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打了个哈欠,收回目光。
……
小乔心里装了心事,睡到天亮时候,早早便也醒了过来。觉得头有些胀痛,身子也没完全从昨夜交欢留下的酸软里恢复过来,拥被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下地开门预备起身之事。
洗漱收拾停当,春娘说小厨房里早饭预备好。她却没什么胃口,不过喝了碗小火慢慢熬出来的细米温汤,要去北屋时候,一个仆妇进来,说刚一早有人来到大门外给女君送信。说着递上来一个封口的竹筒信封。
小乔一时有些茫然,想不出来会是谁在这时候给自己来信。接过竹筒,以刀慢慢撬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一卷卷了起来的羊皮纸,展开,一看到羊皮纸上她熟悉的娟秀的字体,眼睛立刻便睁大,放出了惊喜的光芒。
信竟然是大乔写来的!
大乔说,她和比彘结成了夫妻,如今夫妻二人就在灵璧。
数月前,徐州刺史薛泰征兖州,遭到杨信从后攻伐,仓促回战,如今两方彻底交恶,还在相互攻伐,淮南一带大乱,连她和比彘所居的偏远山村也不得安宁。前些时候竟来了一小队薛泰官军入山抓丁抢粮。村民哀肯放过,官军如狼似虎,竟伤了当初将她和比彘引入村里的一位年长老叟,比彘一怒,杀尽官军,收械后组织村民于入山口设卡,阻拦外人入内。村民对他十分敬服,言听计从。附近又有许多同被官军逼的走投无路的乡民听闻消息,也纷纷携家带口前来相投,恳求庇护。比彘收容。为防备官军盗贼再次来袭,择壮丁操练成军。上月比彘又亲自带人荡平了附近一个为患已久的贼寨。名声更是传扬。如今村中已经聚集千众,皆听比彘号令,秩序井然。
大乔说,原本她有些恐惧,不愿比彘聚众反官。但东郡不能回了,若再逃去别地,比彘如今身负罪名,被薛泰于城墙贴像悬赏,天下之大,他们恐也难寻一个能长久安身立命之所,且那些流离民众又都苦苦恳求,实在不忍抛下,如今也就只能先这样圈地自保。她知小乔人在渔阳,十分想念,想知她的近况。
她说自己其实早就想明白了,以阿妹一向的心性,当初说想另行择嫁,不过只是个劝服自己的借口。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比彘对阿妹当初成全自己代嫁魏劭一事,更感激在心。便派人北上替她传了这信,除了报上平安,也叫她代传口信,往后若有所需,请阿妹尽管开口,比彘必定效力。
大乔的信写的很长,写满了满满一面的羊皮纸。虽有浅浅忧虑,但字里行间,小乔却仿佛处处读到了她对丈夫比彘的爱意流露。
末尾,她告诉小乔,她上月已经有了身孕,现在一切都好,请小乔不要记挂,自己多多保重,希望姐妹日后能有机会,及早相聚,到时再细述离情。
……
小乔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把大乔的信反复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双目放光,心潮几乎可以用澎湃二字形容。
姐妹分开了这么久,今日终于有了她的消息!
她和比彘不但过的很好,这样的乱世,比彘也如她所知的那样,终究还是不能泯然于众人。虽然如今在官府看来,只是一名贼首,也远未达成气候。但小乔知道,以比彘前世后来的作为,今生再逢群雄争霸,他既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将来必定不同凡响。
这些都还罢了,最叫她感到兴奋的,还是大乔怀孕的消息。
虽然她语句寥寥,并未以文字长篇大幅细述心情,但小乔却从她的叙述里,仿佛体味到了她当时写下这些字时候的那种娇羞而欣喜的幸福心情,连带的,她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这些时日以来,积压在她心头的种种阴霾,忽然间仿佛拨云见日,消失不见了。
嫁入魏家以来,虽然有魏劭祖母的爱护,但小乔日常几乎如履薄冰,察言观色,小心应对。乔家魏家天生地位的不对等和她嫁入魏家为妇的方式,决定了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没有底气,能将自己放在了和魏劭同等的夫妻地位之上。
与其说是魏劭的妻,倒不如说是一个她需要完全压抑天性去应对周旋的上司。即便丈夫偶对她流露出了悦色,乃至和她床帏相戏这样的亲密时刻,于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总也有一道声音在时时提醒,不可沉沦。
然而她终究也是肉胎凡身,难以定心定性,超脱一切。祖母若高山之德,引她衷心爱戴,丈夫魏劭虽时时不可理喻,然待她,终究也非绝情到底,相处久了,她不可能不带出丝毫的感情。这才难免在试图与他情感交流受挫之后,便生出了失落,乃至自疑的心思。
便如昨晚,她也知魏劭接连遭妻子被长兄觊觎,一波未平,继而又不得不面对兄弟决裂的困境,情绪难免异常。以自己如今和他相交程度,他也不可能全都倾诉于己。又恰好自己过去,机缘巧合这才引他那样对待。所以当时虽然心中不愿,依然还是尽量配合于他。
只是过后他的反应不在她的期待之内,所以那种失落再次朝她袭来,以致于心情恶劣,不愿直面。
但此刻,大乔这封犹如从天而降的书信,却忽然令小乔精神大振。多日以来的自疑,乃至可笑的自哀,尽都退去。
魏乔两家仇怨就摆在那里。她入魏家,头尾还不到一年。如今的境况,比起前世的大乔,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记得当初刚出嫁时,她便告诉过自己,接下来的路必定会是艰难。
既早就有了这样的认知,如今稍遇不顺,便自怜自哀,不是作茧自缚,愚蠢之极,又是什么?
