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十岁,还是刺史府上一名粗使小丫头,那日她狠狠地算计了一再欺负她的二等丫头,教她彻底失宠于府上的大公子。
看着对方被赶出了上房,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一口气冲到了西角门外,坐在门槛上捂脸无声地笑了。而她第一次见到芳宜便是在那个时候,至今她还记得对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小丫头,你的手臂怎的流血了?”
那个人不顾她的防备,含笑递给她一瓶药,待她笨手笨脚地上了药,又用干净的帕子为她擦了擦手,末了还变戏法似的递给她一串糖葫芦,在她的怔忪中静静地离开。
那是她上辈子头一回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再接着便是她十三岁进了东宫,当时的太子还是太宗皇帝的嫡长子赵元德,而在进东宫之前,她已经辗转于不下三个官员府邸为婢,在后宅的争斗中无往不利,自问心计手段并不差。
可进了东宫才知道,以往那些小争斗真的不值一提,在那里,稍不注意便会连性命都不保。
而也是在东宫,她才知道那个给自己糖葫芦的人竟然便是东宫的教习姑姑芳宜。
芳宜也是在东宫头一个主动向她伸出援手之人,她记得有好几回,若不是芳宜出手相助,只怕她就会死在图衣的算计之下。
慢慢地,她便与芳宜走得近了,在东宫的那两年,芳宜也是她最信任最敬重之人。
那个女子以最大的温和待她,也教会了她很多,包括对男人用的心计。就在她打算将这些悉数用到太子身上,为自己谋取一个未来时,太子便被废了。
而同样也是在那一日,宫中侍卫前来抓人时,素来与她们不和的图衣突然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刺向她,她那时身边尽是人,根本来不及避开,眼看着那匕首就要刺入她心口,是一直在她身边的芳宜用力推开她,以身为她挡去那致命的一刀。
芳宜死了,为了救她而死了,鲜血染红了她的手,也刺痛了她的心。
再后来,她渐渐得宠于新太子,亦即曾经的豫王赵元祐,只是当她想方设法寻找图衣,好为芳宜报仇时,图衣却已经病死了。
不能手刃仇人,这也是上辈子的许淑妃最为懊恼的一件事。
可是如今,想到白日所见的一幕,她怀疑了。
那个会对陌生孩子充满善意的芳宜,与今日用恶毒的眼神盯着稚童的那人,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翌日,许筠瑶看着老匹夫神清气爽的模样,便知道包子夫人昨夜必是没少被折腾,今早会晚起着实是意料当中。
唐松年心情极度愉悦,脸上都是带着餍足的笑容,在儿子淘气地把粥撞倒在他身上时也不恼,慈爱地拍拍小家伙的脑袋,又见女儿眨巴着乌漆漆的眼眸望着自己,捏了小丫头的脸蛋一把,这才施施然地进去更衣了。
许筠瑶想拍开他的手却是没有拍中,气结地瞪着他离开的背影。
动手动脚的老匹夫真是忒、忒、忒讨厌了!
——
“你大哥授了青州司户参军,下个月初便赴任,这是件大喜事,咱们也得回老宅庆贺一番才是。”听到王氏的安排,唐松年并不意外。
“娘说的极是,待我安排一下,稍后便启程。”
王氏点点头,张张嘴欲再说些什么,可想到不久前母子二人因为唐柏年曾闹过的不愉快,那些话又一下子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反正她还有点儿积蓄,便拿出来给长子,也好让他赴任后方便四处打点打点。
意外发现自己最敬重之人待自己或许并不简单,纵然一再告诉自己,将来她一定会将一切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许筠瑶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儿沉重。
她迈着一双小短腿走了一会儿路,忽地见贺绍廷朝这边走来,眼睛一亮,立即朝他张开短臂:“抱抱。”
不论上辈子的认知有什么差错,她都可以肯定月光少年将军一直是她心中的白月光。
故而,此刻她迫切需要月光少年的安慰。
贺绍廷虽然没有再像以往那般吓得连退几步,但也没有如她所愿地上前将她抱起,只是原地站着,皱着小眉头颇为苦恼地望着她。
这丫头蔫坏,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见他不过来,许筠瑶干脆一屁股地坐在地上,双手还是保持着朝他张开的姿势。
“你、你快起来,地上凉。”贺绍廷结结巴巴地道。
“亲亲她就起来啦!”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过来的周哥儿见妹妹这般模样,随口道。
他想要娘亲亲的时候就会这样的。
贺绍廷迟疑须臾,到底怕她坐在地上久了受凉,终是上前去,将耍赖的小丫头抱了起来,而后在那肉嘟嘟白嫩嫩的脸蛋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被抱入孩子单薄的怀抱时,许筠瑶心中美极了,可下一刻,脸蛋突然贴上温热的触感,待醒悟那是什么时,她腾的一下便红了脸,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一般。
他他他他亲、亲本宫了!!
