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来,这十几个人便戒备地扫视了房间一圈, 看见落地窗边只有贝利尔,以及一个被他的身体挡住了以至于看不清模样的女孩,都互相传递了一个得逞的眼色,将门咔哒一声锁上了, 一看就来者不善。
那领头走上前来,藏匿在阴影下的双目意味不明地打量着贝利尔:“你就是王宫里新来的那个占星术士?”
他的声音非常奇怪, 仿佛被烈火灼烧破坏过,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粗糙的石块在相互摩擦,沙哑至极。
贝利尔弹了弹衣襟上的灰尘,淡淡道:“找我有什么贵干?”
“果然是你。”那领头冷哼道:“我还以为会是个多厉害的角色,原来只是一个毛头小子。这段时间来, 三番四次地阻拦我的人就是你了吧。”
贝利尔挑了挑眉,不答反问:“听起来,你就是尸蛹的主人了?”
“哼, 既然你知道尸蛹,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没错,我好不容易才买通了侍从,让那个臭小孩喝入了混有尸蛹的水,结果他却醒来了。这也是拜你所赐吧。”
没有尸蛹主人的血,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把尸蛹完整地取出,所以这一招不仅杀人于无形,还屡试不爽——只要在下手后躲起来,对方就算知道真凶是谁,找不到人也是白搭。哪能猜到,这次的计划竟会中途失败,才进行了半个月,他和那条尸蛹的感应就被切断了,这说明尸蛹已经从叶澄的身体脱出。
而在第二天,叶澄的身边就多出了一个与他形影不离的“占星术教师”,此人还受到了国王前所未有的赏识。不知内情的人,也许会相信这是偶然的圣眷。但对于密谋过尸蛹一事的他们而言,这个占星术士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合了,突然得到国王重用,极有可能是因为他为国王解决了一件烦心事——唤醒王子。
刚才,这个占星术士说出了“尸蛹”这个词,说明他已知晓来龙去脉。不正印证了上方的猜测吗?
从这个人高调出现的那天起,头领无论再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加害到国王一家一丝一毫。宛如凭空出现了一层透明的保护罩,将国王一家隔绝了起来。这绝对也和这个占星术士脱不了干系。要成大事,必须先把这个障碍解决了,否则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不过,这个头领打死也猜不到这个占星术士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取出他放进去的尸蛹的。按常理来推测,对方应该是一个非常资深的暗魔法师。
如果此人愿意加入自己的阵营,那么一定会成为他的一大助力。如果威逼利诱都没用,就只能先下手为强,把这人弄死了。
之所以拖到今晚动手,是因为这个占星术士作为叶澄的保护者,一直住在王宫里,从不踏出宫门一步,平常时候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他。唯一的机会就是今天的晚宴,王宫前门大开,来宾众多,百密也终有一疏,是混进来的最好时机。若是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想在过后混入严防的王宫一定难上加难。
为此,头领做了万全的准备,还特意带了教廷的人过来,以防自己镇不住对方。
所以刚才第一眼看到贝利尔时,这个头领其实非常意外。毕竟道行高深的暗魔法师,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过咒语的反噬,十个里有九个都相貌丑陋,剩下那个还多加一条身体畸形。怎会想到他想拉拢的占星术士,居然只是一个少年,还长得如此美丽。
那么,反推一下,也许是他高估了对方的实力。
“这里偏僻得很,没有一时半刻,不会有人找到这个房间来。”头领指了指贝利尔:“我看你也是一个本事不小的暗魔法师。现在给你两条路选择,要么就加入我的阵营,将来等我夺回王位,就许你为国师,地位一定比你现在的教师身份高多了。”
房间很空,他的话语一字不落进了叶淼耳中。她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这个人的措辞有点奇怪。
谋害王族是为了篡位,这点她猜到了。
可对方,为什么把这个行为叫做——夺回王位?
贝利尔似乎对这头领的诱人承诺感到兴趣缺缺:“那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就是你自寻的死路。”头领的声音寒了下来:“我的人个个都骁勇善战,以一敌十。再加上神父们的助阵,再厉害的暗魔法师也不可能抵御得了圣水和十字架阵的围攻。是和我一起成为人上人,还是死在这个角落,等明天才有人给你收尸,我想聪明人都会知道怎么选……”
贝利尔懒洋洋道:“算了,我实在没兴趣当什么国师。”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晚没命走出这里,只能怪你自己了。”头领放完狠话,退后一步,显然有点忌惮对方的暗魔法,命令神父把驱邪的圣水及十字架都取出来,准备等贝利尔失去了还手之力时,其他人才涌上去做掉他。
一个手下迟疑了一下,问道:“大人,那里还有一个女人,怎么处置?”
