客
时间:2019-07-15 09:20:14

  明珠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抬手揉了揉眼睛,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泛黄的书页上,那清隽的“孟承”二字,让她恍惚了一下。从墨迹上看,这留下的字少说也有十多年了,严鹤臣是何时入宫的?十年前他就已经有这个本事来广檀楼了么,她的手指在书脊上收紧了,脑子里一团乱麻。
 
 
第62章 
  严鹤臣的身份向来是谜一样, 明珠没有刻意打听过,严鹤臣也没有同她提起。可合婚,按理说是该自报家门的, 父亲却也没有额外在这方面敲打她, 只怕背后也有着几分弯弯绕。明珠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性子,也不代表她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
  在宫里面若是大张旗鼓地打听什么事,只怕是很快就要闹到御前去,就算不闹到御前,太后一定也会得到风声,严鹤臣藏了这么久,只怕是不好为人所知的。明珠想了很久,在晚上宁福过来的时候, 才专门问他:“你家大人是哪年入宫的?”
  宁福跟着严鹤臣的日子短,对很多事了解的也不多, 他挠着头想了一会才说:“应该景帝爷在世的时候就入宫了。夫人您也知道,我们这做宦官的, 哪个不都是十来岁就净身入宫呢,年岁大了,净身也就更凶险些……”
  他话还没说完,尔雅就在一旁啐他:“越说越没边儿了, 这些腌臜话哪能说给夫人听, 问你什么你只管答就是了, 长了这么长的舌头!”
  宁福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是奴才多嘴了,请夫人恕罪。”
  明珠本也不想在这上面为难他, 只摆了摆手:“那你家大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儿,当真是不易的。这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明珠坐在凳子上,望着月洞窗上头的树影儿发呆,她自己人微言轻的,哪怕是在宫里也处处掣肘,她本也不希望自己糊里糊涂的过日子,严鹤臣越是遮掩着,她反而升起了几分好奇,心里也有了几分恼意。
  她想着再去广檀楼瞧瞧。叫上尔雅就出了门,外头几个精奇嬷嬷还在院子里站着,每天的上午都是有专门的精奇嬷嬷来教她规矩的时候,明珠让她们去耳房喝茶,把上午的时间空出来,说是去广檀楼看书。
  没料到竟又在广檀楼下碰见了郑容,她被太后下了懿旨,有事无事的,不许往明珠眼前晃,可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这些事到底也难不住她,知道明珠有时来广檀楼看书,她隔三差五地也来这边儿晃。
  明珠上前和她打招呼,郑容反倒是亲切地握住了她的手:“这几日也没个说话的机会,听说你父亲已经开始动身了,入京的时间可掐算好了?”
  “约么是后天吧。”明珠抬起眼笑笑,“贵人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我也是随便问问,”郑容笑笑,“孟冀说要好好给张大人接风洗尘呢?”
  “孟冀?”明珠小声问,郑容看她一头雾水,掩着嘴笑了笑说:“皇上的小字,孟冀,你不知道吗?”
  孟冀这两个字明珠自然没有什么好奇的,可她想到的却是那个灯火明润的夜晚,严鹤臣说:“叫我孟承。”时他眼里的微光。
  一个孟冀一个孟承,总让人觉得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郑容不知道她脑子里的念头,只掩嘴笑着说:“你别怕,皇上这个小字还是幼时叫的,如今除了太后和我,只怕也没人知道,这本也是皇上特许我叫的,不算僭越。”
  明珠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可心里面却波澜起伏起来,郑容养尊处优的纤纤手指落在了明珠身上:“我听说你还有个妹妹叫有翡,瞧瞧你们姐俩的名字,都是贵气的,得空了让她也来宫里玩。”
  “能得贵人抬爱,自然是有翡的幸运。”明珠心不在焉地答着,倏而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两个个头戴紫金冠,身穿绛纱袍的孩子,正被一群人簇拥着过来,年龄稍长的那个约么有十来岁,小的也有五六岁了。年长的率先给郑容拱手:“给郑娘娘请安。”
  小的也学着他皇兄的样子给郑容行礼,而后两个人又和明珠见礼,明珠对着他们也都福了福身。后宫子嗣不丰,这两个孩子就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了,都是出自皇后膝下的,皇后生得天香国色,这两个孩子自然也是粉雕玉琢,郑容笑着问:“怎么今天有空来广檀楼了?”