魏劭之可恶,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冰山之坚,她又非大火熔炉,怎可能顷刻化水。何必为此要与自己过不去?
如今当务之急,第一是照顾好病中祖母,绝不能让她如前世那样有失。等祖母康复之后,她再寻个借口回往东郡一趟。若再能与比彘大乔夫妇见上一面,则更完美。
至于魏劭此人,太过可恶。他爱作,让他自己作去便是。她也懒怠再小心奉承于他了。
小乔想妥,顿觉心胸大开,郁闷全舒。仔细将书信藏好,对镜照了照,便出门去往北屋。
昨夜男君未归,一早起床,春娘见小乔面容憔悴,神思不定,心里也是牵挂。忽然来了一信,她将自己关于屋内,出来便容光焕发,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春娘也是松了口气。忍不住问信的来历。
在春娘面前,小乔也没什么可隐瞒。略思忖了下,便将大乔比彘的消息说了。但只说他二人安好,大乔有孕。旁的未提。
小乔从前也曾告诉过春娘大乔随比彘而去的事。听了这消息,欢喜异常。一路伴着小乔,快到北屋,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道:“婢昨日得了个东屋那边的消息,说夫人前几日在老夫人跟前得罪大了,当时老夫人怒的将桌案都掀了,赶走了夫人。夫人这几日惊惧,这才一步路也不出。至于到底何事触怒老夫人,一时却还打听不到。”
东屋朱氏身边近身服侍的人里,有个也算体面的老人黄媪,因与姜媪不和,姜媪常在朱氏面前进言,渐渐就被朱氏所厌。黄媪心里愤愤,被春娘看了出来,渐渐以恩惠相诱,如今便似春娘安插在东屋那边的耳目,时常会有些消息出来。
春娘这么一说,结合这几天出的事,小乔便猜到应是和魏俨身世有关。只是此事过于隐秘,虽然魏俨人已经走了,魏府中的下人却还分毫不知。朱氏也只敢在儿子面前说了出来,连她身边姜媪她也不敢提半句。内情传不出来,也是正常。
小乔便不语。北屋也到了,加快脚步入内。
徐夫人早上还未下榻,但醒了。小乔见她脸色虽然还是不大好看,但精神看着比头两天倒好了些。钟媪正在旁服侍进药。那只猫咪蹲在窗台角落打着瞌睡。听到小乔进来脚步声,睁眼看了一眼,伸了个懒腰,纵身越下窗台,奔到小乔脚边蹭了几下。
徐夫人吃了药。小乔从钟媪手中接过空碗,正递下去时,徐夫人仿佛想了起来,问道:“劭儿昨傍晚回家,看了我后,说去衙署有事,回来的可是晚了?早上怎不见他来?”
