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蓬莱客
时间:2019-07-29 09:03:16

    ……
    “先生不拥被高眠,怎也在此吹风?”
    魏劭反问了一句。
    “昨夜本喝醉了,一觉醒来,再无睡意,见星河灿烂,索性到此夜观星象。不想遇到了主公。”
    公孙羊说完,呵呵一笑,走到魏劭身边,又道:“我曾闻兖州有谚云,‘洛水十分神,双乔占八分’,原本不信,道是夸大。今夜婚礼所见,乔女倒确实当的如此赞颂。我观她举止神色,众目之下,无丝毫怯露,落落淑女。主公得美,可喜可贺!”
    魏劭眼前便浮现出刚才那张明明受了极大的惊吓,眼睛都睁的圆溜溜了,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睫在微微颤抖,却还极力在自己面前作出镇定神色的小脸,默然片刻,淡淡的道:“不过是听了先生劝,顺水推舟权宜之举罢了,何来所谓可喜可贺。明日叫她上路回渔阳便是了。”
    公孙羊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浑不在意的样子,便笑道:“也好,河南(黄河以南)宜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如今联姻既成,女君去往渔阳侍奉长辈,代主公尽孝,主公安心图谋大业,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魏劭没有接话,只是一笑。
    “余夜观星象,紫薇垣中,帝星隐没,白气漫蔽,恐天下不久将大乱,万民遭涂炭之苦。”
    公孙羊仰望星空,忽然叹道。
    魏劭顺他所指的方向仰头望了一眼,见群星悬空,点点璀璨,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道:“先生之神,我一向佩服。”
    公孙羊摇头:“主公谬赞,我不过一善逞口舌之徒罢了。若论神人,当世倒真有一位,于我有半师之恩。姓王名靳,自号白石老人,为墨家二十代嫡门弟子,不但通纵横捭阖之术,且有通天之智,又善岐黄医术,学究精深,余与之相比,如流萤之于星月,不堪一提。”
    魏劭扬了扬眉:“如此神人,今在何处?”
    公孙羊道:“我年轻时四处寻访,想拜入墨门,黄天不负,终于得见老人,惜乎资质庸劣,未被收入门下,但也有幸,得老人指点三月,受用一生。十年之前,我有幸与老人再次偶遇于道旁,才知他心系世人,再次入世云游四方,以岐黄济世救人。如今十年过去,也不知他在何处。若安在,当也古稀。”
    一阵寒风吹来,公孙羊忽然咳嗽起来。
    他早年随军时曾意外受伤,后来伤愈,但留下了病根,时常咳嗽,身体也坏了下去。
    “天寒地冻,先生体弱,我送先生回房。”
    魏劭立刻说道。
    公孙羊连称不敢,说自己回去便可。魏劭便也没勉强,只将披风解下,披在了公孙羊的肩上,目送他的背影下了楼去。
    公孙羊走后,魏劭独自凭栏,下意识地再次望了一眼刚才公孙羊指给他看的那片星座。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魏劭的野心里,慢慢地已经勾勒出了一幅越来越清晰的未来图画。
    黄河划南北,南河洛中原腹地,北古燕赵魏地。十年前,他的父亲还在世时,北方有大小军阀不下十人,时至今日,已多被蚕食吞并,剩余也不足为虑,不过依附强者而生,如今的广袤北地,就只剩并州陈翔还能与自己一争高下了。
    他现在的首先目标,就是吞灭并州,夺得这块有陇西粮仓之称的地盘,统一北方后,再图河南之地,以致最后西进,成就大事。
    而兖州地势,就是日后他南下的一条便利途径。两家联姻,今日以魏家之势保乔家在兖州的地位,其实也如同于乔家在替自己守着这条南下便道。他的祖母徐夫人目光深远,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做主替他接受了乔家的示好。当然,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极其不愿,但最终还是听取了公孙羊的劝告,默认了这门婚事的唯一原因。
    他从十岁起,就坐于马背追随身为幽州刺史的父亲与越界来犯的匈奴作战,最远到达过长城之外的云中和朔方。父亲在他心目中,有如神人。十年前乔家背信弃义,令他痛失慈父长兄。他从不相信乔家所谓的“信使被截杀于半道”的解释。猪狗不如的人,与陈郡李肃一样,终有一天,他必灭之而后快。现在娶乔女,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除去这桩婚姻给自己带来的心理上的厌恶之外,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至于乔家的那个女儿……
    他转过视线,俯视片刻前自己刚走出来的射阳新房的那个方向。
    远远望去,那扇窗牖依旧透出一片红蒙蒙的烛光,在周围一片漆黑的映衬之下,很是显眼。
    只能怪她自己命运不济了,魏劭这样想,脑海里,不禁再次浮现出了婚礼时第一眼看着她被人引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时的情景。
    生的倒勉强还能入眼;身上的肉上下统共加起来,想必也凑不过二两。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
    魏劭走后,小乔也不想睡觉了,裹着被在房里枯坐到了天亮。
    他没再露脸。春娘她们进来服侍她洗漱的时候,信邸里的便有消息在传,说新妇不得君侯欢心,洞房次日便要被送离身边去往渔阳了。
    渔阳是魏家基业所在之地,魏劭的祖母徐夫人、寡母朱氏如今都在那里。
    原本,做儿媳的去老家替丈夫侍奉长辈尽孝,也是应尽的人伦。但是,才新婚第二天就要被匆匆送走……
    这未免也太丢脸了!
