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蓬莱客
时间:2019-07-29 09:03:16

    “俨儿!我不该误教了你,让你误以为你是汉人。我当及早让你知晓,你虽有一半血统来自异族,但你永生永世,是我魏家之人!及至今日一切,全是我铸成之错!你如今要走,莫非是惩罚外祖母的教养之错?”
    徐夫人说到情动之处,落下双行之泪。
    魏俨目中亦有隐隐泪光。
    “外祖母!你非但教养无责,对我反有养育之恩!我亦知你乃出于关爱,这才乱了心神迟迟未教我得知!我感恩不及,何来惩罚之说?今日之错,实在全错于我己身!与外祖母又有何干!”
    徐夫人道:“你既不怪我,何以定要一意孤行?”
    魏俨闭了闭眼。睁开道:“错全在我,在我血脉里的天生邪恶和不正心术!外祖母,你从不知道,从我懂事之时起,我就想为何我同姓魏,我年长了二弟,我之才干亦得旁人认同,为何二弟天生注定便是家主,而我只能是一旁家臣?这念头十几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如蛇般钻入我心,我纵然痛恨,却驱之不去!从前我尚能克制。三年之前,当我从找到了我的匈奴人口中得知了我的身世之后,这恶念便日益滋生,我再也无法摆脱!”
    徐夫人面露震惊。一旁魏劭也定定望着魏俨,神情微僵。
    “我妒忌二弟,我亦恨造化不公!二弟天生家主,才干出众,娶妻佳人,我却有什么?”
    魏俨神色怪异,似笑非笑,“外祖母,我从小,你就聘请洛阳太学博士对我谆谆教授。我却只记住了一句话,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外祖母,是孙儿辜负了你。我父系血脉的邪恶,注定我将无法安耽于魏家家臣的身份!我也不是君子!我的心术令我从来都做不成所谓君子!如今事已至此,纵然外祖母和二弟不计前嫌,我自己是无颜再留。勉强留下,我也再难做回从前的那个魏俨了!我也将遭受日日夜夜的折磨痛苦。外祖母,孙儿求你,不如放我离开,叫我得以释放。”
    “长兄!”魏劭猛地出声喝止,“你竟敢在祖母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魏俨转头,望着魏俨,露出一丝苦笑:“二弟,我和你不同。你有大家之风。我若天生为凶徒,便走不来那君子正道。”
    他转向徐夫人,重重地叩头:“恳请外祖母成全!”
    徐夫人那只蒙了白翳的目中,此刻亦布满了泪光,望着地上向自己叩头的魏俨:“你以为去了异族,你便真能如你所愿,从此随心所欲,为王称霸?”
    “成,我之幸。不成,我之命。虽死而无憾。”魏俨道。
    魏劭猛地拔出长剑,剑尖抵向了魏俨咽喉,双目血红,一字一字地道:“你竟以为我会活着放你去匈奴?”
    魏俨闭目,宛若求死之态。
    魏劭呼吸渐急,剑尖一寸寸地刺向魏俨咽喉,微微发颤。
    徐夫人定定地望着魏俨,忽然道:“罢了,人各有志。他一心求去,强留不下。”
    魏劭霍然转头,看着徐夫人。
    徐夫人目中依旧蕴泪,神色却渐渐变的冷凝,盯着魏俨,慢慢地道:“你要走,我不阻拦你。人生而在世,郁郁不得志,确生不如死。往后你若愿意认我,我也是你的外祖母。只是有句话,我要和你说个清楚。倘若有一日,你干戈反向,助匈奴人残虐汉人,我便是化为鬼,也绝不谅解!”
    魏俨左手平放于桌案,五指摊开,右手拔出靴中一柄短匕,寒光闪过,竟将小指连根斩下。
    他脸色微白,小指断口血如泉涌,神色却一动不动,道:“俨以此断指发誓,外祖母有生之年,俨绝不伤汉人一丁一口!日后祖母百年,倘若俨有幸得志,汉人若不犯我,我也必不先犯!”
