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在文明戏院唱戏的鲜灵芝,对他有恩惠,去年这孩子母亲重病,鲜灵芝见他孝顺,大冬天穿着露趾的鞋子,细问之下才知道都给母亲买药去了,因此出资救助这孩子母亲,这孩子因此见人就说鲜灵芝的好话儿,是个知恩图报的。
那祯禧打开信,竟然不是小方写的,小方见着她了,怕她出事儿,那祯禧对着他来说,算得上是恩人了,当初小方与她住在猫耳朵胡同里面。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说冷面相声的,街面上混的人,饥一顿饱一顿的,早先有人请了他去开堂会,结果他不伺候这么一帮子卖国贼,因此再不去堂会,这是他的节气。
再后来走了,那祯禧给他跟拉黄包车的张大傻一同指了个路子,可是张大傻有家不能走,小方走了,走的时候特意来跟那祯禧辞别,他参加革命去了,去当人家嘴里面的反动派了。
至于鲜灵芝,那更是巧合了,当初堂会里面,不是有个角儿有气节,宁死不上台,不给一群走狗献艺吗?
那一位角儿就是鲜灵芝,他的跟包儿的,当初拉着小方指着台下面的走狗,一个个的骂过去的,小方这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参加了一个什么样的堂会。
当时小方还感叹这角儿真是个角儿,有艺德,梨园里面的先辈,小方一直当榜样来着。
那里想到,鲜灵芝也是革命派的,跟小方后来认识了,这才一见如故。
今儿这出事儿,就是组织上策划的,鲜灵芝跟小方一起实施的。
一定要除掉日本人,因为根据可靠情报,这几个日本人里面,其中一个是高级指挥,打算跟城外的日本人,里应外合攻进北平。
狼子野心啊,可是多少人还在醉生梦死呢,多少人鞥知道他们干的义举呢。
他心里面都说的清楚,还是跟当初一样,他说自己不能活了,但是死的好。
还是托着那祯禧一件事儿,多早晚咱们胜利了,把他的事儿写出来,把鲜灵芝的义举也写出来,他们是跟日本人拼过刺刀的人,拼过炸药的人,他知道那祯禧是个读书人,那家诗书传家,信得过。
因此托了鲜灵芝,喊了卖瓜子的半大小子,喊了那祯禧出来,不然在里面,就是瓮中捉鳖了,没死的日本人把住了门,要挨个搜查,势必要反动派血债血偿。
里面的人好似是掉了魂一样的,各行各业的人,一阵的骚乱。
看着台上的人一片鲜血,从台子上一直到了地上,小河一样的流,台下面,也是小河一样的鲜血。
日本人的脸上,一脸的鲜血,是我们的血。
日本指挥官死了,小方死了,被开枪打死的,鲜灵芝也死了,刺刀刺死了,小绿腰也死了,她被扎成了窟窿一样的。
鲜灵芝带着枪,就在水袖里面,他泰若自然的踩着跷上台,体态轻盈自然,无可挑剔。
只是他一个反转的时候,扭身一蹬,生平第一次在台上脱了跷,那一副自打学艺以来就在脚上的跷,然后微云凌步,两步借力台边缘,好似玉龙出海,飞跃似燕,空中连续两枪,等到了地面上的时候,已经被日本人刺刀插入胸口了。
那日本人中了一枪在胸口,竟然还没有死,挣扎着起来,小方要去拿枪,结果没等着动,死在了鲜灵芝的旁边。
小绿腰一直是在日本人的身边,她捂着嘴,蹲在地上低着头,周围乱成了一锅粥。
明摆着是蓄谋已久,明摆着是刺杀。
也明摆着,跟日本人有仇的,刺杀日本人的,都是好人。
其余的日本人都挡在前面,拿着刺刀跟□□,疯了一样的去开枪,对着小方跟鲜灵芝,两个人跟窟窿一样的,喷血的血袋一般的,一会儿就要干了。
小绿腰手撑着地,无意识的竟然摸到了那指挥官的刺刀。
她抓起来刺刀,跪在地上,举起来双手,一次到扎进去了那日本人的脖子里面。
前面的日本人听到声音,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小绿腰能干出来这样的事儿。
一个中国走狗的小妾,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一个靠着卖笑活着的米虫,一个被丈夫送来送去的人,竟然有这样的胆量,简直是奇耻大辱。
小绿腰就这么没了,被围成圈的日本人,打成了筛子。
在后面的事儿,那祯禧就不知道了,她自己慢慢地走着,怀里面的那一封信,重若千斤。
眼角硬邦邦的,她想要流泪,但是出不来,只能干巴巴的,热的人心口疼。
风口上一吹,到了热闹的地方,这一场硝烟好似没有发生一样的。
熙熙攘攘的人,来回的走卒贩夫,这是热闹的北平,她喜欢的北平。
可是她现在看着,觉得北平来了,破旧了,里面有许多暗的发黑的东西了,必须用鲜血,新鲜的血液才能洗刷。
第96章
怀里面的,是滚烫的热血,她走在煤市街上,觉得恍惚,日本人虽然没有打进来,但是北平城其实早就没了,这里再不是我们的国都了。
