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慢吞吞的从圈椅上站起来,手里的帕子,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土。
富贵撇撇嘴,本来在门口的脚,一下子就缩到门外去了,这样的奶奶,这就是他的奶奶,一言难尽,旗人家的孩子不是喊妈,都是喊奶奶的。
“太太,您是有什么好主意,赶紧说出来吧,您向来是脑子灵活,比我们要多转几圈的聪明人。”
佟二爷,依然是笑容满面的,丝毫不担心别人看见了没面子,说自己怕老婆。
二舅妈这才一口气的说出来,“自打我一进门,我就知道是个丫头片子,不为了别的,这要是个有福气的大胖小子,不能在这时候出来,恰逢赶上咱们旗人被改良,可见,这孩子来路不善,不是个有福气的。”
由于刘妈是落了门的时辰起喊得二舅妈,二舅妈睡眼朦胧的从暖被窝里出来,当然是一身的不爽利,迁怒到那祯禧身上,自然就是只能怪她出生的时辰不对了。
而且不仅仅是时辰不对,就连日子偶读没选好,旗人要变法,生下来就挨饿,扫把星一样的。
“所以啊,我一进门,看一眼我就替姑奶奶打算好了,索性是自己生不出来了,咱们有的是法子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拿着帕子压了一下嘴角,笑吟吟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一边笑,一边还能眉头依然保持那么高的。
那四太太手都攥紧了,“到底是什么法子呢?二嫂,您帮帮我吧。”
那祯禧也紧紧的瞧着,觉得这女人,这么大的面儿,兴许是有主意的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是。
哪里知道二舅妈笑的得意,出口的话却是横着出来的刀子,专门扎人心的,“纳妾,要纳妾。”
“姑奶奶你少吃点苦头,让别人生去吧,生了以后,孩子就合该是自己的,您抱着在身边养大的,自然您是最亲的不是。”
“至于那人,您想留着发善心,就留在身旁当个使唤丫头,要是利索一点的,干脆啊,给点钱打发了就是了。”
“无论是哪一个路子,这孩子,您养大的,保管是孝顺您的,不然这祖宗家法也不答应不是?”
那祯禧落差太大,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只能自己侧侧脑袋,再不想去看这个二舅妈一眼,扎的她眼珠子疼,馊主意一个。
那四太太的眼圈又红了,苍白的脸颊,尖尖的下巴,头上神色的抹额显得人更是凄苦了,“二嫂,可是您看,您看看,我有自己的孩子啊,我生养了三个啊,我但凡是有点爱心,合该全给我自己的孩子啊?给别人的孩子,那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纳妾,那是高门大院的事儿,旗人家只有那当官的有钱的有权的才这样,一般的人家,谁家里会纳妾呢?
经济上拮据不说,旗人家里重姑奶奶,纳妾不是个光彩的事情,她放着自己的孩子不去疼,去疼别人的孩子,再来继承家产,她心里过不去。
二舅妈就顶顶瞧不起这样子,她向来觉得自己是将相之才,只是生不逢时,再有自己是个女儿身。
“您是生养了三个,可是不都是闺女,一个顶用的没有不是?您身前养个哥儿,您那就是自己个的儿子啊,这哥儿大了孝顺的是您,床前尽孝的也是对着您不是,还能给姐姐们撑腰不是?”
“您瞧瞧,这就跟亲儿子没两样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那祯禧觉得要不是自己三观稳固,真的就觉得二舅妈说的很对了,抱来的孩子当亲生的养,以后跟亲生的一样孝顺,这没毛病啊。
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是你丈夫跟别的女人生的啊,还不如是大街上捡来的孩子呢,但凡是个当家的太太,就不能不在心里面为这个事情难过的。
“二嫂,您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吧。”
那四太太,眼里面的泪儿终究是包不住了,看着哥嫂走了,自己又看看闺女,“刘妈,老爷子那边派人去接了吗?”
刘妈风火轮一样的转,那四太太以前帮着干,两个人多少还能撑得住,现在刘妈一个人,陀螺一样的。
“去了去了,雇了一辆青布二人小轿,明儿赶一大早就去寺里面,等着过午老爷子就回来了。”
说完看了那四太太一眼,果真是泪跟雨点儿一样的打湿帕子,“太太,您宽心。”
出来叹口气,这什么世道啊,有的人家,儿子多的跟下崽一样,养都养不起,有的人家,盼儿子就跟盼着星星月亮一样的难。
第6章 谁丑谁尴尬
宽心,这该如何宽心呢?