头领冷酷地说:“我说了,一个活口也不留。”
叶淼这下是真的有点紧张了,却不是因为这些冲着她来的刀剑,而是因为神父手上的东西。
贝利尔不是暗魔法师,可他是纯粹的邪祟之物。圣水和十字架只会让暗魔法师丧失攻击力,却可以彻底杀死邪物……他会不会受不住?
就在这群人提起武器,缓缓逼近时,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阵阴风吹过,吹得他们一哆嗦。
察觉到不对的人回头一看,惊骇地发现,他们背后的两扇房门,竟已消失不见,后方只剩下了一堵完完整整的墙。这个房间没有了出口。
惊慌且难以置信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怎么回事,门不见了!”
“搞什么鬼!门呢?!”
话音刚落,神父们手中装着圣水的白瓷瓶接连传来了清脆的碎裂声,在空中噼啪爆开,清澈的圣水流泻一地,锋利的碎片甚至割伤了神父的手指。垂在他们心口的十字架亦仿佛被无名的力量切割了一下,下半截平齐断裂,落在了地上。
神父们终于惊恐地发现,对面根本不是什么暗魔法师,而是比暗魔法师更难对付的东西。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手下们,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都在节节后退,高举的刀剑在半空颤抖。
贝利尔伸手,从身后搂住了怔愣的叶淼。
高调地铺垫了一个月,早就猜到了这些人会趁今晚现身动手,谁知道会出现得这么不合时宜。
刚才好好的气氛,都被搅和了。
实在是让他非常扫兴。
贝利尔俯身环住了怀中女孩的腰,另一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看。
银白的月光升至最盛的时刻,万丈的光芒从他背后照入房间,纤细的黑影被拖长到了地板上。
在对面惊恐万状的目光中,这道原本正常长度的影子,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大,滋长出了可怕的长角,巨大的骨翼……沿着地板,一路前爬,漫上了最远处的墙壁,遮天蔽日,直至将对方所有人完全笼罩在阴影中。
不详的影子倒映在了神父紧缩成针尖的瞳孔中。下一秒,惨叫终于从他们的喉咙中溢出。
“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啊——”
……
直到尘埃落定,贝利尔也没放开捂住叶淼眼睛的手,直接把她带出了房间,在走廊上站定,才松开了手:“吓到了吗?”
“没有……”叶淼回头往背后黑漆漆的门洞里看,刚才贝利尔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隔绝了她的听力,所以她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贝利尔笑眼弯弯:“我吓唬了一下他们,仅此而已。”
听说东方国家有一个词叫吉利。今天是她的生日,必须讲求吉利,不可开杀戒。
就在这时,艾尔国王与部署好的亲兵终于赶到。叶淼原本还软乎乎地赖在了贝利尔怀里,反应过来后,立即红着脸和他隔开了半米远。
艾尔国王早知道贝利尔会在这里,却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也和他在一起,顿时惊讶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个地方离宴会厅有一点距离,闲逛也逛不到这么远。叶淼垂眸,撒谎了:“在宴会厅里太闷了,我在露台旁边的走廊休息,谁知被里面那些人劫持了。”
艾尔国王果然脸色大变:“什么?!”
叶淼立即补充道:“不过,贝利尔马上就把我救下来了。我一点事也没有。”
贝利尔眉梢一动,含笑瞥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艾尔国王松了口气,拍了拍贝利尔的肩:“你又立了一次功。”
贝利尔微微一笑:“能保护公主殿下,不胜荣幸。”
推门进去一看,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人了,亲卫队冲上去一一查看,发现这些人都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对此,贝利尔向疑惑的国王解释,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用了一点占星相关的幻术小技巧,吓唬了一下这些人。
艾尔国王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好。”
那个头领倒在角落里,遮蔽容颜的兜帽已经滑落到了颈上。众人看清了他的脸,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的脸上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看上去很像是被火焚烧后的伤疤,而不是暗魔法反噬的痕迹。
原来是个丑八怪,难怪一直不肯露出脸来。
艾尔国王仿佛觉得他有点眼熟,盯着这张脸看了半晌,忽然一惊,辨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这个家伙,竟是前国王雷蒙德的独子!从亲缘关系上说,也是叶淼的堂兄。
据前线战报,这人在对亚比勒的战争中领军失利,自己也被俘虏了。据说一开始亚比勒是拿他当谈判的筹码看待的,故而一直把他软禁在一座宫殿中。某天深夜,他在敌营中自尽身亡,不忘把所在的宫殿焚毁了。
此举传回卡丹后,还博得了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美名。
看来当初的自尽是假的。他根本没有死,只是不知用什么人代替了自己。借用烈或模糊尸体的特征,让别人以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是他。
但是,火一旦烧起来就难以控制,他虽然逃了出来,却没能全身而退,也被烧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经过了长时间的调养,才恢复了健康。
等他出山时,形势已经大变。他一无所有,父亲上了绞刑架,属于他们父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他的叔叔成为了新王,并与亚比勒签订了停战协议。
虽然不甘心就此失去王位,但他也明白,凭借自己现在这幅模样,即使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愿意支持他的人一定也少之又少。
既然这样,就只能用迂回的方法来达成目的了。等健康的王族接连倒下的时候,卡丹必将需要一个新王来主持大局,那才是他出现的最好时机。
叶淼摸了摸下巴。
怪不得这家伙可以弄到尸蛹。尸蛹只能从尸体堆积的地方滋生出来,战场不就是这样的一个死人扎堆的血腥地方吗?
