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的父亲魏经,曾是三品虎牙将军,因抗击匈奴有功,被封燕侯,也是幽州刺史,奉朝廷的命,与当时的兖州刺史,也就是小乔的祖父乔圭一道征讨叛乱的陈郡李肃。李肃声势浩大,势力极强。魏经与乔圭结盟,约定从东西两侧共同出兵攻打陈郡,不想临阵时,得到消息,称李肃有救兵赶到,乔圭审时度势退缩了回去,按兵不动,不知情的魏经与长子魏保寡不敌众,最后双双陷入包围战死,当时魏劭年仅十二岁,也随父兄上阵,得到家臣舍命力保,最后才杀出重围逃了出来,退回到了幽州。
乔家过后百般解释,称当时已经派人去递送消息,但使者在路上遭遇埋伏被杀,实属无奈。治丧时,又往魏家送去厚礼。
四年前,被时人称为“小霸王”的十八岁的魏劭亲自领兵一路追击,最后诛杀李肃满门于东海之滨。
据说李肃本人先是遭受凌迟,魏劭亲自操刀,千刀之后才死,死后被剁成肉糜喂入鱼腹。
又据说,不久之后,小乔的祖父死的时候,当时正攻打河间的魏劭听闻消息,冷冷地说了一句:“皓首老贼,死为值当。”
魏劭仇恨之深,可见一斑。
……
“大人!连你也懦弱至此,竟连发一声也不敢?你不说,我去找伯父说!”
乔慈见父亲迟迟不应声,握了握拳头,转身就要出去。
“胡闹!你给我站住!”
乔平猛地转身,喝住了儿子,道:“周群兵强马盛,先是吞了东平,崔家基业,毁于一旦,月前的白马一仗取胜,士气正高,如今兵势箭在弦上,倘若再来攻伐,加上河北虎视眈眈的魏劭,兖州二十万军民,安能抵挡?”
“难道真就没有办法,只能投靠魏劭?我不忍心大阿姐就这样嫁过去!”
乔平沉吟片刻,长叹一声:“为父也知向魏劭求好不妥。你当为父没有力争过?为父曾建议,联合陈留张复全力一搏,未必没有取胜机会。为父早年曾与张复有过结交,愿意前去游说。只是你伯父与那些家臣,却立主避战……”
“爹!求你再去劝一下伯父!”
小乔忍不住推门而入,朝父亲跪了下去。
倘若不做点什么,任由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虽解了近忧,但大乔一生立刻被毁,数年之后,乔家满门也同样不得存活。小乔记得,先是父亲战死于阵前,而弟弟乔慈,为了令自己和后来的丈夫后帝刘琰顺利脱身,舍身引开了追兵,最后被魏劭的士兵包围,死于乱箭之中。
父亲乔平这一年才不过三十五岁,一个极其英俊而儒雅的男人。身为东郡郡守,在母亲几年前去世后,至今无心续弦,终日忙于郡务,执法公正,爱护郡民,加上乔家三世踞于兖州,在当地极得民望。而且,父亲虽能诗善赋,却并非文弱书生,披上战袍,便成白袍将军。
这辈子,有这样的父亲和弟弟,就算她不是原本的那个小乔,她也不愿意就这样失去了他们。
乔平没料到女儿会突然这样闯进来向自己下跪,一愣。
“爹,阿姐说的是,求你了!”
乔慈也噗通一声,一起跪到了小乔身边。
乔平眉头紧锁,向窗独立片刻,最后道:“也罢,我再去劝一回!”
第3章 比彘
父亲去了后,小乔与左慈忐忑等待。约莫半个时辰,见他回了,乔慈急忙迎上去问:“父亲,可说动大伯了?”
小乔见父亲眉头微锁,心便凉了下来。果然,乔平摇了摇头:“你大伯一心求和,恐是说不动了!”
乔慈往外而去,被乔平喝住:“站住!此事到此为止,多说无益了!”
乔慈呆住,神情郁懑。
乔平顿了下,语气稍缓,又道:“魏家那边也未必会接受这门亲事。再等着看看吧。倘若万幸不成,到时为父再提联络陈留,料想你伯父也不会反对了。”
他话虽如此,但小乔却听了出来,父亲对此,其实并不抱什么大的指望了。
乔慈信以为真,面露期盼之色。
乔平看向小乔,迟疑了下,柔声道:“蛮蛮,你多陪陪你阿姐吧,劝她宽心些。婚事未必就成。退一万步说,即便成了,那魏劭年少而有英雄之名,为一方霸主,听闻容貌亦是英美,也不失为一良配。”
……
当晚小乔与大乔再次同衾而眠。小乔看出大乔分明心思极重,在自己面前却依旧强作笑颜,更绝口不提半句婚姻之事,心里更是难过。
父亲让她宽慰大乔。她却深觉所有宽慰之语都是如此苍白无力,于事无补。
两姐妹脸对脸地睡了下去,昏暗的夜色里,小乔忽然听到堂姐的声音传了过来:“蛮蛮,你也有些时候未与刘世子见面了吧?”
