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蓬莱客
时间:2019-07-29 09:03:16

    魏劭到了今日地位,心力要分担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攻城略地,接纳投效,厉兵秣马,未雨绸缪,除了这些天下战计,他私下的情感,又全系在小乔一身。被她一个女子迷的每日患得患失,心神不定。时而一腔柔情,恨不能和她化泥捏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而又爱恨嗔痴,心意难平,原本早就已经将刘琰丢到了不知何处。
    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名字突然又冒了出来,且是以如此出人意表的方式。
    不但占了他早虎视的徐州,最叫魏劭心若扎刺的,是他竟想延揽比彘!
    不管魏劭怎么不肯承认,口口声声唤比彘为“流民首”,他心里也是清楚,在小乔的心目之中,流民首因是她阿姐大乔丈夫这个身份的缘故,她看比彘,恐怕看的比自己还要重。
    只不过是因为一个乔姓!
    对此他有点心酸,更感愤愤。
    昨夜他冒雨独行百里,追她到了驿舍,为换她甘心,一时冲动,为她做了那般令他往后可能都无颜再去面父兄灵位的让步。
    当时确也换来了她的柔婉相待,叫他欲,仙,欲死,一把肉身,所能达到的极致酣美,应也不过如此了。
    只情潮过后,心里却依旧还是仿佛缺角。那种向来的若有似无失落,似乎并未因她那一声听起来平静无波的“好”而得到圆满的填实。
    才一夜过去,竟又蹦出这样的事。
    一个是她从前的未婚夫,一个是她的亲姐夫。
    流民首若真被那个姓刘的给延揽去了,她会如何作想?
    姓刘的会不会因此在她心里又添一份分量?
    “……主公若不愿亲自出面,以我之陋见,可请女君从旁协助。女君若去信,阐明其中利害,比彘必定不会受那刘琰延揽……”
    公孙羊还在一旁,说个不停。
    魏劭脸色一沉,将宝剑往前一推,挺直了肩背,道:“兵家之事,我自有决断,何须妇人插手?”
    刘琰和女君从前的关系,公孙羊心知肚明。
    见君侯如此表态,只得按下了话。
    魏劭道:“命人再去打探消息,先观其变。至于徐州……”
    他沉吟了下,冷笑,“叫杨信先不必动兵,等着就是。薛庵失徐州,岂肯善罢甘休?必再去夺城。刘琰有何根基?被一妇人逐若丧家之犬,侥幸寄居兖州数年,不思报恩,如今竟还想拖累旁人。流萤些末微火,也敢与星月争锋?坐观薛庵刘琰相斗便是。”
    说罢,起身,出。
    ……
    三天后,济北侯郭荃使者一行人到。
    使者不是旁人,郭荃长子郭兴。
    来时候,郭兴带骏马六匹,黄金马鞍一座、丝缎若干。
    除礼物,同行而来的,还有一辆香车。
    车里坐了两名郭荃送给魏劭的美人。
    一个通音律,一个善舞蹈,处子之身,容貌出众。
    当晚,魏劭于信宫设宴,款待郭兴一行远道来客。
    ……
    射阳居距离信宫设宴的前堂,已经隔了数重门了。
    但依旧能听到那个方向隐隐传来的笙竹之声。
    因客人众多,一行有数十人,小乔从射阳居调仆从去往前堂听用。
    渐晚,陆续有仆妇归来。
    春娘从小厨房端了茯苓乌鸡汤回来。
    女君一向月事来时,体有不适,如今虽比从前大好,但每逢那几个小日子,人便酸软无力。
    且成婚时日也不算短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虽然徐夫人那边,并未催。男君更无不满。
    春娘却一直上心。
    数月前在晋阳,小乔生病那次,渐渐养好后,春娘顺道又请医为女君诊女科。
    医士也诊不出什么,只说气血不足,两虚之症,须慢慢加以调理。
    沿着游廊往屋子去,到了走廊拐角处,看到背站了两个仆妇,正在那里窃窃私语。
    走的近了些,便听到两人说话之声。
    一个道:“……济北侯送的二美人宴中献歌舞,当时我便站在堂角里,亲眼见那两女子,眼风都在往君侯身上飘!”
