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季深说:“可我留在京城,就是为了寻找真相。”
她根本出不了京城啊!
他目光飘向远处:“好多年前的事了,京城没什么人敢提起。当初我奉命去找失踪的‘邱季深’,在荒野见遇到了一片残碑。那里还有人,记得当初辉煌一时的楚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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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兄,项兄你究竟在找什么?”
梁渊弘提着灯,站在门口,替他望风。
“从宫中回来起便见你神色不对,慌慌张张地翻找陈旧卷宗。可你究竟在找什么?”
项信先没有回答,半蹲着身,一份一份地查阅。
梁渊弘紧张说:“明日再查不行吗?叫人发现是要重罚的。”
项信先说:“你先回吧,我稍后关门。”
“那我哪能不陪你?好似我怕了一样。”梁渊弘说,“你说出来,兴许我能记得呢?”
项信先的身形掩在黑暗中,单手虚按着书柜,说道:“是我私事,兴许不了。”
大理寺的卷宗都是分类保存的,照着楚歌所说,早该已经翻到。除非这是朝廷的密卷,由大理寺卿例外保存。或者是根本未被记录在案。
“你不会还在查楚偃吧?你先前不是说不查他了吗?”梁渊弘小心合上门,跟在他身后道:“单凭一个名字,你怎能在大理寺的卷宗里找出他的来历?你先前已经翻过,没有就是没有,兴许大理寺都根本没有受理过那人的案子!他究竟是谁,你从哪里得来的名字。”
“我也想知道他是谁。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只是巧合,还是真如我所想得……那般可怖。”
项信先的手按在膝盖上,手心湿润一片,全是汗渍。嘴里呢喃自语道:“楚偃……江南道观察使。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关系。”
和恩当初给他这个名字,是故意想引他去查这桩旧案,还是确实,因为与楚家的人有关系?
如今再回忆和恩当时的语气,对方说他如果知道真相反而会后悔,摆明了是别有所指。
一旦这样想,他心中便有个地方叫他恐惧得发抖。
他父亲是那样的人吗?
绝不可能!
梁渊弘竖着耳朵,听到了一句,说道:“当年的江南道观察使,我知道,拥兵自重,盛极一时。你是说楚涵英吧?”
项信先扭过头,灼灼地看着他。
梁渊弘见他这番表情,便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也只是听我父亲偶尔提起过,具体不知。你莫非不知道?此事不与你父亲有关吗?”
项信先站了起来,沉声问道:“有何关系?”
“楚氏百年基业都在江南,根深叶茂,兵力强装,堪称一手遮天。据说在百姓间也很有威望,因此渐渐忘了本分,起了不臣之心。准备趁先帝病重时发难,正是项左丞及时告发,带兵剿灭反贼,才稳了天下太平。”
梁渊弘说到此处,也是唏嘘不已。喟叹了一声,继续道:“彼时天下各地都有势力蠢蠢欲动,为表威慑,先夺人心,于是都未将罪人压去京城审解,直接斩首以儆效尤。”
项信先嘴唇翕动,眸光发暗:“是先帝下的令?”
梁渊弘说:“应该不算是。当时先帝已经病重,无法理事,应该太后听政后代为下的旨意。”
梁渊弘未发现他的不对,将灯摆到桌上,说:“我听我父亲说,楚家上下,凡沾亲带故的,一律问斩,连同他身边的官员幕僚,也以同谋处置。里里外外,各种清洗,长达一个多月,死了足有一万多人吧。从此江南道,真的变了天,再没人敢提一个‘楚’字。也正是因为太后这般狠心,叫臣子生了惧意,最后在国公等人的参奏下,将陛下扶持上位,从她手中换下了兵权,才勉强压下声音。”
项信先喉结滚动,已觉得脑子开始发晕。
“是真的吗?”
梁渊弘:“你说什么是真的?”
项信先问:“楚氏意图谋反,是不是真的?”
“这我怎么知道?”梁渊弘迟疑着说了句,念及项信先的身份,尽量委婉地说道:“想必事情不那么简单,不是你我可以轻易议论的。听说先帝还康健时,极为宠爱楚贵妃。”
项信先一凛:“楚贵妃?”