那祯禧看着日本人横冲直撞的在街面上,往她来的方向去,一定是为了刚才刺杀的事儿,不知道要牵连出多少得事儿来。
可是只要是那指挥死了,最起码能延长时间,能延长日本人进城的时间,给守备军一点儿时间不是。
那祯禧到了宿舍,没有人,她自己拿出来拿一封信,好好的收藏起来了,外面用油布包起来了,再在外面缝合起来了,像是普通的一块儿料子,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做针线。
妥帖的放在柜子里面,她眼睛里面含着泪,写下来了今天的事儿,然后妥帖的放在一起,就跟小方说的一样,多早晚咱们胜利了,那到时候就能拿出来了,后面的人不能忘了。
只是城里面戒严了,对各方面的人都搜查,尤其是学生里面,学生们心里面虽然痛快,但是日本人也不是好惹的,那祯禧只觉得不好,学校里面也没法子好好上课了,她打算到乡下去。
到了乡下去,也能安心读书,老师看不下去这乱糟糟的样子,同学们,“咱们无论如何,都不要当了亡国奴,记住了。”
布置好了课业,约定了复课的时间,那祯禧就打算走了,乡下总归是要安全一些的。
只是要走之前,路过煤市街,她顿住了脚。
那四爷只说过一次,可是她记住了,记在了心里面,他给二爷租的房子,就是在煤市街。
因为以前是煤炭库房储存地,因此这条街,后来就被大家叫做煤市街了。
她终究是扭头进去了,什么也没买,想着到了地方看一眼,烟茶不扰,只是听说他病了,自己一直不放心,看一眼人好好的,也能放心了。
因此到了院子门口,她看着没有人,门开着,院子里面没有人,厨房里面有声音,想来是老妈子在那里洗洗刷刷的。
果真不一会儿,老妈子手里面拿着一个炊帚出来,瞧见那祯禧一愣,“您找谁?”
那祯禧摆摆手,“没事儿,与主家相熟,问一下病情,不进去打扰了。”
老妈子要进去喊人,知道是朋友之类的。
被那祯禧拉住了,“真的不必了,您自管去忙去就是了,也不用对人说,我就是路过问一句,省的叨扰他养病了。”
这么一番心思,这么服帖的心思,老妈子知道的很,“您是个明白人,替二爷谢谢您了,您尽管放心吧,身子骨儿好着呢,只是还是要养着,大概是难调理吧,我还没见过他犯病呢。”
那祯禧点点头,“谢过您了,我走了。”
“您屋里面喝茶去吧。”
“不必了,您留步。”
她自己微笑着,抱着书包走,觉得很坦然,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诅咒,她希望他好呢,好一辈子的那种。
愿君三冬暖,愿君春不寒。
愿君天黑油灯,下雨有伞。
愿君善其身,愿君遇良人。
冯二爷恰好要出门,看着老妈子一个劲的看他,神色犹豫,不由得停下来,“什么事儿?”
“刚才有人来找?”
“谁?”
“没说,只说是怕打扰您养病,只问一句您的病就走了,怎么也不肯进来屋子。”
冯二爷的心扑通的一下,似乎是很久没有如此跳动过了,他嘴唇动了一下,咬着字儿的说,“是个女孩子,这么一般高的,书生气重,规规矩矩说话和气,见人带笑。”
老妈子一排手,“是了,还真是了,抱着一兜子的书呢。”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没一会儿工夫。”
话一说完,只见人就跑出去了,从没有如此不稳重的时候,那一顶极为名贵的帽子,就那样被风吹落到地上,长袍被风吹得鼓起来,一个劲儿的往后面走。
他从没有觉得如此想见到一个人,没有来找之前,他似乎是心如止水了,觉得偶尔会想起来,会记得这姑娘,真他妈的好。
瞧瞧,多么有骨气,回来了,再没有一个字儿的交际,他原以为是自己在上海,离着远了。
所以千方百计,或者是为着生病的理由,又或者是为着生意上的理由,又或者是为着革命的理由,总而言之,似乎是没有一个准确的理由,似乎又是那么多的理由,让他必须到北平来。
来了,要干什么,要怎么干,他不知道,只是他现在喜欢散步,到了晚上的时候,喜欢散步到大学门口去,有时候能看到人,有时候看不到人。
如果门口没看到人,他就喜欢再往里面走一走,里面的学生多,或许就看到了,如果还没有,他就喜欢走在走廊里面,从一个个的教室门口路过,多早晚看见了,他多早晚心甘情愿的站一会儿,然后回家睡觉去。
那祯禧抱着东西,走得慢,等着他追上来了,就跟在后面,脑门上都带着汗意,他亦步亦趋,想着去喊她,去走到面前去。
那祯禧突然转身,定在那里,两个人隔着行走的人,就那么看着彼此。
她突然笑了笑,抿唇浅笑,知道他大概发现了,索性大大方方的,“是二表哥啊?外面风大,怎么出来了呢?我刚去看你,听说你身体大好,我也放心了。”
冯二爷喉咙发紧,动了动,“怎么不进去?”