第16章
见一向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突然变得傻乎乎的,本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贺绍廷唇边也不知不觉地漾了丝笑意。
他将小丫头放在地上,扶着她那圆滚滚的小身子,叮嘱道:“站稳了。”
许筠瑶整个人还是晕陶陶的。
啊?站稳?本宫腿软,本宫站不稳了。
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月光少年居然亲她了!许筠瑶觉得简直跟做梦一样。
那可是十八岁封大将军,二十岁以军功封侯,卒于二十二岁却让太宗皇帝不顾病体,亲手为他撰写祭文的贺大将军、忠勇侯贺绍廷啊!
他死去的时候,她虽然已经不再是侍候人的奴婢,可也不过新太子宫中一名小小的侍妾,连祭奠他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追忆那个月光般的少年曾对她的救命之恩。
见小丫头双腿像是没有骨头一般,一松手小身子就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刻就会跌倒,贺绍廷无奈,只得将她重又抱了起来。
许筠瑶机不可失地搂紧他的脖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愈发明亮得惊人,小脸红扑扑的,腮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虽然他这会儿还不是将来的贺大将军,不过她现在也不是日后的淑妃娘娘啊!不对,这辈子她可不会局限于当一个小小的淑妃,她要当皇后,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她的眼中一片坚决。
等她当了皇后,一定会将最美的赞誉加诸于他的身上,把他的功绩详尽地记在史册上,让世世代代的后人都铭记他对朝廷、对百姓的功劳!
贺绍廷身体却有点儿僵硬。
从他有记忆起,便一直是被欺负的一个,欺负他的人,有比他大的孩子,也有与他同龄的孩子,但同样有比他小的孩子。
比如孙姨父与那位董夫人的女儿。
比他大的、同龄的欺负他时,他可以反抗可以还击,可被比他小的欺负时,他却不能反抗,因为只要他一反抗,就会受到大人们的责打。
久而久之,他便明白,越是小的孩子,便越是可怕,尤其是富贵人家家里的小孩子,更是比喝醉酒后的爹爹还要可怕。
如今他抱着的这个小丫头,出身富贵,长得又好看,还很受她的爹娘疼爱,心眼儿还多,蔫坏蔫坏的,更是他应该退避三舍的人物。
不过这会儿他却怎么也无法把这个蔫坏的丫头放开。
软软的、香香的、甜甜的,小姑娘原来是这样的么?他有些迷糊。
许筠瑶在他怀里蹭啊蹭的,心里美滋滋。抱着她的这副小身板虽然还很瘦弱,不过不要紧,总有一日他会成长起来的。
“周哥儿,宝丫……”远处忽地传来阮氏的叫声,周哥儿一溜烟地寻声而去,“娘……”
阮氏捏捏抱着她撒娇地蹭的儿子的脸蛋,柔声问:“妹妹呢?”
“妹妹不听话,坐地上要亲亲才肯起来,没有周哥儿乖呢!”周哥儿眼珠子一转,脆声回答。
正被贺绍廷牵着走过来的淑妃娘娘足下一滑,险些没摔个狗啃屎:“……”
本宫什么时候要亲亲了?本宫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唐淮周你这厮想在娘亲跟前装乖巧也不必诋毁本宫,拿本宫来衬托自己啊!
她怒视涎着笑脸讨好地将肉脸蛋往阮氏掌心直蹭的周哥儿,好想挠花那张可恶的笑脸!
阮氏身后的翠纹见状‘噗嗤’一笑:“姑娘这是恼了呢,娘亲只抱哥哥不抱她。”
“我瞧分明是醋了。”一旁的碧纹也忍不住笑。
许筠瑶气结,尖着小奶声反驳:“没有,没有,没有!”
“是是是,宝丫没有,是她们冤枉了宝丫。”阮氏忍俊不禁,半蹲下身子轻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好脾气地道。
许筠瑶不知为何却更恼了,干脆一转身,抱着身旁小少年的腰,把脸蛋埋在对方的怀中。
老匹夫娶的蠢妇人,调教出来的丫头一个个也是蠢的!
阮氏是来带一双儿女跟唐松年回老宅的,唐柏年的任命书已经下来了,不管过程如何,身为唐家人,于情于理他们也要回去恭贺一番。
毕竟这也是唐府的一件大喜事。
许筠瑶依依不舍地离开月光小少年的怀抱,被阮氏抱回屋里重新换上干净的衣裳,一家四口连同碧纹一起坐上了回唐府老宅的马车。
唐府老宅离县衙并不算太远,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便到了。
许筠瑶被碧纹抱着跟在唐松年与王氏身后,阮氏牵着周哥儿,偶尔还侧过头逗女儿说几句话。
唐柏年得官,自是恨不得弄得人尽皆知,故而今日大摆宴席,相熟的不怎么相熟的都请了来。
“恭喜唐兄,贺喜唐兄,祝愿唐兄大展宏图,只日后还望唐兄多多提携。”
“唐兄乃是有大才之人,如今正应了那句‘千里马遇上了伯乐’,真是可喜可贺啊!”
