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伏仪双手接过,杏仁眼睁得溜圆, 舔了舔唇,才偷偷摸摸打开。
嗯?一张崭新的——一百元?
综艺初丁原地愣了五秒后才捻上信封封口,面如死灰地塞进祝星栗的怀里。
祝星栗趁人不注意,凑近一步问她:“怎么了?”
段伏仪悻悻,举起一只手指晃了晃:“我以为是一笔巨款, 没想到就一百。制作组也太抠门了,我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祝星栗轻笑一声,低声问:“忘了我给你的银行卡和存折了?”
段伏仪扬头对上祝星栗的视线:“能用自己的?”
“不能用,也不能委屈你。”祝星栗跟熟识的编剧打了个招呼,又侧过头来,将信封递过去,声音温柔:“凡事有我,先把钱收好,这是咱俩的第一笔收入。”
段伏仪听出异样,又感觉脸有些微红:“我自己也能赚的。”
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与祝星栗拉开两步距离,小心翼翼地将信封中的纸钞取出,塞到外套口袋中,揣好。
祝星栗笑了笑,悄无声息地挪了一步,将距离缩短在一步之内。
轻飘飘地说了句:“我们一起努力。”
大概过了十分钟,一位看起来很精练的女政要带着一位和蔼可亲的阿姨亮相。女政要是S市妇联主席,一生都在致力于关怀女性社会地位及福利待遇,政绩口碑漂亮的很。自家的阿姨据说是她的同乡表亲,实实在在的农村人大都朴实无华,这位李姓阿姨自然不排外。
又过了两分钟,国足名脚方唐带着一位很年轻的姚姓姐姐现身。方唐效力于国家队,经常在荧屏上露相,对摄像机并不陌生。身边的姚姐姐一看就是专业训练出来的,不管是谈吐还是仪态都很落落大方。
姗姗来迟的是个熟悉的人,S市商业巨头,祝星栗狐朋狗友中的一位——顾炎泽。家里的阿姨没跟着过来,随意和工作人员解释了几句,有意无意的,眼睛不停地在祝星栗和段伏仪两个人身上扫。
祝星栗啧了一声,勾着顾炎泽的肩膀就问:“故意的?”
“哪能,凑巧而已。”顾炎泽推了推镜框,挑眉淡然一笑,“闲着无事过来看看,顺便见证下栗爷履行赌约的奇迹时刻。”
不用想就知道,祝星栗面对摄像机假笑,咬牙小声说了句:“明年,你重新找代言人。”
段伏仪抬头扫过嘉宾阵营,手心里濡出了一把汗。不管是乡里乡亲的女政要家,还是训练有素的国脚家,再加上一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顾炎泽,没有一个像她和祝星栗这样的伪组合,从里到外都显得那么不和谐。
她突然有些紧张,一度信誓旦旦地觉得能努力做好,可有些事情显然并不是仅靠努力就能做好的。默契、天赋和经验,摆在她面前的三座大山威武又雄壮,她这个愚公,大概是没能力搬走了。
鞋子有一沓没一沓地蹭着地板,段伏仪满脑子都是茫然与无措。虽然脸上没甚表情,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丝不自信与妥协。双手背到身后,那把汗还有残留,被风一过变得微凉。
祝星栗趁着人多混乱,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背后,寻到她的手指勾缠上,拇指腹慢慢在手心里画圈。
段伏仪扭过头,视线正好和他碰个正着,祝星栗勾着唇角,半垂着眼,视线从她脸上移到斜侧方。
手心里随着拇指的滑动,清晰的轨道勾勒出两个字:有我。
丝丝缕缕的触痒感牵扯着心脏跳动的速度,段伏仪回握住他的手指又调皮地松开,收回双手利落地束好了一只马尾。兀自放松,站在祝星栗身侧,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祝星栗非常愉悦地笑出声。
见面会其实就是一个噱头,四家嘉宾们坐在一起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气氛倒是挺融洽,家长里短的事儿说出来,残存的那点压力都没了。
轮到段伏仪自我介绍时,祝星栗倒挺积极,笑着拍着她的肩膀,情绪高涨:“这位是我家的小阿姨,还请各位神仙姐姐们关照。”
意味很明显,给她铺陈好了路,顺便告诉大家,我身边这人深得我心,别怠慢她。
段伏仪起身乖巧地打了招呼,心里没来由地放松。
简单地和导演编剧等核心工作人员聊完天,便切入了今儿的正题——拍宣传片。
身上披着数十家广告代言人的光环,在摄影师流水一般的快门节奏中,祝星栗展现出360度无死角的自然与魅力,水到渠成地让段伏仪多看了好几眼。
摄影师一句可以了,祝星栗打算跟着宋天昊去选片。常年养成的工作习惯就这样,什么都亲力亲为,自己不满意,别人再满意都不算数。他表情认真又敬业,段伏仪下意识地挪不开腿。
恰逢一位工作人员喊段伏仪准备拍独照。祝星栗替她应了一声,将人打发走:“还紧张?”
