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您干嘛又给那许钱。”
刘小锅耷拉着脸,看这事儿很不爽了,多少年了,先前的时候钱少,给粮食给布匹,后来生意做的好了,给的钱就更多了,都能买下来北平的古玩一条街了。
他不是心疼钱,只是没有这个用法儿的,所以见一次,他是要说一次的,来回的嘟囔很久。
冯二爷拿着帕子擦手,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所以,你上前线杀敌去?”
刘小锅撇脸,“拿了钱,我看也不一定能成事儿呢,多少军阀部队,见天的要军饷,可是您看打赢了没有?”
“人家正儿八经的部队都吃亏,更何况这群人,武器都没有,靠着大家伙儿,我还就没见过这么打仗的,这要是能赢了啊,我刘小锅就是刘罗锅了。”
话没说完,冯二爷一扔帕子盖到他脸上,“你不懂,睡觉去。”
这打游击的反动派,他瞧着虽然不是正规军,但是这个心眼儿跟行事作风,自有一套规矩,看似没规矩,实则有规矩的很。
要救国,扔钱给谁不是扔,多了去的部队到处筹钱呢,可是他没看好。
第94章
没几日,到了阳历年,现在大家都讲究一个新,提倡不过旧历年了,过阳历年,学校里面都放假了。
到了年关底下了,总要热闹一两个月了,各大梨园的角儿都很是积极的参加义演,义演来的钱都用来给贫苦人家发米买棉花的。
而且是义务戏,老少皆宜,来的人什么都有,虽说是一分钱不拿,但是没有人不当回事儿的,都是极为尽心尽力的唱,不偷一点儿的懒,而且好多角儿是等着的,等着在台上一鸣惊人,因此丝毫不敢马虎。
正是由于听众广泛,人山人海的,更要拿出来十二分的精神来,不敢懈怠。
那祯禧恰好有假期,老爷子别的爱好没有,也不出门了,只是爱听戏,尤其是年底的义务戏,他是必定要到场的,是个没有钱的票友。
年轻的时候还想着下海去,去当个有钱的票友,可是到底是年纪大了。
到了天儿还是黑着的时候,那祯禧穿戴好了,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围巾,四太太趁着空儿做的,穿着一身粉色的棉袍,下面配着鹿皮绒的靴子,极为俏丽。
上海那地儿暖和,因此邮寄过来的衣服,是不够保暖的,还是北地里的衣服保暖。
“带着伞,要是下雪了,就雇车回来,别省钱。”
四太太隔着窗户喊,她在那里煮肉饺子,想着给吃两口走。
那祯禧笑嘻嘻的,“奶奶跟我一起去才好,不然一年到头出不了几次门。”
“我们雇佣的是小驴车,您就是不去,也是这么些钱,一点儿也不省钱。”
四太太笑了笑,端着碗出来,“我不去爱那个热闹,你们自己去,吵的人头疼。”
那祯禧端着碗,香的很,白菜肉馅儿的,冬天吃不腻的,要转身,瞧着三姨娘在里面坐着,火光一闪一闪的照在脸上,头发也带着白丝儿了。
她是特意早起来帮着捏饺子的,怕四太太忙不过来,冬日里不忙,刘妈回老家去了,她丈夫来接回去,要住一段日子了。
不由得问了一句,“姨娘跟我们一起去吧,平日里见您爱哼曲儿。”
三姨娘没想到问自己,她连忙站起来,说实话,城里这么多年,没有出去逛过。
当人家妾的,又是后宅的,没有那个自由,她也不想着出去,家里有吃有喝的就满足了。
义务戏想着是很精彩,跟以前乡下的戏不一样,可是要她去,她又怕自己出去什么也不知道,让人笑话了,又是跟着老爷子跟那祯禧出去的,怕不自在。
那祯禧多明白,“姨娘不用拘束,到时候我们到了地头上,找个位置坐下不用动就是了。”
“要是想去看看,只管跟着我们去,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儿的。”
三姨娘又去看四太太,四太太索性摘下来围裙,知道她拘束,“走,我索性一起去,多年没出门儿了,今儿我们就让这孩子带着,好好儿的去逛逛。”
三姨娘感激的看了一眼四太太,这许多年,四太太跟她,朝夕相处的,说句难听的话儿,就是个狗儿猫儿的都有感情了,更何况是这么大一个人,平日里帮着操持家里面,任劳任怨的。
人多了,那祯禧先一步出去,等着她们换衣服去,给驴车师傅多几个钱,“您收着,问起来就说是一个价儿的。”
师傅笑了笑,放到褡裢里面,“姐儿孝顺。”
虽然是走的早,但是到的时候不算早,开了园子等着进去,人已经不少了。
这样的大集会,上面的吃的多了去了,那祯禧自己有钱,掏了腰包,先从包里面掏出来瓜子跟花生,对着四太太笑,“想着到这边不能缺嘴,特特的从家里带来的。”
四太太笑这对三姨娘说,“这孩子,打小儿没缺着,倒是会过日子的很。”
那祯禧就当没听见,都是小事儿,有卖各种小食糕点的,要了几碟子,“要是有想吃的,尽管叫来,今儿保管不让大家花一分钱。”
这话说的,就连老爷子都笑了,“你这丫头,看起来荷包里面有点儿。”
她听得昏昏沉沉的,不爱看文的,耳边一阵阵的叫好声,她眯着眼睛,太阳打在脸上,倒是暖洋洋的。
再有一阵喝彩声,突然来了个说相声的,青布大褂,一双黑色千层底儿,这是正儿八经规矩的样子,说相声的,永远是这一身儿。
鼓掌的人稀稀拉拉,看起来就是名气不大,但是一开口,逗得人冷笑,她瞬间打起来精神,抬着眼一看,一下子就愣住了,竟然是小方。
只见他跟以前一样,只是见沉着持重了许多,但是还是早先的样儿。
她问老爷子,“您还认识他吗?”