……
看着被围在当中,红光满面的唐柏年,唐松年暗暗摇头。
唐柏年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冷笑道:“三弟这是什么表情?为兄得了官,难道你不高兴?”
“大哥言重了,大哥若有好前程,做弟弟的自然会替你高兴。”
唐柏年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弟放心,将来你若是丢了乌纱帽,当哥哥的总不至于袖手旁观,总会给你一个栖身之地才是。”
“唐兄高义,高义啊!”
“可不是,真真是难得。”
……
围观的众人自又是好一阵夸赞。
唐松年笑了笑,不甚在意地道:“那便多谢大哥了。”
远远避在一旁的唐樟年自然也看到这一幕,暗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大哥怎交了这么一大帮尽会拍马溜须之徒,一个个瞧着便不是什么值得相交之人。
内堂里的李氏自然亦是红光满面,看到阮氏时眉梢轻扬,得意之色显而易见。
林氏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有什么好得意的,还不是靠着花钱才买来这么一个芝麻绿豆小官,瞧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了状元夫人呢!
不过这些话她也就只敢在心里说说。
唐府小一辈里头,许筠瑶年纪最小,这会儿被难得有友爱心的周哥儿牵着走在唐府的园子里。
“三妹妹!”勉哥儿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把毫无防备的她吓了一跳。
是那个奇葩小子啊!
勉哥儿可不管那般多,从怀里掏啊掏,竟然掏出一盒口脂出来,如获至宝地递到她的跟前,小手打开盒子,肉肉的手指蘸取那鲜艳的红色,诱惑般道:“三妹妹,你瞧好看么?抹上之后更好看哦!”
说完,也不待她回答,蘸了口脂的手指便要往她唇上抹去。
许筠瑶:“……”
二房那位妇人到底是怎样养出这么一个奇葩小子的!
她‘啪’的一挥手,便将勉哥儿那不怀好意的手给拍开了,还自以为凶狠地瞪他:“打你!”
“勉哥儿是个尿床鬼,勉哥儿是个尿床鬼!”突然,有孩子拍着手又叫又跳地从另一旁钻了出来,紧接着又是几道属于孩童的声音。
许筠瑶望过去,只认得当中最小的一个是上回抢她长命锁不成的勇哥儿,另外两个男孩子,一个瞧着与贺绍廷差不多大,一个却是稍大一些,她稍一思忖,便知道这两位只怕是大房李氏的两个儿子,七岁的唐淮兴和六岁的唐淮耀。
勉哥儿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吭吭哧哧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耀哥儿却上前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口脂,咿咿呀呀的一阵怪叫:“哎呀呀,勉哥儿不但尿床,还爱学姑娘家抹口脂呢!”
“我、我没有,我没有!”
周哥儿望望那两位堂兄,见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一群陌生的孩子过来,学着他们取笑勉哥儿,有些不高兴地努了努嘴,上前去一手拉着勉哥儿,一手拉着妹妹:“咱们走吧!”
“不许走不许走。”熊孩子们的叫声一阵又一阵,许筠瑶听得直皱眉。
相比大房那对兄弟,二房这位奇葩小子倒是更容易接受些了。
兴哥儿眼珠子骨碌一转,拉着耀哥儿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兄弟俩不怀好意地望望前方的周哥儿三人,而后快速地走进一旁的竹林中。
“不理他们,他们都是坏人。”周哥儿一边走,一边小大人似的安慰红了眼眶的勉哥儿。
“哈哈!”许筠瑶只觉得眼前突然有长长的软物袭来,随即脖子一凉,低头一看,竟然见一条死蛇搭在了脖子上。
身边的勉哥儿直接哭了出来,而兴哥儿则是手拿着小棍子冲他们哈哈大笑,围在他身边的那群孩子也又笑又跳的,看着乐呵极了。
许筠瑶勃然大怒,一下子拂开周哥儿抓着她的手,抓着蛇尾巴毫不迟疑地用力朝着兴哥儿兄弟抽过去。
离她相对较近的耀哥儿只觉得手臂上一疼,冰冷又滑溜溜的触感更是让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周遭的孩子更是吓得哇哇大叫,哭爹喊娘地四处逃窜。
许筠瑶恼极了这帮熊孩子,将那条死蛇甩得啪啪作响,见一个抽一个。她虽然力气小,可手中‘武器’却足够吓人,被她抽中的孩子直接惨叫一声,有好几个的裤子都湿了,一阵尿骚味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