    另个道:“这有什么。我听服侍那两女一路过来的仆妇说,济北侯有意和君侯以婚缔约,要送个女儿过来呢。女君应还不知晓吧……”
    春娘眉头皱紧,咳嗽了一声,走过去道:“无事便在此处嚼舌?规矩都死了?”
    仆妇闻声,回头见状,面露惊惶,慌忙告罪。
    春娘又叱了两句,方进屋。见小乔立于一扇窗前。窗开方向,正朝方才那二仆妇议论的方向,疑心她是听到了,心下有些不安,唤她来食。
    小乔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厨娘劝她再进些。小乔又勉强吃了一口,实在感到腻,便推开了。
    忽觉胃里一阵翻涌,仿佛想吐,皱了皱眉,极力忍了下去。
    春娘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听到了方才那两仆妇的议论,心绪不宁,便低声劝道:“女君可是听到了什么?莫往心里去。男君待女君如何,女君心里也是有数。不过送来两个伺候人的,男君岂能入眼。便是郭家真送了女儿过来,也就姬的分位罢了。女君放宽心,将身子养的结实了,男君才欢喜……”
    小乔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道:“春娘说的极是。”
    ……
    信宫大殿,雕梁画栋。敞阔宽深的大堂里,鼎立八根二人围抱的朱红大柱。殿顶四角,皆燃熊熊牛油火杖,将内里照的亮若白昼。
    魏劭东向踞案独坐,郭兴一干来使列坐南向,公孙羊、长史卫权等北向陪坐。
    美酒盛馔,宾主济济,把酒言欢。
    二美人进献歌舞助兴完毕,于抚掌声中,走到魏劭的座前,左右下跪,手中各举金樽。有侍女倒酒。酒满,呖呖莺声,向魏劭进献美酒。
    魏劭纳酒,又命侍从赏二美人。
    美人拜谢,退下后,郭兴望了眼坐于自己身旁的谋士夏宏。
    夏宏会意,起身向魏劭进酒,笑道:“来此之前,某便听闻,燕侯命世之英,猛锐冠世,以少年而定北方,威加海内,人皆仰视,早心怀憧憬,今日一见,方知燕侯非但武功盖世,更美姿容,意潇洒,若半天朱霞,令人心折。我之主公,家有一女,年正韶华,略有姿容,若蒙不弃,欲送来侍奉燕侯夫妇,以表我主公结好之心,不知燕侯意下如何?”
    公孙羊神色微微一顿,看向魏劭。
    魏劭饮尽了杯中之酒,慢慢放下,方微微笑道:“多谢郭侯美意。郭侯千金,必定冰魂雪魄。请代为转告,劭十分感激,却断不敢如此委屈了她。盼另缔结良缘,方不辜负蕙心纨质。”
    郭兴夏宏皆都一怔。
    魏劭已娶兖州乔女为正妻,天下人皆知。郭荃自然也非要奢想将女儿嫁来为妻。方才夏宏话也说的很清楚了,愿嫁女为姬,想借此来稳固关系。
    却没有想到,这样都被魏劭给拒绝了,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接不下话了。
    公孙羊一阵齿酸。见君侯说完,面不改色,自顾斟酒。
    忙起身打圆场。
    卫权受魏劭命,此前联络郭兴一行。见状,借敬酒附郭兴耳畔道:“非我主公拒你一家美意。之前亦有别家送女求嫁。主公一概不应。既从前不应,今日也不好独取你一家。主公虽不取,只使君结好之心,主公却是悦纳,使君莫多心。”
    郭兴这才尴尬稍解,心里却忍不住暗暗纳罕。
    以送女求关系稳固,实是司空见惯。
    他也曾听闻,魏劭与兖州乔家有不解之仇。
    乔家便是以嫁女为魏劭妻的方式,才得以化解仇恨。
    从前遭到薛泰攻伐,还得了魏劭出手,躲过一劫。
    原本自家也想效仿,借此来稳固关系。
    不想却被拒了。
    只怪迟了一步,叫兖州乔家捷足先登。
    
    第129章
    
    宴毕。
    魏劭见卫权似有话讲。急忙摆手,称如厕,大步离去。
    卫权一路紧追魏劭,最后追他于西溷外,谏言道:“主公计定天下,正当广纳豪杰,归拢人心。郭荃主动送女,除结好于主公之外,也是为求稳固。主公当纳,却不知为何拒绝?我见郭兴当时目露茫然之色,想必心下不定,恐他疑虑,宽慰了几句,才见他勉强心安。我请主公三思!”