  大皇子今年已经入了太学,说起话来颇有几分少年英才之风:“今日太学不上课,我携二弟来广檀楼看书,无意冲撞郑娘娘。”又简单寒暄一二,大皇子就带着随从走了进去。
  “皇后娘娘确实教导出了两个好孩子。”郑容笑着也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不管是哪个,都有能当太子的本事。”他的目光追随着两个皇子的背影,似笑非笑起来,“我的孩子若是能比得上这两个孩子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眼中眸光流转,看上去风情万种,可又无端的让人觉得心里惴惴着不安。
  既然有两个皇子在,后宫的女眷最好还是要回避的,明珠和郑容略说了几句,就从广檀楼回了自己的别馆,一路上脑子里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严鹤臣的小字有什么别的深意。中午饭也吃得食不知味,下午睡了一会儿午觉,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热闹起来。
  她叫来尔雅去问,尔雅在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才说:“说是大皇子出事了,白日里好端端的,回去之后就烧了起来,如今整个人像烧红的虾子,整个太医院都惊动了,皇后都要哭昏了,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夫人要去看看么?”
  明珠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想了想说:“白日里我在广檀楼见了大皇子,那时候他还好端端的,怎么现下就不好了呢?”她走到宫门口,只看见门外站着几个脸生的小宦官,其中一个走上前说:“严大人让我嘱咐夫人,好生在宫里休息,两耳不闻窗外事即可,莫要引火上身。”他声音很轻,明珠愣了一下,那人说完就走了,明珠又慢慢退回到了自己房中。
  想了想对尔雅说:“差人过去问问,点到即止就行了。”
  宫里闹到半夜,汤药流水一样往皇子馆送去,看这样子只怕是丝毫没有转圜。明珠在屋里走了两圈,叹了口气说:“可怜见的,那么小的孩子。”
  话音刚落,从外头进来一个小宫女,是太后专门指给明珠用的丫头,叫采菱,她对着明珠福了福说:“皇子馆那边有消息传来了,说是出了天花。”
  明珠听着觉得很是震惊:“怎么好端端的出了天花,这不是传染病么,宫里对这些病源盯得这么紧,这三年里头都没听说过有了,怎么一下子就传给了大皇子呢?”
  采菱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如今皇子馆被封了,主子们都躲得远远的,皇后娘娘哭昏了两次,也被人抬走了,大皇子这病如今来势汹汹,看样子是不太好了。”
  等采菱走了出去,明珠还很是唏嘘地叹了口气,尔雅走到她身后给她捏着肩膀:“这宫里头的弯弯绕当真是太多了,不该问的咱们也不要多问。”
  明珠抬起手拍了拍她的手腕:“我又如何不知道呢?”
  每日晚上都有太医来给太后请平安脉,明珠的住处离得近,太医也顺路给明珠瞧瞧,今日是刘太医,他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花白着胡子,想来是大皇子的事搞得他焦头烂额,他整个人看上去也十分的憔悴。
  “郡主的身子一向康健,暑气太盛食欲不佳也是常见,清淡饮食即可。”他把手从明珠的手腕上抬起来,明珠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如今大皇子那边儿又如何了?”
  “情形不好。”刘太医叹了口气,“这病本就凶险,大皇子身子骨也不算太强健,如今只怕也说不太准。”
  明珠想着白日里那唇红齿白,彬彬有礼的孩子,心里也十分唏嘘:“哪能这么快呢。”
  “宫里也有好些年没人得这么个病了,”刘太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声音也有几分涩然,“上次还是十多年前,景帝爷的五皇子出了花,只不过五皇子那时候住在冷宫,也没什么人过问上心,三两日的功夫孩子就没了,那时候,五皇子也就比如今的大皇子大上那么一两岁。”
  明珠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心脏砰砰地跳起来,十多年前,五皇子也就十一二岁的年龄,如今若是活着,也应该有二十多了,严鹤臣今年有二十五,若是年龄这么算下来……竟也能对得严丝合缝,这几日冲击她的消息太多,竟让她脑子里嗡嗡地在响。
  她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手指收紧,尖尖的指甲扎进了掌心的皮肤上。她又想起了严鹤臣原本在冷宫里如履平地的模样,还有冷宫里墙上挂着的兰贵人的画像,一桩一件的事情串联在一起,像是大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向她,明珠长长地吐息,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在滩涂上面垂死挣扎,几乎被溺毙的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刘太医的,外头月亮已经缓缓升了起来,挂在半空,像是一个美丽的银盘,她喘息了两下,尔雅看着她的模样有几分担忧:“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明珠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该是什么模样,她打小身子一向还不错,可如今只觉得自己呼吸都艰难起来,心脏也是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她的腔子,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她感觉自己像是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严鹤臣一样,她艰难又生涩地开口问:“外头是不是都在往皇子馆那边走?”