段伏仪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你快去吧,宋导在等你。”
祝星栗应了声,转身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小声嘀咕:“不想去,一分钟不见就想你。”
段伏仪抿着唇,半嗔半怪地赶他:“腻味死了,赶紧离我远点。”
祝星栗一笑,指了指宋天昊那边:“行,有事儿你就喊我,我就在那边。”
*
段伏仪很少拍照,面对镜头时不会笑,面部表情非常僵硬。好好的一个美人胚子,在镜头下既紧张又尴尬,直接让摄影师豪迈的嗓门从低八度一直攀升到高八度。摄影师被折磨得有些秃头,于是喊了停做短暂的调整,由着她自己找感觉。
六位摄影灯直射,眼睛都被照得有些酸痛。扭头看到旁边的阴影处有空地,她便想走过去闭眼歇会儿。
可脚刚迈出去,一边斜杵着反光板的男助理就阴阳怪气地责备她:“欸,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地站着,你这一动又得重新布光,没觉察到自己给大家伙儿添了很多麻烦吗?”
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段伏仪将脚收了回来,抬眼看了过去。说话的男助理翘着一个兰花指,面朝一旁的化妆师正对着她指指点点,不近不远的距离刚好能听见有些娘气的抱怨声。
“现在的保姆啊,一个个装得好像多崇高一样,不就是个没文化的苦劳力嘛。真以为给大明星当阿姨,自己就镀了金啊,看那一脸傲娇的样儿,假清高。”
“你别说了,人家看着你呢。”
“看就看呗,我又没说错。虽然秦导演想的很理想,但现实却很懒散。你看这些阿姨们的面瘫脸,这要是一直拍下去,准没个好口评,白瞎咱这么努力了。不想说了,撑了半天遮光板,手都快酸死了,真的好想钻进小姐姐怀里休息一下哦。”
“别贫嘴了,我化了半天妆,手也酸得很。今儿的工作量太大了,来的人各个都很麻烦。”
两个人仍旧腻歪嘀咕地在说话,段伏仪漆黑的眼眸掠向远处,看到祝星栗专注的神情后,又重新低下了头。
算了,还是忍一忍吧。
没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说实话,段伏仪心里有些不太痛快。
她其实对家政阿姨这个职业,挺尊重的。年少的时候,那时候妈妈还没去世,段恒竹偶尔还会回家,张阿姨的存在是她未成年时期的慰藉。年过半百的张阿姨,手上布满风霜,每日三餐变着花样地做,家务也一丝不苟的,敬业又踏实。
明明就是一个小老太太,却整天乐呵呵的,让人不得不对残忍的岁月产生好感。
后来,她的妈妈去世,段恒竹再也没回过家,张阿姨陪着她度过最艰难的日子,也在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毫无芥蒂地收留了她。
她记得那天她哭得很厉害,张阿姨就一直抱着她,粗粝的手掌擦掉她脸上的泪珠,嘴里只说着“没什么难的,挺挺就过去了”的话安慰她,那双手非常暖,烫得她心都重新沸腾。
段伏仪一直觉得,世上所有的阿姨都是温暖人心的存在。质朴勤劳,凭靠双手为别人家送去贴心和关怀的存在。此时,却被一个连反光板都举不好的人,恶语相加地评价着低廉。
她的心就像是被利爪抓着一样,皱巴地疼。可她不能发作,这里不是她一个人的职场。她的准男朋友还在不远处兢兢业业,她不能任性妄为,耽误他的前程。
心里牵挂着人,祝星栗毫不迟疑地选完样片。抬着眼皮越过电脑屏幕,落到摄影灯下小姑娘的身上。他的女朋友僵硬且丧气地站在光亮中,与周边人谈笑风生相比,像是一座孤独的岛屿。
心就那么一漏。
祝星栗有点慌张,直觉告诉他,他的女朋友情绪不对,似是有什么情绪在隐忍。
那边的男助理一手挥着反光板,一边掐着腰指着段伏仪嚷嚷,声音刺耳又轻蔑:“让你站住了不要乱动怎么就不听啊,你妈没教过你怎么站着吗?”
祝星栗脸色瞬间一垮,朝着那个方向就疾走。
灯光下的段伏仪缓慢地抬起头,眼睛微睁着,黑色的瞳仁里像是絮着夜晚的黑暗。嘴巴紧抿着,唇角挑了一个弧度,像是有什么情绪蓄势待发。也不说话,就那么不疾不速地走到那个掐腰叫嚣的男助理面前。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惊彻现场。
“你妈没教过你怎么尊重女性吗?没有吗?那请你记住这个巴掌,这就是你歧视侮辱女性的教训。”
段伏仪的嗓音向来清冷,在无声的环境中,又显得异常镇静有理。
“有时间置喙家政阿姨的不是,怎么就没时间多补充一下你的摄影知识呢,胳膊酸?那继续酸下去吧。”
段伏仪说着话,甩出去的手掌顺势抓住男助理的胳膊,一个用力掰出个胳膊肘无限内拐的姿势。
被狠狠教训的男助理懵了半分钟,反应过来一边捂着半张脸,一边挣脱着想要打回去。祝星栗大步跨过一团纠缠的电线,一把抓住男助理胡乱挥舞的手,再用力就将人推了出去。转身虚扶住已经变成地狱少女的胳膊,帮她遮去无休止的抓拍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指指点点。
段伏仪的身体因激愤而不停地颤抖,眼睛直直地瞪了祝星栗一眼:“你拦着我干嘛?”
