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严鹤臣让她侍奉太后时的那块么,明珠现在还能记得太后当时震惊的脸色,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月光打在严鹤臣的半边脸上,他眸色沉沉的,像是吞吐瀚海的永夜:“景帝在世的时候,给我们兄弟三个人用特制的玄铁打了三块牌子,我让你把我的那块交给了太后,希望她能够借此护佑你。”
四下寂静,偶尔能听见窗外草虫鸣,明珠觉得自己腔子里的血一齐用到了脑子里似的,严鹤臣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目光不闪不避的,让她莫名地晕眩了一下,一时间竟然连说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以为这身份光鲜么?”严鹤臣苦笑了一下,“如今这个身份只能带来无尽的后患,同享福怕是不成了,你和我在一起,只能是共患难了。原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么多,也是有我的顾虑,你知道得越少,抽身也就越容易,你看我如今好像风光无两,哪晓得底下又有多少暗潮汹涌,今日登上天子堂,明日怕是孤坟凄凉了。”
往日里的严鹤臣像是梧桐树上的凤凰,高高在上,不忍亵渎。他这一席话,像是自己斩断了臂膀,撕开长好的疮疤,明珠听了只觉得心里微微动容,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可一时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严鹤臣拉着她的手:“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走吧。”
走到冷宫外头,那个看门的老太监已经看不见了,严鹤臣就这么拉着她走过了长街,向别馆走去。宫墙深深,四野寂静,严鹤臣拉着明珠的手,走得很慢:“咱们的婚事还没办,你若是觉得不称意,婚事也可作罢。横竖我这个身份,日后还要有许多个风刀霜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你。”
怎么好端端又扯到这上头了,明珠抿了抿嘴唇,轻声反问:“那原本说得同患难,难道都做不得数了么?世上夫妻本就是同气连枝,大难临头各自飞是个什么理,孟承,你这是瞧不起我么?”
她头一次叫他孟承,柔旎的从她唇齿间流淌出来,说得他心底微动,明珠的侧脸被红灯笼照得泛红,一等一的好气色,光看着就赏心悦目,哪有这样的女郎呢,单薄的身子,偏要去担雷霆万钧的担子,严鹤臣生怕这担子太重,她受不住再被压弯了。
明珠原本就是亭亭净植的荷花,只能承受风露润泽,却不能让她被疾风骤雨所伤,严鹤臣叹了口气:“有你,许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吧。”
明珠听得心疼,眼看着已经走到别馆了,隐约能瞧见别馆院子里种的那棵大槐树,严鹤臣停了步子,轻声说:“你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两个人有好几日没见了,明珠回过头看,隐约能瞧见严鹤臣眼底的疲惫神色,她抬起手轻轻抚平他微微蹙着的眉心,莹然一笑:“怎么能老皱着眉呢?活脱脱一位老夫子的模样,你该舒展些,这也显得年轻几分。”
严鹤臣失笑,轻轻捏一下明珠的鼻子:“我比你大了七岁,可不是要显老了,你若是嫌弃我,也该直说,这拐弯抹角地算什么?”
四下无人,明珠本来不想看他老气横秋或是说些自怨自艾的话,有心要逗他开怀,壮着胆子去隔着衣服挠他痒痒:“你只会乱说话,看我罚你。”
她那细细的爪子刚上手,像是几条虫子在往他心脏里钻似的,撩拨得人有几分心痒,严鹤臣一把捞住她,把她扣在怀里,禁锢得让她动弹不得,严鹤臣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这是他一惯喜欢的姿势,离她的耳边很近:“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那小明珠你猜一猜,我到底是不是太监?”