  “正是呢,皇子馆如今已经被封了个水泄不通,咱们别馆的侍卫也被调了一半过去……”
  明珠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我要出去一趟。”
 
 
第63章 
  尔雅吃了一惊:“这好端端的, 怎么想着要出去呢?”她看明珠的态度十分坚决,也只好去屋子里给她取了一个斗篷,明珠抬起下颌把让尔雅把带子给她系好, 而后抬起手把自己的头发上的金银钗环摘了下来, “你在我屋里坐着,旁人问起就说我已经睡下了。”
  她拉开宫门,四平八稳地走了出去,夜色浓郁,她的衣着普通,外头的侍卫们也不敢多看,只道是个宫女,明珠在宫里做了这么多年的宫女, 对宫里的道路了如指掌,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皇子馆的档口, 明珠走到了冷宫的外墙下。
  德妃原本在这里自戕,冷宫也比往日更加荒芜了, 有个老太监在外头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明珠走动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立刻问:“谁!”
  明珠走上前, 细声细气地给他手里塞了银子, 轻声说:“奴才原本是德妃娘娘宫里的洒扫奴才, 想来这里祭拜一下德妃娘娘,就一刻钟, 您能否行个方便呢?”
  冷宫这个地方是最没油水的,出了份例银子,多一分都没有,而在这里头的人呢,只怕这辈子都熬不出头了,这个老太监看明珠出手阔绰,心里头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立刻让了半个身子:“行自然是行,只是姑娘可要当心着点,一刻钟的功夫,多一分都不成。”
  明珠点点头,从木门走了进去。冷宫一如既往的黢黑阴森,三五座宫阙连绵在一起,在森森夜色中,犹如鬼哭,明珠凭着记忆走到了之前关押过严鹤臣的那一座,里头已经被火烧过了,断壁残垣还依稀留着烧过的痕迹。
  一片焦土。
  明珠瞧着无端觉得心酸,单凭她得到的消息,她也没有全足的把握,到底是此事荒谬,让她私心里也觉得难以置信罢了,她穿梭在幽暗的宫殿里,头顶的房梁偶尔还能掉下木屑来,她的脚步声在偌大的宫室里分外清晰。
  她最终走到了,原本悬挂兰贵人画像的房间里,挂的画像已经被严鹤臣取走了,墙壁上光秃秃的一片,她依然能想起严鹤臣原本和她并肩站在画像前的画面来。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耳朵上的翡翠耳环,这该是兰贵人的旧物。严鹤臣当真是五皇子么?明珠越想越觉得让人不敢相信。倏而,在这空旷的宫阙里,又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明珠猛地转过身,心脏好像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一样。
  这足音四平八稳不疾不徐,更甚至带了几分熟稔,脚步声停在门外,明珠抬眼看去,如墨的夜色里,严鹤臣正平静地看着她,两个人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有个画面又从明珠的心底浮上来,那还是他们头一次相见,自己撞见严鹤臣从长公主的寝宫里走出来,那一次,严鹤臣就动了要杀她灭口的心思。如今她站在冷宫里,撞破了他这个藏匿多年的秘密,下一秒会怎么着?捏断她的脖子么?
  “你来这做什么?”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严鹤臣待她向来温吞,这样平淡的语气,已经很久不曾遇到了,明珠亦是拿眼瞧着他,无端觉得心酸。两个人分明早就坦诚了心意,要一同患难,相互扶持到老的,他这背后藏了那么多的秘密,竟然她依旧一无所知。
  明珠静静地打量着他,直棂窗外头的月光照进来,洒了他一身,这样好看的人,眉目舒朗清隽像是画儿一样,就那副不怒自威的劲儿都是好看的,明珠心里喜欢他,自然也知道他有所隐瞒是有苦衷的,她自己巴巴地跑来这,无非是想知道得更多些罢了,如今被严鹤臣撞了个正着,她心里也有几分羞赧。
  明珠知道他还在等自己说话,却忍不住又反问了一句:“那您呢,您上这做什么?”
  严鹤臣见惯了明珠温顺听话的样子,少见这样反驳他的时候,怔忪了一下,略一挑眉:“我得了消息说你跑到这来了,所以过来瞧瞧。”
  这回是堵得明珠哑口无言了,她用手撑着桌子,把眼睛垂下去,过了好久才说:“白日里碰见了郑贵人,她跟我说,皇上的小字叫孟冀,我在广檀楼里看书的时候,瞧见一本《四海列国志》,里头有段批注写得好,落款是孟承。您说,这些都是假的么?还是我想差了,误会您了?”
  空气里寂静得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明珠咬着嘴唇继续说:“您是怎么想的?是要杀我灭口了么?”
  小女郎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在喉咙里的一块糯米糕,听着就让人觉得心软了。严鹤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小明珠,你要是再笨些就好了。”
  这句话便是承认了么?明珠抬起眼看向他,严鹤臣也在看着明珠,一晃又是好几天不见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表达着对她的思念,而她却在这个时候,把他掩盖多年的往事一点一点挖了出来,早知道她或许会猜到什么,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却没料到是这样快,几乎打得他措手不及。
  严鹤臣向来不喜欢做没有准备的事,很多事至少要有七八成把握,才能让他付诸行动,如今明珠的反问从天而降,严鹤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还记得当初,我让你拿给太后的那块牌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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