他的眼窝深深的,然后看着那祯禧,这人见清减了。
那祯禧似有似无的叹口气,她的心底里面在叹气。
“知道表哥安好,我就放心了,不必去叨扰了。”
说着说着,眼睛里面带着一点儿湿气,进去了有什么用呢,相顾无言。
她眨了眨眼睛,视线不再看着他,慢慢地看着地面,“我出城了,表哥留步。”
说着就要转身走,心里面不是不痛,眼前的人,曾经想过一生一世的良人,怎能无动于衷呢。
但是,还是要走,她不是那种勾连的人,再不肯回首的。
第97章
冯二爷只沉默的看着她,最后轻轻的喊了一声,“禧姐儿,天晚了,我带你去吃饭吧。”
冬日里天色黑的早,这会儿一说话的功夫,已经是变黑了,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等吃了饭,他亲自送回去。
若是以前,那祯禧一定是欣然应允,只是如今,再不能够了,她背着人,摇摇头,“城门要关了,我早点儿走,不然一会儿回不去了。”
“那我送送你吧。”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区别,似乎是一点儿也不恼火,也不觉得不耐烦,慢慢地跟她一起走着,看着人心疼。
两个人出了城门,雇了一辆小车,还没等着到家门口,竟然就听到天津卫的炮台响起来了声音。
一阵阵的轰鸣,只觉得地面都震动起来了。
那祯禧一个不稳当,捂着耳朵看着那边的天,跟着都映红了。
天津卫,天津卫,北平护卫地,一旦失守了,北平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儿了。
冯二爷下意识的去扑在她身上,捂着她的耳朵,好一会儿才起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怕是打起来了。”
那祯禧只觉得鼻子里面都是带着一点儿硝烟味道的,她原以为日本人的指挥官死了,能拖几个月的,没想到日本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么快就发动了进攻,天津卫打起来了,是河北通县你的民兵起义,跟日本人打起来了。
日本人吃了亏,一气儿拿下来天津卫,然后直条条的入北平呢。
那祯禧脑子里面清楚得很,只觉得自己多年前的话儿,一语成谶。
当时她要搬到乡下来,就是想着,乡下安全一点儿,万一哪天要是打起来了,总不至于成为人家的瓮中鳖。
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然一旦日本人进了城,那岂不是成了日本人的掌中之物,只等着死了吗?
她的眼皮都是抖着的,谁能承受的了呢?
使劲闭了一下眼,她一把拽住冯二爷的手,“您得走。”
“您得走,马上南下,听我的,这一次听我的。”
这一次,冯二爷听得心里面疼,看着她苍白的脸,原本是脸上藏着肉的,现如今只是一个洁白的下巴颏,看着人心疼。
但是这孩子的眼神,永远是那么的真挚,待人的时候总是那么的和气,认真起来的时候,黑眼珠像是天上的星星一般的。
他心里面突然的酸痛,痛的鼻子都要跟着酸起来的一样,他的错。
原以为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什么都清楚,对这孩子的教育指导跟要求,就按照自己的喜欢的模子刻画出来的一样,他喜欢的很。
可是这个孩子,终究不是自己的复制品,优秀太多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教导她,其实有时候,何尝不是这个孩子在引导着自己,走一条合适的路呢。
“先回家,马上回家去,不然老爷子岂不是担心,你不用管我。”
拉车的不肯走了,“我得回城去,这日本人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了,我得回城,顾不上二位主顾了,钱退给您,我走了。”
说完了钱拿出来,那祯禧没要,“您收着吧,我们走回去。”
拉车的便一阵烟一样的跑了,他城里面有儿有女的,总得准备一下,第一个就是要去买粮食去。
刚要走,冯二爷一把拽住她,比量了一个手势,然后一下子趴在地上,眉头就死死的皱起来了。
一把拉住了那祯禧就跑,一气儿斜着跑到一个小山丘上。
冬天没要有树枝叶子隐蔽,也没有什么草丛,那祯禧知道是出事儿了,怕是遇上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