老爷子没说话,良久才比划了一下,“不是走了。”
指了指城外的方向,小方时候走了啊,到了城外去了,怎么就又回来了呢?
那祯禧就此不开口,她左右躲闪的,买了一捧花,到了后台上等着小方下来。
她长了个心眼,“喜欢您的相声,您收着。”
只见小方坐在那里,一脸的和气,“谢谢您抬举了,您要是喜欢,我给您说一段儿《战太平》如何?”
《战太平》说的是元朝末年,大将军花云镇守太平城,在战斗中被陈友谅俘虏后宁死不屈,壮烈牺牲的故事。
那祯禧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就明白了,“不必了,您今日辛苦,不劳烦您了,几时有场子了,我自然就去了。”
“不巧,今日就是最后一场了,往后,再不会有。”
那祯禧一愣,她知道《战太平》的意思,孤军奋战,只是这句话她瞪大了眼睛,回眸去看她,对着自己点点头。
那祯禧眼睛里面就起了泪花儿,再看小方一眼,只见他坐在镜子前,对镜梳妆,再不肯看她一眼。
那祯禧就明白了,他是今儿要干大事儿的人。
出去了,便是魂不守舍,只看着人群,今日必定是有大事儿的。
果真,大家在一起听戏,竟然一阵轰动,喧嚣着进来了几个日本人,身边跟着许多人,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的狗腿子。
第95章
这些人,耀武扬威,曾几何时,日本人也成为了座上宾,是个外国人,都能欺负一下中国人。
要位子到前面去,一个个趾高气昂的挺着胸脯,日本人喜欢身上佩戴者刺刀,坐下来的时候手拄着刺刀,旁边的人看见了,只能是心里面皱着眉头,然后不着痕迹的走了。
有些人还真的是有意思,侵略者我们,欺压着我们,又奴役毒打着我们,结果还要一边仰慕者我们的文化,日本鬼子听唱戏的,只让人觉得也是侮辱了。
那祯禧如坐针尖,看着那些日本人坐着,台上粉墨登场,下面也是一出戏,一样的上场了。
她看见了小绿腰,被大红袍拽着,大红袍今天穿着一身红色,鲜艳的跟一个爆仗一样。
那祯禧许多年不见她,只瞧着爆仗都不能形容她了,应该是一根香肠,外面是裹着人皮的,里面是塞着腐臭的肉,早先的时候,那肉还能包的住。
现如今,那里面的脏肉随着野心一样的变大,然后撑着那一张人皮,都变形了,似乎是要爆开了,流出来里面的腌臜东西,再也掩盖不住的丑陋。
小绿腰被她掐了一把胳膊,大红袍凑在她的耳朵边,比小绿腰矮着那么一点儿,“别给我哭丧着脸,要笑,不然得罪了太君,准没有你的好果子吃,听到了没有?”
一边说着,一边给她的胳膊上转圈,小绿腰吃疼,却还是要笑着。
这家里的事儿,都是大红袍说了算,眼瞧着金老爷抖起来了,跟个爬虫一样的,当了洋鬼子鞋面上的玩意儿,大红袍也抖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一样可以为洋人做点儿事。
金老爷要拉皮条,一个男人总归是不好听的,而且是不好办事儿的,于是招揽□□,准备一些招待去伺候洋人,成了大红袍的事儿了。
所以您瞧瞧,这家里,哪里还有小绿腰立锥之地了,金老爷就是有一些喜爱她,可是比不过权势滔天。
小绿腰是咬着牙的,她狠毒了日本人,不为着别的,就为了东三省,日本人的暴行,掩盖不了的。
她理解战争,比任何一个人都理解战争。
我们跟别的国家打仗,有损伤有死亡,打输了割地赔款然后被人瞧不起,这个她认,这是战争的残酷。
跟英国人打输了,要了我们的九龙去,可是英国人没有坑杀中国人,没有活埋,也没有剥人皮,这就是日本人干的事儿。
所以,对别的洋人,是成王败寇,我们是败寇。可是对着日本人,我们是血海深仇。
我们认!