祝星栗从未见过她除了淡定如老僧以外的神情,此时看着小姑娘瞪大眼睛露出一副“一起下地狱吧”的表情,原本还有些阴沉的脸渐渐变得柔和,柔声问了一句:“伤到了吗,我看看手。”
段伏仪默了默,情绪起伏得到缓解,人也稍微镇定下来,艰涩地回:“我手不疼,他太坏了。”
小姑娘眼睛湿漉漉的,要哭不哭地看起来非常委屈,偏偏还倔强地握紧拳头。一句话说得颓然,他的心就突然坠落谷底,又被咆哮劲猛的怒火哄抬向上,整个人都不太安定。祝星栗垂着眼眸揉了揉她额间碎发,很快又松开,艰难地咽下口水:“乖,有我。”
一个转身,祝星栗弯腰揪起仍在“哎呦哎呦”乱叫的男助理衣领,语气冷绝阴森:“老子的人,你也敢动?”
*
被祝星栗森然气魄暴击了10086+的男助理,是个“临时工”,还是个“上面有人”的“临时工”。
脸上明显有个淡红五指印的男助理,一边捂着脸庞,一边哆哆嗦嗦地举着手机给“上面的人”汇报“情况”。其实这事儿起先是他自己嘴贱,可偏偏先动手打人的是段伏仪,哪怕不占理也占了上风。
男助理一边捏个兰花指,一边声泪俱下地扭曲事实:“欧巴,人间真的好疾苦啊!伦家今儿遇到了一个恶毒婆娘,瞧着我好欺负就给我来一巴掌,上上周做的鼻子都歪了...哎,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婆娘仗势欺人哦,各个都来欺负伦家,欧巴你要给我做主啊......”
段伏仪皱着眉头,视线被祝星栗高大的人形挡着,只能听到贱里贱气的男人撒娇声音。歪曲事实,还恶人先告状,本来她怒火还没撒出去,一把想推开眼前的阻挡,可力道出去却未见人动分毫,疑惑地又扯了扯他的衣服。
祝星栗侧脸垂眸,伸出手掌覆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两下:“等等,一会儿再处理他。”
祝星栗一脸严肃地说完,又侧头招呼急忙赶来的容阁,让他带着段伏仪去化妆室休息。宋天昊皱着眉头处理情况,还不忘派摄制组两个彪形副导演站在门口守着,倒不是怕人出来再闹腾,而是将门一拦直接将人护了起来。
事儿闹到这个地步,其实有点尴尬。祝星栗算是宋天昊下了血本请来的超级流量演员,整个摄制组都心知肚明,从宋PD的回护态度上看得出来,那个所谓“上面有人”的男助理是要彻底离开摄制组了。但接下来还能不能按照流程拍摄,是所有人困惑且担忧的事儿。
如果不能如约拍摄,相当于整个摄制组前期努力都白费,整个项目能不能继续启动,都是个未知数。毕竟一旦停止,必然会招来网络上的腥风血雨,出师未捷身先死,是谁都不想看到的结果。所以,整个摄制组的人都在盼着这事儿能赶紧处理掉,然后该干嘛干嘛,皆大欢喜。
所以包括宋天昊在内的整个摄制组,就变成了维护段伏仪的正义使者,一边倒的言论瞬时镇压住了那个胡言乱语的男助理。甚至就连他嘴里说的那个“上面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个“小情人”。
当然,段伏仪也知道结局会变成男助理不情不愿地来道歉,然后这事儿就此翻篇不再提。日子照旧,该进行的流程会继续,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忘记这回事,男助理会被“上面的人”默默安排到另一个岗位,继续会像今日一样重蹈覆辙为非作歹。
一想到恶人会逍遥自在,她就更想亲手去虐了那个渣渣。
可是她又不能去,冷静下来后,她都开始悔恨自己头脑发热干出这档子丢人事儿。如果再忍一忍,或许就不会添这么多麻烦。
段伏仪垂头丧气,手指绞着,神色不安。
容阁见状,半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小段姑娘,你就别郁闷了。你要是还生气,就往容哥哥脸上打,容哥哥脸皮厚,打起来保准手不会疼。要不先试试?不行,我得先去洗把脸,不然会油到你。”
段伏仪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没生气,就是看不惯。”
顾炎泽坐在一旁,啧了一声:“呵,不就是一个娘娘腔么,明儿找人做了他,保准干干净净。”
段伏仪疯狂摆手:“这个真的不用。”
言语的力量有时候很强大,尤其是真心关心爱护你的人的言语。各有特色的关怀声音,像是一剂又一剂的治愈良药,将她不断从胸腔中涌出的怒火熄灭,渐渐地将心中残存的捩气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