    徐夫人默立片刻,转身慢慢朝着门口走去。
    她的脚步迟钝,背影在这一瞬之间,仿似已经佝偻了无数。
    魏劭定定地望着魏俨,忽然怒吼一声,挥剑朝着魏俨当头就劈了下去。
    魏俨依旧不动。
    剑锋从他头顶斜斜擦过,一剑斩断魏俨身前那张案几一角,地上也随之慢慢飘落了一绺发丝。
    “咣当”一声,魏劭掷剑于地,转身疾步而去。
    
    第69章 7
    
    魏俨是在当天傍晚离开渔阳的。
    他生于斯,长于斯,二十八载,而今离开,只剩一人独马。
    他独行到了城北魏府的那扇青铜双狮大门之前,面朝大门双膝跪地,叩首后起身离去。
    夜幕渐渐降临。魏俨牵马走过渔阳街道。街道两旁尽是急于归家行色匆匆的路人。路边一扇半开的门前,传出妇人唤孩童入家吃饭的呼声。那孩童四五岁大,本蹲在门前抓着石子玩耍,听到母亲呼唤,应一声起来低头便跑,恰正一头撞到了魏俨身上,反弹跌坐到了地上,因屁股跌痛了,正要哭,看到这个停下望着自己的大人神情有些奇怪,和自己平常见到的人仿佛不同,心里感到恐惧,一下止住哭,只用害怕的目光望着他。
    魏俨目光定定落于孩童身上片刻。蹲了下去,朝他伸出了手。
    孩童更加害怕,慌忙爬起来要跑。见这个男人似乎微微一怔。接着便从他身上的褡裢里抓出了一大把的钱,放在地上,朝自己僵硬地扯了扯嘴巴,似乎是在朝自己笑。
    母亲唤不回孩童,出来寻,忽见他坐于地上,面前蹲了一个生脸汉子,立刻喝道:“你何人?”觉汉子怪异,似带邪气,心里不安,慌忙回头又高声唤丈夫出来。
    魏俨站了起来,牵马继续朝前而去。
    孩童忘记了恐惧,坐地上转头,呆呆望着这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黑夜渐重,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盏一盏地渐次点亮。
    魏俨在万家灯火点遍半城的时刻,停在了那间裱红铺子的对面。
    铺子正要关门。还是从前的那个掌柜,此刻正在门口一扇扇地上着壁门。依稀可见内里布置,犹如那日他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情景。
    魏俨定定地望了片刻。忽然翻身上马,纵马疾驰去往城门口的方向。
    他求走。对他们说,为的是求一个顺心和快意。
    魏家也应他求,放他去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无所归,晃晃荡荡,何为顺心,何为快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这下半生,无论去往哪里,都将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
    ……
    两天后,魏俨抵达桑干河畔。
    淌过这条被默认为边界的沙河,就是匈奴的境地了。
    魏俨看到河口之畔的草甸地上,远远有一人放马坐于马上,仿佛在这里等了已经有些时候。
    他渐渐地放慢马速,朝着那人行去,最后停了下来,注视着那人,面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二弟,没想到你还肯来送我最后一程。”
    魏劭面无表情,抬胳膊挥了挥,他的身后,便有两个军士抬了条大口袋过来,放在草甸地上。
    口袋口子扎住,里面仿佛是件不小的活物,在袋子里扭动挣扎。
    “知我为何一把火烧了你的住所吗?”魏劭冷冷道,“我不欲你我兄弟心生嫌隙。有人却希望你我反目。不幸被人奸计得逞,而今我也无话可说。这个兰姬,我本欲杀之,想到是你的女人,还是留了,交由你自己处置。我来这里最后送你一程,也算全了二十年的兄弟相交。往后如何,各听天命。”
    袋口开了,里面露出一个正在挣扎的女人,披头散发,模样狼狈,正是魏俨从前身边的那个宠姬兰云。
    兰云双手被缚,口亦被塞,无法说话,忽然得见天日,看到魏俨竟在自己面前,正坐于马上,面露惊喜,待要求救,又见他虽投来了一道目光,双眸却冰冷无情,顿时又生恐惧,怔怔地望着他。
    魏俨慢慢抬眼,最后落于魏劭的面上。二人各自坐于马上,四目相对,并无人再发一声。
    魏劭目光阴沉,和魏俨对望了片刻,忽然挽起马缰,喝了一声,掉马便去。
    不远之外,他的一众随从立刻跟了上去。一行人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草甸的尽头。
    ……
    阿弟离开,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天。而魏劭那天送阿弟出城,随后就没有回来过了。
    小乔知道徐夫人当天也出去了。后来回了府,当天便躺了下去。
    小乔去看她的时候,见她精神委顿,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躺在床上,仿佛一下子就苍老无数。
    小乔的心情很是沉重。
    她隐隐猜到,应该是魏俨那边出了问题。