至于那些帮助他的神父,到底是因为本身就心有反意,还是被威胁了,就要等后续才查明了。
艾尔国王吩咐士兵道:“将晕倒的人都押进大牢,明日开始审问。”
“是。”
昏倒的人身体都软成了面条,被半拖半提地带走了。倚在角落的大神父并没有晕得太深,被拎起来时,恍惚地转醒了。看见国王和公主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面前时,他脸色大变,目光一偏移,看见了贝利尔,更是抖如筛糠,面无人色,如同看见了地狱在朝他招手。
激动之下,这个大男人竟然连扑带爬地冲向了艾尔国王,语无伦次地哭嚎道:“魔鬼……陛下,饶命!那是魔鬼啊!”
趁他抱住国王的腿前,几个士兵赶紧把他给拉开了。
“……魔鬼……陛下,你信我,那是魔鬼啊!”
贝利尔神色如常地说:“陛下,这个人可能受的刺激有点大,这都吓疯了。”
艾尔国王皱了皱眉:“难怪语无伦次的。”
那边的宴会即将结束,国王命令侍卫长收拾残局后,带着叶淼回到宴会上。
等他们两人都离开后,贝利尔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弯腰,慢悠悠地拾起了地上的一条亮晶晶的十字架项链。
银色的十字架上,缠绕着精致的荆棘与蔷薇。大概是从某个神父的口袋里掉落的驱邪法宝。
他走到了那狼狈的大神父面前,把项链挂回了他的脖子上,温声道:“你忘了捡回你的东西了。”
随即,他便弹了弹膝上的灰尘,站了起来,在对方呆滞的注视中,笑着离开了。
谋害王族是重罪,为绝后患,主犯必死无疑,次要的参与者也遭到了流放。借此机会,艾尔国王终于整顿了教廷一番,将人员进行了大换血——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经过此次风波,贝利尔真正地取得了国王夫妻的信任,成为了伊姆巴尔风头一时无两的红人。
而卡丹的公主在生日宴会上初次亮相后,第二天开始,雪花片一样多的求婚文书就被送到了国王的书台上。求婚者几乎都是伊姆巴尔本地的年轻贵族。
王后倒是每天都兴致勃勃地给她相看,叶淼却委婉地告诉了母后自己并不希望那么快结婚,王后听完,只以为她是孩子心性,笑着摇了摇头,没当回事,继续看那些求婚文书。
叶淼有点气馁,又有些难以启齿的羞意——其实想起结婚对象,她现在脑子里浮现出的只有一个人……不,那可不是人。
除了他之外,她想象不出自己和其他陌生的男人做那些亲密的事情的情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很是别扭。
可这话又怎么敢对自己的父母说,告诉他们,在他们眼中还单纯得像小孩的女儿,在亚比勒的时候就已经破了戒,**借押给了魔鬼,灵魂也沉溺得不可自拔……
但在那么多身世优秀的结婚候选对象前,在父母眼中是平民出身的贝利尔显然不是“卡丹公主”最适合的结婚对象。如果说日久生情……关键是,从他光明正大地出现到现在,也没多长时间,这么说也太假了。
叶淼就此陷入了苦恼之中。
如此过了半个月,一件大事终于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亚比勒迎战亡灵军队的边境线太长,分布在每一个节点上的士兵数量就会被分薄,这大概是国土面积太广阔的劣势之一。依靠从多个属国调来士兵,不断填补战力的空缺,才维持着平衡。但这几天,连唯一的平衡也维持不住了,亚比勒的边境终究还是被再次突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