    魏劭道:“我推都推了,你叫我再要回?不必说了,我方才吃多了酒,急如厕。”
    说罢疾步入内。
    卫权性秉直,又不肯看人眼色行事。自己认定该当的事,便定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才会罢休。
    从前有一回,为劝魏劭纳他谏,足足追了他三天。魏劭最后无奈,应允才作罢。
    魏劭也知方才自己拒了郭女,举止出人意料。是以宴毕一见卫权朝自己来,便立刻厕遁。
    没想到他竟一路追了上来。
    魏劭在里头屏住呼吸,磨蹭了半晌,直到听不到外头有动静,以为卫权走了,才出来。
    不想他竟还守在门口。一个转身要再入内,已被卫权堵住了路。
    “主公!诸侯一妻八妾!主公如今只得女君一人,多纳几房姬妾,天经地义。主公当纳!”
    魏劭仿似未闻,抬脚要走,衣袖却被卫权从后牢牢扯住。
    魏劭恼了,回头道:“今日郭荃送女,我若纳,明日再来一个,你再要我纳?我何来无穷精水雨露均沾?休再多言!”
    卫权一愣。忙辩道:“主公曲解我意。我之本意,乃此次郭家示好,主公不纳,郭荃恐疑虑,不利于牢固关系。”
    魏劭一把甩开了衣袖,怒道:“我谋天下,竟靠妇人裙带耶?”说罢大步朝前。
    卫权觉得君侯此话似有理,只是又似有悖常理。
    定在厕门外迟疑着,抬头忽看到对面公孙羊来了,急忙追上去招呼:“军师!你来的正好!”
    公孙羊吃酒后,也是内急来此。远远一瞥见君侯和卫权于厕外身影,立马停住脚步,转身匆匆要走。
    奈何已被卫权看到。听他在身后唤自己,只得停下脚步,面露笑容走了过去。
    卫权便将自己方才进言复述一遍。
    “军师以为我之所言是否有理?主公当纳不当纳?”
    公孙羊瞥了眼一旁脸色阴沉若霾的君侯,咳嗽了起来:“咳……咳……此事主公当有自己所想……卫长史尽了上言本分便可……余者……咳咳……主公自己应有所想……”
    卫权本还以为公孙羊和自己一样,会出言劝说。
    不想他咳了半晌,出来这么一句。
    复又一愣:“军师何以不劝?非我迫主公纳美。我也知主公非贪图美色之人。只是今日宴会之上,主公之举,实在称不上得当,是故大胆进言。主公何以不纳,我也实在想不明白……”
    “我惧内,如何?”
    魏劭说罢,怒气冲冲抬脚而去。
    卫权错愕定住,张着嘴巴,呆呆看着君侯扬长而去的背影,直到见不着人了,方慢慢转向公孙羊。
    公孙羊摆手:“卫长史莫问我,我所知不比你多。我如厕去也。”
    ……
    魏劭回房。戌中。
    不早了。
    但因为晚上前头夜宴,这辰点回来,也不算晚。
    小乔从驿舍被接回来的这几天,白天里总感觉精神不济。
    今晚宴会准备完毕,也无她事了,方才便躺了下去。
    人是躺了下去,却睡不着觉。
    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有浮现出那个雷雨夜里,魏劭宛如落汤鸡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幕。
    那个夜晚,她的心潮,起伏莫可言状。
    她起初嫁到魏家,肩负的唯一使命,也是她自己的唯一目的,便是希望能化解乔魏两家因上一代而结下的仇恨。
    而比起乔家人,小乔自己的这个愿望,事实上更是来的急迫。
    因为她知道前世里,满心仇恨的那个大燕开国皇帝魏劭,曾对乔家人都做过什么。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
    她十四岁嫁来,如今十六岁了。
    这两年间,她从一开始战战兢兢怕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终于慢慢变得有些融入魏家,乃至得到了丈夫魏劭的宠,如今甚至还能仗着他的宠,在他面前发发小脾气什么。
    但是她从未敢想过,她竟然现在就能从魏劭那里,得到了他不动乔家人的保证。
    魏劭因当年父兄之死而带去的埋于他心底的复仇执念,到底是如何的深重,她是一清二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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