    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徐夫人为什么一回来就卧床不起,魏劭这几天到底又是去了哪里,她是半点分寸也没有。
    唯一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几天魏家不但出了事,而且,出的事还很严重。
    既然是和魏俨有关,小乔的反应就是她本以为揭过去了的所谓魏俨爱慕自己的事情大白于天了。
    否则她实在想不出来会是什么。
    她的心情忐忑又沉重,如同自己是个罪人一般。这日的傍晚,魏劭还没回来。她去北屋服侍徐夫人。
    夕阳下沉。白天光线总是很好的这间屋子,此刻渐渐也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影。钟媪进来掌灯,床上的徐夫人动了动,仿佛醒了过来,小乔急忙上前,和钟媪一道扶起了她。
    徐夫人靠坐起来,目光落到小乔的脸上,仿佛在想什么。
    小乔心跳的厉害,有些不敢和她对望。片刻后,听到她说腹中饥饿,想吃东西。小乔忙起身,徐夫人道:“叫钟媪去吧。”
    钟媪便去了。房里只剩下了小乔。徐夫人让小乔坐到自己的床边,问魏劭。小乔说他出去三天未回了。徐夫人出神了片刻,道:“他是去送他的长兄了。”
    “他的表兄,去了匈奴之地。”徐夫人又道。
    小乔大吃一惊。
    徐夫人沉默了片刻:“你是劭儿之妻,有些事也该叫你知道。俨儿身世特殊,父亲是匈奴人。如今他要过去,我留不下他了,只能放他去了。”
    小乔怔怔地望着徐夫人。
    徐夫人凝视着暮色笼罩里的小乔。
    “多好看的一个孩子啊!难怪……”
    她叹息一声。
    小乔顿时心脏狂跳,立刻跪在了床前,低头道:“全是我的错,求祖母饶恕!”
    徐夫人转头,望着她跪在自己床前的身影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怪你做什么?你也无错。三十年前我自己埋下的祸根,而今结果罢了。命使然。”
    小乔慢慢地抬头,看向徐夫人。
    她的神色疲倦,目光也不再落于自己,而是越过了她的头顶,投向西窗之外的那缕夕阳。
    “劭儿回来,你且宽慰些他。”
    徐夫人最后道。语气温和。
    ……
    徐夫人吃了些东西,坐了片刻,又躺了下去。
    小乔一直陪在她侧旁,直到她睡了过去,这才回了西屋。
    这几天她一直没看到朱氏。她那边如今也不要她过去。小乔也没心思管她那么多,北屋回来后,在房里发呆时候,忽然听到外头院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心一跳,急忙跑了出去。
    魏劭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路上大约也没打理过容仪,两边面颊上冒出了一层淡青色的胡茬,人看起来疲倦而困顿。
    小乔迎他入了房。问他先吃饭还是先沐浴。他说沐浴。小乔便让人备水。很快预备好了,她跟了进去,亲自服侍。
    魏劭浸于浴桶里,水漫到了他两边的肩膀。他双臂分搭在浴桶边缘,头往后仰着,闭着双目。
    小乔跪坐于他身后,解开了他的发,用清水淋湿,打上散发着玫瑰香气的发膏,指尖按压他的头皮,轻轻地用手掌揉出沫子,用清水淋洗干净,再取干布巾擦渗去湿润的水分,最后帮他重新将发绾了回去,用根玉簪簪别住了。
    他仿佛睡了过去,双目闭着,神色平静,一动不动。
    小乔看了他一眼。见他面颊上还沾了点方才自己不小心擦上去的玫瑰沫子,便伸手擦拭。
    她的指腹碰到他的面颊,他眼睫毛颤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哗啦”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
    小乔便默默服侍他穿衣。
    他穿了套便服,对小乔说自己去衙署处置前几天堆下来的公务,叫她早些歇了,不必等他。说完走了。
    小乔一直等他。等到将近戌时。想起他回来时一脸倦容。犹豫了下,还是换了身衣裳,吩咐备车,载着自己去了衙署。到了门口,守卫军士认得她,急忙过来迎接。小乔问君侯在否,军士说,君侯傍晚入内后,便一直未曾出来过。
    小乔提着手里的食盒入内,来到了上次她去过一次的位于后堂的他的那间书房。
    书房门窗紧闭,透出灯火。
    小乔停在门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叩门,道:“夫君,我能进来否?”
    她说完话,推开了虚掩的门,迎面看到魏劭端坐在那张大案之后。手中悬笔,正伏案疾书。案角堆满了高高低低的卷帛和牍简。见他抬眼望了过来,神色仿佛一怔,便露出笑容,走了过去,跪坐在他对面,说道:“我见夫君迟迟不归,恐怕案牍繁重,怕你腹中饥饿,想着反正路不远,晚上衙署里应当人也少,便过来给你送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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