    春娘起先还在小乔面前强行做出无事的样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将侍女差出去,握住了小乔的手,垂着泪道:“女君,婢一早便听闻,有仆人四更起夜时,远远见到了魏侯。他怎如此大早便出了房?莫非你忘记婢之前的叮嘱,触怒了他,他才今日便送你去渔阳?”
    春娘的意思,说白了,是说现在信邸里的下人都在传,昨夜洞房里房事不调,魏侯对新妇不满意,所以今天就要打发她回老家了。
    小乔心里的那种委屈和郁闷,也是没法讲。
    她总不好告诉春娘,新郎官魏劭喝的醉醺醺的回来,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自己睡了,她熬到了下半夜被冻醒,不过想拿条被子取暖,就差点被他当成刺客给弄死了吧?
    这位,平日到底是干过了多少的亏心事,才会连睡梦里都草木皆兵警觉成了这个样子?
    “我并未得罪于他,昨夜他也未沾我身。他只是不喜我罢了。伯父与魏家联姻,本就各有所图。我既肯出嫁,心里也早有准备。去渔阳也无妨,迟早要去,何必纠结早晚?至于旁人说什么,由人说便是了,我不入心,你也莫难过。”
    像这样的情况,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以后必定还会有类似的发生。她不想让春娘空怀希望,再一次次地失望。索性借了这个机会和她说明了。
    “春娘,你名为婢,我视你为半母。我嫁到魏家,身边就只有你一个是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我盼着你也能坚定心志,往后遇事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春娘发呆,定定地望着小乔。
    朝阳正从东窗里照射进来,投到了梳妆台侧,金黄色的阳光将她幼嫩的肌肤打上一层暖暖的色调,连耳垂上的一根根细微茸毛都能看清。她望着自己在微笑,眸光莹莹,里若有宝珠流转。
    这样的一个女君,既是她熟悉的,又带着陌生。却不知道为什么,让春娘从心底里慢慢地滋生出了底气,浑身也像是有了力量,一种想要奋不顾身保护她的欲望油然而生。
    “女君教训的是!婢记下了!婢这就替你好好梳头打扮。”
    春娘迅速擦去眼泪,爬起来站到小乔的身后,开始为她梳头装扮。
    她有一双极能替人梳头打扮的巧手,天赋加后来的慢慢摸索。从前小乔母亲还在世时,就常赞她妙手,说她能将女子五分容貌化为八分。
    昨夜她原本还担心魏侯不知轻重,会让女君吃苦。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没碰女君一下。
    她心里的不服和郁闷,也是难以言表。就如同自己用名贵匣椟藏起来的宝珠,平日深藏不愿示人,现在送到了你的面前,你竟然还嫌弃看不上眼?
    她对魏劭原本怀了极大的敬畏之心,但这么一个早上下来,已经心生不满。
    这个魏侯,眼睛究竟是要瞎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对自己的宝贝小乔视而不见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要用新婚次日就送走她的方式来羞辱于她?
    昨夜那种适合大婚场合的浓妆,固然雍容华美,但其实也掩住了小乔最动人的神韵。今天她一定要替女君再好好装扮一番。
    就算走,也要走的漂漂亮亮,绝不能给信邸里的这些人再留笑柄!