明珠的手倏而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她傻傻地像是被钉在原地。严鹤臣这厮真是坏透了,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模样,说起这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有,他的唇离她的耳朵很近,严鹤臣的吐息就缭绕在她耳边。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明珠被严鹤臣桎梏得很紧, 偏他手臂的力气极大,让她挣脱不得。
宫里的事,明珠知道的也要比外人更多些, 宫里的太监一般都是八九岁的年龄入宫的, 净了身才打发到各宫去。
往后每年都要在蚕室外头再检查一回,万一再有不合规矩的,那就要再受一次二茬罪。每年都能听见那边撕心裂肺的哭嚎,让人觉得唏嘘得很。
严鹤臣模样生的好,皮肤白皙而无须,说他是太监,只怕也没什么人怀疑。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严鹤臣已经把她放开了:“还有一个月么, 我也是等得了的。这几日,跟精奇嬷嬷们学得累了, 就歇会,别贪多。”
明珠见他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一时间还有些没回过神。严鹤臣把她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轻声说:“快回吧,外头也不暖和。”
明珠脑子里还在转着严鹤臣那句“我等的了”是什么意思,脑子里轰然着, 依然有几分转不过来。
今天得到的消息太多, 也太让她觉得难以置信, 明珠的意识都在飘忽,她走了几步, 又回头看过来,严鹤臣依然站在原地,眉目间烽火粲然,姿容如电。
天潢贵胄沦落至此,明珠心里没有被欺骗的恼怒,余下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心疼和担忧。
*
端午是要吃粽子的,她早些年还会和别的姐妹一起热热闹闹地包粽子,今年的粽子是由膳房统一送来的,宫里的粽子都是几种传统的馅料,除了蜜枣豆沙,还有云腿和蛋黄,粽叶也是鲜亮得好看,用五彩绳系好了送过来。
这是在宫里,明珠想着若是在宫外,她大可也叫上一伙人热热闹闹地包包粽子,脑子里想着,解开了一个五彩绳,糯米晶莹,蜜枣也在灯下闪着光,到底是宫里的东西,比外面的精巧多了。
虽然端午过了有两天了,可只要主子想要,粽子还都是能供应得上的,粽子刚吃了一半,就听见尔雅轻声说:“主子,皇子馆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大皇子,没了。”
粽子含在嘴里,明珠便咽不下去了,那孩子不过十岁,粉团儿似的可爱,颇有几分少年英才的感觉,竟说没就没了。
“那边正哭着呢,太后这阵子也心情不好,您也打起精神来吧。”
宫里的孩子顺顺当当长大的没有几个,皇上严厉要查,可查来查去也没个所以然,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寄予了厚望,就算皇上如今春秋正盛,心里也是属意要把这孩子立为太子的。
皇子馆里哭声一片,明珠算是长辈,过去给燃了纸钱也就作罢了,皇后身边儿围了一群的人,有人给递茶有人给顺气,也有几个太妃过来了,落了几滴泪,远远的说起闲话来。
她们没见过明珠,不过也知道太后新认了干闺女,点头问安就算是完了。明珠站在原位,也确实有不少人上赶着来巴结这位太后身边儿的红人。
明珠应付着和各宫的主子们点头,就听见旁边一位太妃细声细气地说:“到底了皇后的儿子,没了孩子阖宫上下闹了这么大阵仗,宫里没的孩子多了,先帝当初的老五,不过是薄棺材一口。这些早夭的孩子没个寿元,入不得太庙,身后事能这么操办一场,已经是十分不易了。”
旁边的太妃拉了她一下:“怎么还提呢,他母亲做了那么多的错事,不单单是给自己儿子没脸,还落了先帝的面子,宫里不是不让提了么,若是让太后知道……”
而后她们两个人就噤声了,可明珠心里却像是被牛毛一样的小针刺了一下似的,如今天下河海宴清,歌舞升平。可哪里没有阴暗之处呢,后宫便是这样,把前朝的恩恩怨怨拿到这里来,纠缠在一块儿,里外里的弯弯绕多得数不清。
郑容为了安胎,这些地方自然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皇后哭得伤心:“天道有轮回,她的孩子有了,偏我的儿子就没了,莫不是她孩子的命太硬……”
槿嫔忙拉住她的袖子:“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明珠没再听后面主子们的喁喁私语,她移着步子走到两位太妃面前,这两位太妃是先帝的康嫔和丽妃,如今一同加封了太妃的衔儿,因为没有孩子,故而深宫寂寞也只有互相抱团取暖。明珠笑得温柔可亲:“早就听过两位太妃,只是一直在老祖宗身边儿伺候,没有找到时间给两位太妃问安。今儿碰见了,给二位太妃敬杯茶。”
宫里刚没了个孩子,实在不是聊天的好时机,明珠把茶端给两位太妃,丽太妃先说话了,她原本是靠母家地位高,入宫就封了嫔位,不过说话是个直肠子,不太会讨主子欢喜。
“可怜见的孩子,我还记得当年咱们皇上登记之初,端宁元年的龙抬头那一日,皇上欢喜得很,说这孩子是我大乾之福,哪想到命不够硬,担不够这福气呢。”丽太妃话里倒没有太多悲伤,其实阖宫上下当真能为这孩子难过的人寥寥无几,大家也只是日子无聊得惯了说说闲话瞧个乐罢了。
康太妃就不同了,她是从一个才人熬到今日的,说话也更是圆融,会瞧人眼色,她年岁不大,容貌依然能瞧出五分动人来,她撩了撩头发,温声道:“大皇子当真是好孩子,就是到了天上,也是要给菩萨面前做善财童子的,那也是福气。”
明珠年岁小,耐着性子听两位太妃说话,等她们说完了也跟着点头:“只是这天花是会传染的,太妃回去也该好好查查自己宫里的人有没有不妥,要是有发热的,也要赶紧移出去才好,别伤了贵体。”她停了停,端起茶盏,“我听宫里太医说,上次这么出花的,还是先帝的五皇子,上回也是这么来势汹汹么?”