“虽不是使君的嫡女,却也的的确确是楚家人。楚贵妃与陛下南游中,诞下一位皇子,被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殿下推落水中。我听说事情曾闹得很大。不久后皇子与楚贵妃都因风寒去了……太后也因此受了严重的责罚。”梁渊弘含糊说,“太后不受先帝宠爱……太子又英年早逝,想必她是很痛苦的。双方之间确有旧仇,交恶也是合情合理,当时正逢时局大乱,谁先动手都有可能。不过往事如何,我等小辈,如何能断言?”
项信先神情变化莫测。
“项兄你想知道,回去问问项左丞就最清楚了。”梁渊弘说完自打嘴巴,“不不不,我真是瞎出主意。那么多年的事了,又与你我无关,还是不要问了。楚偃又或是谁,暂且不要管。大理寺还有诸多案件未决……”
他说着声音渐小,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
梁渊弘小心道:“项兄,你的眼神有些渗人。这样的表情是做什么?”
项信先回神,直接从门口冲了出去。
梁渊弘急忙叫道:“项兄!项兄你是要去哪里!”
第66章 报仇
邱季深静坐许久思考,实难接受。
她没想到之前太后说过的,那个被她视做姐妹却对她反加陷害的人,竟然就是楚家人。没想到这段恩怨过了几十年,依旧无法结束。更没想到“邱季深”这个名字背后的身份如此令人尴尬。
命运兜兜转转,最后连成了一个怪圈。
只是不知道,太后之后清理楚家,是因为余恨难消,还是别有隐情。太后那位早逝的孩子,又是怎样去世的。
天色已晚,辨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但因为有了困意,邱季深还是放下手中的笔,准备过去熄灭烛火。
她走到窗边,听见外面传来了二人压着声音的细语。那语调过轻,像是幻觉,可又总在她以为是错觉的时候重新响起,似乎就不远处的院落之外。
黑夜中谁会立在她的门外?
邱季深起了身鸡皮疙瘩,提着蜡烛推门出去,想看看是何人在她这里故弄玄虚。
靠得近了,果然声音能听得清楚一点,有一男子在不停地喊着“项兄项兄”,声音异常耳熟。
不是项信先与梁渊弘又能是谁?
“嘎吱”拉长的开门声响起,门外两人都噤了声。
邱季深迈出一条腿,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张望。
“他怎么老是跟我晚上见面?还每次都来吓我。”
邱季深嘀咕了一句,正想问问他二人要做什么,项信先却转身跑了。
梁渊弘当即跟着追去,顾不得跟邱季深招呼。
邱季深看着他们的背影轻喊了声:“喂……”
还好他走得快,不然邱季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曾经他们算不算朋友不知道,可是往后,怕是再也不能相交了。
邱季深惆怅地叹了口气。
项信先此人分明是不坏的,或者该说,是一位颇有意气与原则的青年郎。可世事有时就是如此,像非逼着你向恶似的,将后路全部堵死,只留一个不可兼得的残酷选择。
不知道今后,项信先还能否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项信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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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叫这事闷得没有心情,邱季深都不想上班了。
还好工部最近也没什么能用得到她的地方,她就跟署中同事交换了工作时间,在家里先休息两天。
她坐在屋里,小心整理近段时间高吟远寄给她的信件。
高吟远写信一般是报喜不报忧,可信件中还是会稍加描述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些就是因为生产力低下而产生的问题。邱季深虽然了解不多,但还是可以根据细节分析,找些力所能及又无伤大雅的小事做做。用笔记录下来,届时再寄给高吟远。
早晨的时候,叶疏陈收拾了一番光彩出门,未说是因为什么事,那大可能是会回来吃饭的。果然临近饭点,外面就传来开关门的动静。
邱季深喊了句“叶疏陈”,让他去帮忙淘米煮饭。
脚步声渐渐靠近,随后门外人直接走了进来。
邱季深以为是叶疏陈,头也没回地说道:“大哥你记得敲门,我还没说能进来啊。”
紧跟着她鼻间闻到一股香粉的味道。
没来得及回头,身后人已经扑了过来,然后伸手从背后拥住了她。
“卧槽!卧槽卧槽!”
邱季深一个激灵,吓得多年口癖都跑了出来。手肘朝后一撞,快速将人甩脱。
凳子翻倒,她也转过了身,发现来人竟然是楚歌。
“你怎么会在这里?”邱季深惊魂未定道,“你怎么出来了?”