她咬着牙,嘴角还要带着笑,到了日本人身边坐着,大红袍把自己的腰放平了,低下来她的一头卷毛来,然后对着日本人行礼,比日本人自己的动作都要规范很多。
谄媚的笑,看得人恶心,日本人不管她,只对着小绿腰调笑。
老爷子再也看不下去,冷哼一声,甩着袖子就走了,“别处去,再不来听了。”
那祯禧劝着他,“爷爷您别生气,日本人刚得了我们东三省,现在是精神的时候,只是咱们看不惯,还没到时候。您瞧着吧,多早晚了,咱们能翻身。”
“翻身?日本人已经在天津了,眼瞧着就要打进来北平城,那时候我们就是真的亡国奴了啊,三姐儿,你说说,我们这样的老北平,到了到了的,竟然成了亡国奴,不如死了算了呢。”
那祯禧勉强笑了笑,扶着老爷子,见他气的浑身发抖,知道他看不惯这些,“您别生气,这还有守城的人,不是刚交了军费,一定能守得住的。”
她心里没底儿,各处都是兵,都是打仗的,不停的换防,来一波人就收军费,军饷军粮挨家挨户的要。
老百姓没有不给的,就是自己饿着,也要给当兵的吃,为的是守住了城,别让日本人得逞了。可是眼瞧着城里面的日本人越发的嚣张了,好似今儿就能攻城胜利一样的。
老爷子直叹气,也不要玩乐了,没心思逛了,四奶奶自然也要陪着回去了,只看了半天,那祯禧雇了车,她放不下小方,心里面扑腾扑腾的。
“爷爷,你们先回去,我去学校拿东西去,今儿不一定回去,你们晚饭不用等我了。”
看着人走了,她飞奔一样的回了院子里面,台上是武场,极为出名的一个角儿,外号鲜灵芝,台上恰好唱的曲目叫《杀皮》。
鲜灵芝眼神、手势、跷功,说白戏谑,细腻传神,面面俱到。
身段迂回曼舞,圆转自如,极为曼丽。脚上踩着的是一对儿铜底锡跟儿的跷,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上台一点儿不偷懒,该上跷的时候就上跷。
跷功可真的是不得了,这是童子功,夏天的时候,踩着跷立在墙根,走出一个一马平川的味道来。
到了冬天的时候,就更遭罪了,得到冰上去,来回的跑圆场,这真是受罪,可是台底下你练得时间越长,你到了台上就越自然。
多早晚练到走平地不耸肩不摆手,步履自然,进一步站三脚了,那才是真功夫,这个是真把式,没个真功夫,干不了这个活儿。
唱功好的,跷功不好的,这姿态上只能从别的路子上想法子,发明出来了一种彩靴,穿起来也好看,可是到底不是踩跷。
鲜灵芝跷功无人出其右,下腰反叼杯,左右卧鱼姿态雍容,半斜半倚,实在是美丽至极,丝毫不让人担心他步履不稳当,这是真让人佩服的。
那祯禧不时的看着前面的日本人,看着小绿腰似乎是神思不属,心里面就跳的越发的快了。
有提着篮子卖瓜子儿半大孩子,跑着跟她说,“外面有人找你,说是同学。”
那祯禧站起来出了门口,结果没看见有人,那半大孩子指了指,“您移驾,再往前几步,在那里等着呢。”
那地方人也多,是个热闹的地方,那祯禧不怕,慢吞吞的走过去,结果还是没有人。
那半大孩子挠挠头,“兴许是干别的事儿去了,您要不在这里稍微等一下,买包瓜子尝尝看。”
那祯禧看着这孩子的大脑门,怕不是想要她买瓜子儿吧,掏出来一个大子儿买,“再有下次,我要教训你的。”
那孩子也不解释,只笑,还没等着笑完,结果听着戏园子里面乱成了一团,院子里面冒出来一股子黑烟。
再有连续的放枪的声音,女人的叫声,再有日本人的嘶吼,她下意识要回去,第一个想到的是小方,一定是他出事儿了。
结果被那孩子拉着,往一边的小巷子里面躲,周围的人奔命一样的跑,不知道的以为北平没了。
“您不能去。”
那祯禧蹲在那里,那孩子拉着她的袖子,大眼睛看着她。
那祯禧反手拽住他,“谁让你来找我的,你是想着引着我出来是不是?”
那孩子点点头,“这是给您的,您收好了,我是听事儿的人,决计不会给人传错话儿了,爷们讲义气,答应了人不说,就是日本人找上来,我也是不知道。”
说完,提着篮子就走了,这孩子,是一直在门口卖瓜子的,只要是文明戏院里面有场子,他必定是卖一些零嘴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