    
    第11章 姝丽
    
    信都北上到渔阳,路上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钟媪先前被徐夫人派来这里备办婚礼,现在婚礼完成,女君北上,她自然也同行回去。
    护送女君北上的人,也还是魏梁。
    魏梁对乔家深恶痛绝。当年小乔父亲乔平来魏家吊唁时,灵堂上就是他带头拔刀怒对。他对如今的小乔自然也没好感,第一次看到她,见主公要娶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就对她下了“祸水”的定义。现在又要派他送去渔阳,心里不愿,但这个任务是公孙军师派给他的,他推却不掉,并且心里也明白,这个乔家女虽然往后注定没人会待见,但主公既然娶,说明用处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所以也只能再次勉强答应下这趟差事。
    魏梁备好车马,点选了随从,着人将小乔随身行奁抬出来安置好后,便等候在信邸门外。
    小乔也没让人久等。收拾好后,日头也才不过升上屋顶的高度。
    她带着春娘和几个侍女,从射阳舍的新房里走了出来。
    春娘早上实在是憋了一口气。
    如果说,昨晚婚礼上,小乔的衣妆是为了匹配她作为君侯之妻的身份,偏于较她实际年龄未免有老气之嫌的端庄和华丽,那么现在,必要的大方之外,更多的是要凸显她原本的美貌和举手投足间天然流露的姿态。
    小乔是春娘看着养大的,她能美到什么程度,没人比春娘更清楚了。
    春娘为她梳了个望仙髻,长发全部高盘于顶,饰以小乔最喜欢的那枚翡翠插梳,鬓侧再插一支镶了颗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南珠的步摇,别无多饰。她的脸,其实也根本无需过多脂粉。脂粉厚了,反而掩她原本的神韵。昨日春娘替她上厚妆,是出于压住大婚礼服的考虑。今早她翠眉轻扫,朱唇一点,两颊淡淡扑上一层烟霞香粉,一张脸就足以光彩动人。
    春娘很早也知道,通身紧窄、膝下曳洒至地的曲裾,最能展现小乔如今正变得日益玲珑美好的身段了。她近身服侍小乔沐浴,最清楚她身体的变化了。去年从她来癸水后,就看着她一天天地变样,胸前玉房也早如花朵般悄悄膨隆而起,那种有别于丰熟,妇人的别样质地和美感,非亲眼所见,难以形容。
    她的使君之女,只是骨架娇小了些,不像这里的女子,大多高健,又刚至及笄之年,身量还未完全长齐,加上昨晚内外六层的大婚礼服,完全遮盖了她实际已经玲珑有致的身材而已,绝不是像今早那些碎嘴妇人们在背后讥议的那样骨瘦如柴才会不讨魏侯欢心。
    是你们那个魏侯,自己错过了知道的机会,好吧?
    春娘忍不住再次腹诽。她为小乔选了一身浅浅水红的曲裾,反复裹身三重后,以绣带系腰,下露软银轻罗曳撒襞裙,整理好衣袂后,因天寒风大,给她加了一袭天香色的镶裘软帽披风,披风别无多饰,只在下摆一侧绣了一枝舒展萼梅,若风大,则可戴上帽子取暖,素雅又不失富丽。
    这一身以她本色居多的出行装束,从头到脚,只剩恰到了好处,既不过于简朴,堕了新婚君侯夫人的身份,也不至浮于竟奢。迎风款款行步而出时,只见她青丝润翡翠,耳坠明月珰,裙裾摇曳,双目晶莹,鬓边步摇辉耀生光,远远望去,恍若洛神出水,美竟不可方物,连身后这座因冬天而只剩下了一片灰扑扑颜色的方正院舍,也如添了一道初春的亮目美景。这一路出去,所遇仆从纷纷侧目,竟有看的忘了行礼的,直到她渐行渐远,还依旧望着背影迟迟收不回目光。
    春娘终于觉得心里那口堵住的气稍稍顺了些。
    前面那道门过去,就通往大门外了。有几级台阶。昨夜大寒,春娘唯恐阶面还有残冰,便伸手扶住小乔,小乔略微提裙,低头下台阶时,觉到身边的春娘忽然停下了脚步,接着,衣袖被她轻轻扯了下。
    小乔抬眼,看见魏劭就站在前头不远的道旁,身侧有一个身量略微消瘦、留三绺须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脸色看起来带了点病痨感,像是魏劭身边的文官。
    先前春娘已经打听过,得知魏劭身边有个名叫公孙羊的谋臣,颇得他的倚重,时常一处。这会儿见这中年男子与他同行,便猜应该是那个人了。看他们样子,似乎也是刚从这里路过,结果就和自己这么遇到了一处。
    小乔见魏劭两只眼睛扫向自己,面无表情的,脚步略一停顿,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到了近前,面上露出微笑,朝他唤了声“夫君”。
    他身边的那个中年人已经朝她躬身作揖,自称复姓公孙,名羊,是君侯的行军司马,说话时,面上带笑,态度倒十分恭敬。
    小乔也面带笑意,向公孙羊微微颔首,致意后,转向魏劭又道:“如此妾便动身了,往后不能再侍奉夫君,盼夫君自己多加保重。”说完略福了一福,没多看他一眼,扭头转身便走了。
    魏劭似乎一怔,眉头微微皱了皱,目光定在了她的后背。
    春娘心中虽对魏劭多有不满,但这么遇到了,表面上还是不敢怠慢,见小乔已经走了,忙向魏劭躬身见礼,又看了眼那个复姓公孙的人,转身急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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