楚歌将衣袖整理了一下,说:“我跟陛下说我思念友人,想出来见见歌坊的朋友。他看我郁郁不乐,实在没有精神,就答应了。”
话音落闭,二人便断了谈话。
邱季深面对楚歌有一丝尴尬。她忙上前将椅子扶好,回过头朝对方友善地笑了下。然后便是抓耳挠腮。
楚歌的表情就比她复杂多了。
“我也不知道现在该跟你说什么。似乎问什么都不合适。”邱季深说,“你竟成了歌姬,后又成了美人。”
“我见到你的时候,也是何其惊讶?”楚歌说,“我还以为四处传名的邱五郎,是真的邱五郎,可怜我们楚家人都因他罹难,他还潇洒地活着。没想到‘他’却成了你,你竟还活着。我是说太好了,你活着就好,这样我也能有一件事,去向夫人老爷交代。不然死后,去了地府,也无颜面见他们。”
邱季深对她的记忆没有那么深厚,也无法代入她二人劫后重生的那种庆幸。不过不需要她多回应,楚歌已是激动。
楚歌并不生疏,抬手摸上她的脸,脉脉地望着她的眼睛,说:“我可怜的二……二郎,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邱季深:“……”
她怎么了,这不挺好的吗?
“见你如今这样,我真是心疼。”楚歌伤怀道,“你独自留在京城,担着这些事,整日受怕,一定是吃了很多苦。我想到你过的日子,就觉得难过。我的二郎,你今后可怎么办?”
邱季深说不出一个“不”字。
原身的确是很苦的吧,尤其是精神上的压力。
楚歌抱着她又是一阵痛哭。
“你也要同我一样,一辈子毁在这种地方吗?我一个人已是够了,楚家的血脉万万不能就此断送。”楚歌咬牙切齿说,“都是那姓项的害我等至此。我苟活至今,就是为了等这一日。上天定是听见了我的请求,才叫我遇到陛下。我纵是粉身碎骨,也要那虚伪小人,将往日亏欠的,都奉还回来!”
邱季深说:“楚姐姐,这几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不要问我,二郎,我不想同你说这些,叫你讨厌我。”楚歌摇头,又望着她说:“我想到我前几日看见的项氏公子的模样,再想到你如今的处境,便是如何也忿忿不平。你本该是无忧无虑,同他一般光彩夺目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有两个孩子,一家和乐了。可如今你……何时才能是个头啊!你岂能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邱季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知道她在可惜什么,却并不惋惜地说:“可我不羡慕那样的生活,我现在就好。你不觉得我现在多了两分潇洒跟自由吗?”
“不要自欺欺人,我就是个女人,我能不明白吗?”楚歌挽起她的手,上面是粗糙的老茧,以及尚未好全的几条伤疤:“看看你如今住的地方,再想想你如今的生活。这本不是你该受的。再看看那项公子,他父亲的无耻,为他博来了今日!”
邱季深说:“项信先吗?他其实不是一个坏人。”
楚歌放开她,问道:“他是你的朋友吗?”
邱季深迟疑了下,点头道:“算是。”
“你不要和他做朋友。”楚歌说,“你若知道他是什么人,一定也会痛恨他的。他不是个坏人又怎样?天下间有多少人是大恶之徒?他今日的地位,享受过的生活,他活着的每一日,得到过的每一件东西,都跟他父亲有脱不开干系。既然如此,他好与坏又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不无辜啊!”
邱季深听出了她话中的涛涛恨意,问道:“姐姐,那你是打算怎样做?”
“自然是报仇。”楚歌说,“为老爷为夫人,为您,还有我那过往不堪入目的十几年。不能这样过去!”
“报仇这两个字真的好可怕。”邱季深半真半假地说道,“整日念着报仇,母亲甚至险些掐死我。若真要报仇,要死多少人呢?这究竟算是错呢,还是不是?我一细想,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歌说:“二郎,你不明白。天下间的事就是如此。你居于弱势,别人就可以对你任打任杀。就算你不报仇,他们也要对你赶尽杀绝。你没有旁的办法。”
邱季深心绪复杂,知道她说得是对的,是无可奈何,也是走投无路。
“等太后知道我是谁,她是一定要杀我的。而若是你露了风声,只会比我危险百倍,你对她心软,她会对你心软吗?”楚歌垂下眼眸说,“陛下也救不了你,他们就是能如此轻易地伤害你。害怕是毫无用处的,我受够了,宁愿叫他人来怕我。这就是世道啊。”
邱季深讷讷道:“我能明白,能明白你……”
“那个人呢?”楚歌又问,“他还活着吗?”
邱季深告诉她道:“他……活着,参悟大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