……
大乔口中的“刘世子”,便是小乔如今的未婚夫,前世丈夫后帝刘琰,字懋卿。只不过现在,刘懋卿还只是汉室分封下去的琅琊国里一个不受重视的长子。在他十三岁时,继母为扶持儿子上位,在其父面前进谗言,说他调戏自己,琅琊王本就宠爱幼子,听信了谗言,废他为庶人,将他驱逐出了琅琊。因他舅母是小乔的姑姑,遂来投奔兖州,请求容身。
其时汉室式微,洛阳皇都里,那位七年前被丞相幸逊扶上皇位的十四岁少帝形同傀儡,朝政实际被丞相幸逊一手把持。皇帝都如此了,何况那些分封国里的刘家人,在拥兵自重的诸多地方军阀面前,更是毫无威信可言,所以乔家也不惧琅琊王,收留了刘琰。他姿容出众,亦有才学,很得乔平的喜爱,对他多方照顾。终于到了三年之前,在他十八岁的时候,琅琊王听了臣属相劝,知道自己冤枉了长子,后悔当年举动,将他接了回去。随后不久,琅琊王遣使来到兖州,意欲为刘琰求娶小乔。
乔平早就看了出来,女儿小乔与刘琰情投意合,问过小乔意思,见她含羞不语,便知她是愿意的,当即应了婚事,二人立下婚约,定于明年,到小乔十五岁的时候,便行婚娶。
半年之前,刘琰曾借为乔越贺寿之名,来过东郡一次。他思念小乔已久,原本以为能借此机会与小乔见面,一诉相思之苦,却不知道为何,小乔对自己始终避而不见,最后只能怏怏离去。
……
前世的梦魇,令小乔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挥之不去,更何况,她如今已不是原本那个和刘琰一起长大的小乔,对这个未婚夫,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所以当时避开了见面。这会儿忽然听到大乔提及他,微微一怔。
这些时日,她白天晚上,睁开眼睛闭上眼睛,想的都是堂姐大乔的婚事,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而且,嫁期也逼近了,就在明年。
“蛮蛮,阿姐这回若出嫁了,北地遥遥,到你明年成婚之时,恐怕也是回不来的。往后我们姐妹怕是再难相见了。幸好你与世子两心同一,婚后想必也是鸾凤和鸣,阿姐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小乔听到她用温柔的语调说道。心里一酸,眼眶便慢慢地热了起来。
大乔并未觉察到她的异样,继续笑道:“你的针线从前就不怎么样,这两年瞧着更不行了。阿姐也没什么可给你的,先前想着你明年出嫁,刘家是皇族,到时给刘家人孝敬的针线活儿不能马虎,所以年初时,趁着闲暇,和春娘一起帮你做了些东西,都放在她那儿了。如今预备的也差不多了,就剩一双要敬给你公公的赤舄,因费工夫,所以放到最后。阿姐已经起了个头,配色有些拿不定,你要不要瞧瞧,怎么才好,咱们商量下……”
大乔动了动身子,要从被窝里爬起来,被小乔一把按住,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谢谢阿姐。不用瞧了。阿姐也累了,睡觉吧。”
大乔道:“我是心急,怕来不及做好就要……”她停了下来,沉默了下,笑道:“明天也好。先睡觉吧。”
……
屋里安静了下来。
大乔睡得似乎很是安稳,一动不动,呼吸声也十分的平稳。
小乔起先一直醒着,及至下半夜凌晨,困意终于袭来,微微朦胧之际,忽然觉察到睡自己外侧的大乔动了动身子,接着,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下去,也不点灯,借着窗里透进来的月光摸黑穿了衣裳,接着便轻轻朝外而去,慢慢打开门,穿过外间睡死了的侍女身旁,出了卧房。
小乔起先以为她是起夜,所以也没出声,但又觉得不对劲,等大乔出去了,忽然想到了前世曾发生过的一件事,一凛,立刻也跟着从床上飞快地爬了起来,胡乱穿了衣服,屏住呼吸如法轻轻走了出去。
今夜月光清寒,照的庭院泠泠一片。她迈出门槛的时候,看到大乔的身影在花窗侧飞快一闪,似乎是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
……
乔家后花园的花木深处,一个年轻的男人,此刻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的面容英俊,身躯如猎豹般强壮而敏捷,每一块肌肉,都蕴藏着随时准备爆发的巨大力量。
乔家后花园的墙头有二人高,但这对他来说,丝毫不成困难。