“可不是么,那孩子住在冷宫里,他母亲早几年身故之后,他也不大受待见,听说被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丽太妃说话像是竹筒倒豆子,康太妃根本没来及拉住他,她看了一眼面前这位莘乐郡主,她笑得平静又可亲,像是邻家叙闲话的小女郎,模样也温吞,让人根本就提不起戒心来,她给了丽太妃一个眼神,轻声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们在这深宫里住得久了,记忆也都模糊了。”
“我也不过是随便和两位娘娘聊聊,”明珠从果盘里拿了根香蕉递给康太妃,“要是冲撞了娘娘,或是坏了宫里的规矩,还请二位娘娘体谅则个。”
这事点到即止,明珠并没有深问,一来今日到底不是适宜说话的时机,二来两位太妃对她的芥蒂颇深,可归根到底,只怕还是宫里面的主子下了禁口令。
明珠和尔雅走在长长地街巷上,在往别馆的路上,贞顺门下,远远地瞧见了一个人,那人穿着麒麟袍,前头还带着文臣补子,衣襟上面的仙鹤飘飘欲飞,竟然是张季尧。早知道父亲已经抵京了,看样子已经调到御前了。
他果真是领了翰林院原判一职,同殿阁大学士们一同共商国是,年根底下又到了科举殿试的时候,在这时候任职,也算是替皇上选了一批天子门生,自然是前途无量,风光无限的。
父女相见,断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张季尧养精蓄锐多年,早就知道为人该藏拙,如今就算是身居高位,模样也十分的澹泊从容。明珠走上前还没来记得说话,就见张季尧对着她拱手一揖:“臣张季尧,见过莘乐郡主。”她是太后认的干闺女,算是半个皇亲,自然是先认国礼再行家礼的,明珠忙侧身避过了:“父亲这是做什么!”
明珠给张季尧扬手蹲了个安,张季尧静静地瞧着自己的这个女儿,看着她来的方向,只怕是刚从皇子馆吊丧回来,她素着一张清水脸,身上蟹壳青的褃子上面绣着竹叶,当真是天香国色的好模样,他瞧了女儿好一会儿,才问:“你如今在宫里过得好么?”
明珠点头:“主子们都是好相与的,太后对我也颇多照拂。”
自己的女儿打小在贵女圈里,就能把关系处得游刃有余,送她进宫这几年,身上又添了许多天家的贵气,张季尧点了点头:“有翡来京中也有几日了,她整日嚷嚷着无聊,过几日让她递牌子进来和你说说话吧。”
有翡的性子她清楚,那是无风都能起三尺浪的主儿,让她进宫,只怕要把主子们都得罪了,明珠顿了顿说:“宫里如今大皇子新丧,实在不是让有翡进宫叙话的好时机,待过几日消停了再说吧。”
张季尧是愿意抬举明珠的,他如今把宝都压在了大闺女身上,自然也乐意顺着她的意来:“那就依你,只是如今你已经是莘乐郡主了,家里不指望你福泽庇佑,只是你妹妹的亲事还要你上心。”
他到京城没几日,反倒就听到了不少明珠的美名,她为人宽厚,体恤下人,在宫里确实落下了贤明的好名声,他这做父亲的脸上颇有荣光。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明珠便和父亲请辞了,张季尧看着明珠亭亭地绕过垂花门,纤纤地走了,心里还升起了几分复杂来。
当年送女儿入宫都没觉得有什么不舍,如今知道女儿就要嫁人了,嫁给的还是这天家的子嗣,就觉得怅然若失似的,到底是自家的女儿,就算早些年对她有些疏忽,可血脉至亲怎么能割舍得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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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更远了,尔雅才轻声说:“主子可不能让二小姐入宫。”
明珠的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声音也是极轻的,好像飘忽在半空似的:“我如何不知道呢,有翡不是什么安生的性子,到时候当真是不好收场。”
可凡是却不是她能预料得到的,转一日一早,明珠吃罢早饭的功夫,就听见有人传话,说是郑贵人把二小姐传进宫了。明珠正在服侍太后吃饭,太后身子不好,每餐进得不多,听闻此言,摆了摆手让明珠把盘子都端走,明珠拿着帕子替太后净了手,太后才问:“你家有翡,今年多大了?”
明珠把帕子递给熙和:“有十五了。”
太后嗯了声,长叹道:“当初你入宫,也是这么大,是不是?”
明珠笑得沉静:“奴才进宫的时候,确实是十五。”
屋子里的瓜果香气也遮掩不住屋子里的苦味,她打量着明珠说:“你瞧,人人都乐意往贵主眼前晃,怎么你还乐意待在哀家这行将就木的老婆子身边呢?”
明珠的模样十分的温驯:“我小时候母亲就病故了,太后抬举我,认我做了干闺女,我除了承欢膝下,侍奉左右当真是无以为报了,要是太后觉得我伺候的不好,我才不往太后眼前晃给您添乱呢。”
就这样一个好孩子,太后心里很是喜欢,她原本就想着,不愿意嫁给她儿子,就认作干闺女也好,如今看着,当初自己确实也没看错人。她的目光落在了明珠耳垂上的翡翠珠子上,看了好一会儿,隐约想起来这坠子怕是当初兰贵人的,可她没有说破,只拍了拍明珠的手:“你昨日去皇子馆,情形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