四太太愁的睡不下,在四爷面前,她还能申辩几句,不纳妾的话儿还能说得出口,毕竟是夫妻,四爷是个好性儿的人。
可是要是老爷子回来了,她总不能对着公公说出来不纳妾的混账话。
不纳妾,在她自己想法里,就是等同于混账话了。
“不纳妾,就是要那家断子绝孙啊。”
“不纳妾,就是四爷同意了,老爷子也不能这么不管的啊。”
“我不能成了那家的罪人,对不起列祖列宗,等着老爷子开口,又或者是四爷难心,不如我自己说,到底是要纳妾的。”
她喃喃的说着,瞧着窗户外面,四爷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跟刘妈嘱咐什么。
只见没一会儿,刘妈端着茶盘进门,放在炕桌上,“太太,您吃点,四爷特特的嘱咐我,给您打一碗红糖鸡蛋,红糖多多的放。”
“家里红糖不是没了?”
四太太算账的时候清清楚楚,有一笔极为细致的开销,就是要再买点红糖来,有的客人爱喝糖水。
刘妈擦了擦脸上的汗,看着大人孩子好好的,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嗓门也大起来了,说话带着响亮劲儿,“嗨,四爷去买的,这大半夜的铺子都关门了,他去找了相熟的油盐店,喊了伙计去开门的。”
四太太发苦的心里面,也跟喝了糖水一样的,她觉得不论是什么事儿,睡起来再说。
结果一大早带着晨露,老爷子就回家了,还没进院子,笑声就极具有穿透力的辐射到四周去了。
“生了,果真是生了,我半夜里就出发了。”
“不用车,我腿着回来的,走几个时辰不累的。”
“赶巧了,我也不知道要生,是寺里的方丈喊我回来的,说是家有喜事,我寻思着定然是早产的。”
一边跟四爷说着,一边进了院子,刘妈打水来洗漱,老爷子拿着手巾把子擦了擦脸,“快,我孙子呢,抱来给我看看。”
老爷子想当然的以为是孙子,就跟所有人以为的一样,话说出口,就看见刘妈苦瓜脸一样的笑。
“老爷子,是孙女。”
下意识的去看了四太太的窗户一眼,只觉得心里面涩然,“孙女啊,孙女,也抱来看看吧。”
那祯禧听得真真儿的,院子里面的人,声音都带着措不及防跟失落。
她抓着老爷子的手,是想着极力讨得老爷子欢心的,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不是。
老爷子抱着看,“是个机灵孩子,好孩子,好孩子啊,让四太太放宽心,好好养着便是了。”
声音里面带着些无精打采的,给孩子递给刘妈,那祯禧使劲的往后看一眼,似乎能看到老爷子侧头然后擦了擦眼角。
她这时候,也恨不得自己是个儿子了,要是个男孩子,大概没这么多的烦恼了。
老爷子虽然已过花甲之年,精神矍铄却是非同一般,前些日子去大钟寺,有大师清谈讲经,他自来是喜欢这些东西,便去小住几日。
原还要过些日子才回来的,只昨晚的时候,他跟宗山大师向来交好,宗山大师有秘而不宣的修行,行走世间多救死扶伤,功德修行极佳,在佛学经书方面也是别有造诣。
“您说说,我这心里啊,满以为是个孙子,兴冲冲的连夜回家赶去,没成想满心的欢喜落了空。”
老爷子心中意气难平,纵马到了大钟寺,梵音回响,他心中难免凄凉,去后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拿出酒来,对着满山秋叶醉饮。
又想起来家里无香火传递,不由怆然泪下,有小沙弥看到了,知道他与宗山交好,赶紧去寻了宗山大师来。
宗山笑而不语,只手中一串极大的佛珠,不长一串,粒粒如枣儿大小,名贵木材打磨,经年摩挲,沁色包浆实属珍品了,又是宗山大师这样的大师贴身之物,更加不凡了。
“你与我相知,知道我多年心结,完事解好,只一个是我的心头病,没个孙子,我就是闭眼都不安稳啊。”
宗山是个极为风趣幽默的人,他听了这黄连水一样的话,一点不受影响,只张嘴笑的震山响,说话的语气是那么的热情,那么的真挚。
“吾兄,吾兄啊,孙子孙女有甚区别,魔怔了不是?”
“天地之大,变化无常,人不过是沧海一粟,此间烦恼,百年之后,都是身后尘埃,不留余痕。”
老爷子抬眼看了宗山一眼,擦了擦眼泪,自己站起来,就知道不能跟这人呆的时间久了,不然总有出家的冲动,万事都看开了,那就成佛了。
生怕宗山再说下去,忙拉了他一把,跟他多说说俗气的事情,“依您看,我这辈子,还有没有孙子了。”
宗山有秘而不宣之术,能窥天机,懂星宿连理之术,平常人不知道罢了。
只见他依然是含笑站在树底下,有树叶枯黄落下,倒是衬得他一身青衫愈发出尘,好似羽化登仙一般,他懂,就是不说罢了,所以只能含笑示人。
老爷子碰了个软钉子,“三日酒,定要赏脸。”
宗山大师这才点点头,“当去,当去的。”
老爷子倾吐一番,骑马奔袭一段路程,不由得拉了拉缰绳,放慢了走,前后一思索宗山态度,只觉得家里孙女应当是不同凡响的。
不然昨夜为何特特的来告诉他,家中有喜事呢?