他定定地站在月光照不到的一个昏暗角落,背影被夜色吞没,融入了这个无边无际的暗夜。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身上那件单薄的打满了补丁的粗粝麻衣已被冬夜寒气浸的透出了凉气。
但他丝毫不觉得冷。
他并不知道他的心上人,使君府里那位高高在上的高贵的她否肯到此和他相见。但他依旧还是早早地来这里等待。
他的心里,此刻正燃点着一簇火苗,这火苗虽然微弱而渺小,随时就有可能熄灭,但也足以令他能够在这样的寒夜里取暖温身了。
他出生的时候,一只眼睛是绿色的,夜里莹莹发光,父母以为妖异,十分恐惧,将他丢在乔家马场旁一个猪圈的近旁,冰天雪地,他没冻死,被母猪供进猪圈,吃母猪的奶,活了下来。马倌发现后,以为奇异,禀报了家主,他被留了下来,在马场里被养大为奴。
他没有姓氏,没有名字。因为出生时被丢在了猪圈,所以比彘就成了他的名字。
……
小乔跟到了后花园,远远地看到堂姐先是被那个从暗影里走出来的年轻男人一把抱住,随后,她用力挣脱开了,仿佛在跟他说着什么。
她的心里立刻全都明白了。
……
前世,在大乔出嫁后没多久,这个名叫比彘的马奴有一天也失踪了。乔家奴仆数百,少这么一个,也没引起家主太多注意,搜捕一番无果,也就作罢。数年之后,江南大旱以致大乱,流民遍地流窜,渐渐沦为多股盗贼,其中有一绿眼大盗应时而起,吞并各方势力,渐渐竟成气候,最后占了淮阴,自封为帅。当时洛阳幸逊派兵马围剿,却屡吃败仗,加上与魏劭的战事吃紧,不了了之,只能任其圈地为主。再后来,就在魏劭灭了幸逊,夺取洛阳,称霸中原之时,这一向独来独往的绿眼盗帅却忽然自愿投向被一群忠于汉室的大臣在雍都另立为汉帝的刘琰。刘琰当时正缺兵少将,大喜,封他为淮阴王,他便与魏劭公然为敌。
可以说,倘若不是因为这个如同横空出世般的淮阴王的阻挡和反击,魏劭最后夺取天下的时间表,至少可以提早两年。
这个淮阴王最后的结局,也颇具传奇色彩。
在那一场最终定出了天下胜负的渭南大决战后,淮阴王于乱军中失踪。有人说他已死,有人说他自剜一目毁容后逃走。魏劭对此人恨之入骨,以千金和万户侯之悬赏,下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始终无果。直到半年之后,才有消息传到魏劭面前,说有人似乎曾看到一形貌类似淮阴王的人曾出现在魏家祖上陵寝附近。魏劭当即赶了过去,但并未觉察任何异状。随后才发现,陵寝外的那座荒坟竟被人破开,黄土穴里空空如也,棺椁不见所踪。
魏劭废后乔女,死后没能入魏家陵寝,就被葬于陵寝之外的这处孤坟里。
第4章 樵唱
月影之下,大乔最后挣脱开了年轻男人抓着她的手,低头转身便走,才走两步,被男人从后紧紧地抱住了腰身。
她停了下来,但不过片刻,便再次挣脱开了。
男子没再追赶她了,只停在那里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最后慢慢地跪了下去,双膝于地,一团黑色身影仿佛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小乔心怦怦的跳,急忙匆匆往回赶。侍女还睡着,小乔穿过她近旁回到内室爬上了床上,掀开被子躺回去,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外间门轻微吱呀一声,细碎脚步声里,大乔也回来了。
许是她心神不稳,经过侍女床铺近旁时,脚竟不小心勾到了侍女床铺前的那张小凳子,凳子被带翻,发出“啪嗒”落地声,侍女从梦中被惊醒了,睁开眼睛,朦胧间看到近旁一个人影,大惊,正要呼叫,辨出大乔。
“无事,你睡吧。我方才解手而已。”
大乔的声音传来,若无其事。侍女不疑有他,忙下去将小凳子扶正。片刻后,小乔听到帐外一阵轻微窸窸窣窣脱衣裳的声音,接着,帐被撩开一道缝,大乔轻轻爬上床,脸朝外背对着小乔,慢慢地躺了下去。
她起先一动不动,仿佛躺下去就睡着了,片刻后,肩膀却开始微微地耸动,暗夜里,一阵细微压抑的低低哽咽声传到了小乔的耳中。
小乔心内天人交战,踌躇难以决断之时,忽听枕畔大乔竟哽咽至噎气了,应是怕吵醒自己,声音忽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膀子却抽搐的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