小乔正要应话,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口仆妇道:“男君到。”
小乔微微回头,瞥了一眼,见一个身影在门口晃了下,果然是魏劭来了。
第72章
魏劭目不斜视到了徐夫人床前,俯身下去,询问她今早的病情用药。
一旁钟媪代应,说老夫人前两日的胸闷头疼已有所好转,早上也方吃过药,稍晚会有医士入府复诊。
魏劭观祖母气色,看着确实精神还好,便转头向钟媪道:“有劳阿姆费心。”
钟媪微微笑道:“不敢居功。男君这几日不在,女君早晚服侍老夫人于榻前,昨日煎药都她亲自在炉前守着。很是用心。”
小乔见他自入房后,这才抬起眼皮,看向了自己。
她对了眼他的目光,视线便投向床上的徐夫人。
徐夫人道:“我已爽利不少,你无需牵挂。衙署里既然事多,尽管忙去。”又看向小乔,微笑道,“这两日你也跟着受累了,见你早上一来,张小脸儿便白白的,眼窝子也凹了些进去,想昨夜也未睡好。我这里暂且不用你了,你回去歇歇。”
小乔其实心里并不想走。
徐夫人病体没痊愈前,她恨不得搬过来同住,早晚日夜守着才放心。只徐夫人都这样开口了,今早精神看着也还好,自己若再坚持留下,未免刻意做孝之嫌。想了下,便道:“我并不累。多谢祖母的垂爱。如此我先回房了。等医士到,孙媳妇再来。”说完便与魏劭并肩告辞。二人一走出房门,她双目便望着前方,没看边上的魏劭,更没像平日那样等他先行,径直朝前而去。
魏劭起先在门口停了一停,和候着上前搭讪的春娘说了两句话。一扭头,见小乔竟没等自己了,她微提裙摆,下了台阶,竟撇下自己便走了。盯着她背影,不禁一怔。
小乔很快出了北屋,不紧不慢地走在那条甬道上。春娘见男君也在,自己便慢慢走路,落在了后头。
魏劭紧走几步,追上了小乔,和她并排,看了她侧脸一眼,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小乔道:“是我的本分。且我也实在没做什么。”
魏劭见她双目始终望着前方,虽然也与自己说着话,却未曾转头看自己一眼。心里便觉得遭到她的冷落,未免感到没意思起来。闭嘴也不再说话了,加快脚步越过了她,自己走在前头。行到那个三岔口,本想直接再回衙署,略略迟疑,还是拐往了西屋。
小乔进了房,见魏劭站屋里,面无表情道:“且替我更衣。”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晚出去的那套便服。白天衙署面众,确实不妥。
最近一直都是小乔亲自替他做这种事。他去衙署要穿什么,平常要穿什么,以致于内外靴袜腰带搭配,小乔早已经了然在心。见他站那里一动不动又充大爷的样子,心下厌烦,转身欲叫仆妇一道入内,却听他道:“我不要旁人。头油气味太重,冲鼻!”
西屋里林媪,包括春娘,以及另几个年轻侍女在内,都喜欢用一种散着浓郁香气的发油。她们洗头洗澡也不似小乔那么勤快,发油混合了皮脂,靠的近了,香气确实有些冲鼻。只不过小乔早晚和她们处在一起,闻惯了,也没觉得什么。他挑剔。小乔盯他一眼,自己过去取出他一套玄端素裳制服出来。
小乔到他身前帮他换衣时候,魏劭一直低头注视着她,忽道:“一早起便未见你笑过。”
小乔冷脸道:“祖母身体欠安,我何来心情调笑?”
魏劭一顿。
小乔命他转身。魏劭便依她转身。转回来后,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昨晚何时走的?我醒来便不见你了。”
他这回说话声音却放低了,带了些小心似的。
小乔依旧没抬眼看他,淡淡道:“你睡了,我不走,还留那里等你醒来再继续伺候?”
魏劭顿时想起昨夜衙署书房里的狂乱,咽了下唾,便无话了。
小乔帮他换好衣裳。取了条黑色皮弁腰带,嵌上镶了五颗蓝、赭、褐、红、绿宝石为饰的带钩,再取代表身份的金质鱼符,装入一条玄色绣金丝的鱼袋,连同他日常所佩的那柄宝剑,悬于腰间。
“妥了……”
小乔说道,最后捋了捋剑缨,却见魏劭忽然抬起了一边的臂膀,手掌托起她下巴,将她脸抬了起来朝向他,拇指轻轻摩擦她一侧的面颊皮肤,俯身下来,将他的脸靠近她些,用低低的磁嗓儿道:“昨晚上是我不好,教你吃苦。你脸都白了,眼窝儿也凹进去了。祖母都瞧出来了。北屋那里跟前也有人,你白天不用再去,自己好生再睡一睡。”
小乔终于抬眼,见他两只眼睛俯视自己,里头黑黝黝的目光看着似乎倒挺关切的。把脸稍稍扭了扭,离开他的手,这才笑了笑道:“谢夫君。我自己也晓得的。”
魏劭憋了又憋,终于伺机将方才一番酝酿了些时候,自以为很是柔情的话说出了口,却见她不冷不热,无甚大反应,便如热脸贴到冷屁股,心里又感发闷。此刻衣裳也换好,没理由再留房中了。且他数日不在,今日衙署一早便有多人在候,也确实无暇再耽搁,正了正色,恢复成平日那张君侯脸,转身便出去了。
小乔送了他几步,出房门后,目送他背影出了院,自己便回了屋。
……
魏劭打马去衙署。
他在渔阳城里时候,平常日常几乎是魏府与衙署早晚两点一线的往来,如无特殊,早上路过在这街的辰点也准的很,一般辰时初,上下不会超出一刻钟。是以街道两旁居民和商贩都认得君侯,见他今早又这时候高坐马背,身后跟了左右随行,远远来了,纷纷便停下手边的事情,站于街道两旁行礼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