既然不是孙子,在他看来这喜事也不算大,但是宗山大师既然说是喜事了,那就不是一般人的喜事,而且答应了洗三日来家里,老爷子渐渐的咋摸出一点味儿来了。
这孙女,怕是以后不同凡响的,家族复兴,也许有些生机在她身上。
回忆一下这孩子的面貌,早上只匆匆抱了一下,只记得那额头宽阔,像是杨柳青年画上的寿星老爷子,那脑门如出一辙的宽阔而微微的隆起来,庭宇开阔,是聪明长寿之相。
是的,老爷子回忆的没错,那祯禧自己伸手摸摸脑门,也不由得龇牙咧嘴,她虽然看不到,但是浑身上下摸两下,也觉得这脑门似乎是过大了。
要是脸整个的摔下去,人家都是鼻子先破,她疑心自己怕是脑门先落地。
不过,家里对于她的长相,似乎除了富贵觉得长得好之外,其余人一概不是很关心,注意力都在性别上了。
就连那四太太,也没好好端详一下这个女儿,就开始拿起来算盘盘账了。
家里出嫁的大姑奶奶,二姑奶奶都回来了,帮着一起张罗。
大姑奶奶跟二姑奶奶隔得年纪小,大姑奶奶三年前出嫁的,二姑奶奶是一年前,都是一等一的人。
没出门子的时候,大家见了都要说一声体面,长相极为排场跟秀美,结婚了以后,扎着旗头或者是两把小刷子,出门会客的太太们看到了,没有一个不夸干净利索的。
那祯禧转着眼珠子看着,看看大姐,再看看二姐,只觉得别样的亲切,她看看大姐的额头,再看看二姐的额头,都是光洁美丽的。
按照这个遗传基因来看,她的应当也不会丑,是自己多心了,笑嘻嘻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没想到一下子引起二姐的注意,就听到耳朵边一声惊呼,“哎呦,奶奶快看,三妹的脑门,怎么这样出奇的大?”
大家这才好像才发现这大脑门,果真是出奇的大,别样的大啊,各自围着惊叹一番。
那祯禧的脸就黑了,什么意思,合着一家子漂亮女人里面,就只有自己脑门大的难看,还真是让人没脾气呢。
第7章 老不死的
老爷子亲自往上海去了电报,才回家去,喊了两位孙女来,“看过你们奶奶跟妹妹了?”
二姑奶奶嘴巴快,见人先有笑三分,“看过了,那脑门,喝,您是没看到,跟老寿星一样的,忒大了点,不知道像谁。”
大姑奶奶也笑,笑的时候身子微微的弯一下,低着头的瞬间,恰似一朵花儿似得摇曳,不会出任何一点的差错的,“老爷子,这是有福气呢,听老妈妈们说,这样子出生的孩子,向来是有大智慧的。”
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妹妹多说几句好话,以保证她能得到善待,毕竟她的出生,失落了整个家族。
一个聪明的孩子,合该是要得到善待的,打量着老爷子的神态,大姑奶奶心里的担忧始终挥之不去,她想着为妹妹多少几句的俏皮话。
“老爷子,您啊,且瞧着吧,我昨晚上起夜,见漫天星辰,格外的有清辉。”
大姑奶奶是认得字的,并且是颇有文采的,读过几本四书五经以外的诗集,粗通文墨这个词儿用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女人大多命苦,她二次投胎的颇为不顺利,当初看着一表人才的丈夫,现在看着依然是一表人才,只有她,短短几年的功夫,额头正中带着痕迹,不自觉的时候就有岁月的痕迹暴露出来。
眼角的微微的细纹,跟眼底带着烟圈一样的黑眼圈,表明了她其实过得并不是那么顺心如意,也不知道是忍着多少得委屈,才能在这里笑着跟家里人逗趣。
她不说,四太太有时候问一句,她也还是不说,时间长了,四太太也就明了了,毕竟女儿还知道瞒着一些,女婿有时候就压根不在乎了。
比如说现在,她看着时辰,是时候回家去了,家里婆婆的午饭还没张罗呢,她嫁过去之前,家里还有个老妈子使唤。
可是自从有了儿媳妇以后,大姐儿的婆婆就为了节省这一笔开销,辞退了老妈子,好似是终于有了个不花钱的任劳任怨还能免费终身使唤,而且是理所当然的使唤的老妈子。
家里的衣食起居,全都要儿媳妇来操办,规矩大过天,把她没有用得上的规矩,一条条的套在儿媳妇的身上,并且觉得哪哪儿还是不满意的。
老爷子向来是不管事儿的,这次能过问三姐儿的洗三,大姐二姐都觉得好,祖父还是喜欢女孩儿的,两姐妹相视一笑,然后拿着老爷子给的二十两银子,笑吟吟的去四太太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