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住嘴!”
一声咆哮。
“你怎可如此诋毁你的父亲!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是谁人危言耸听,蛊你做出此等行为!”
他拂袖起身,还未动作,项信先将手中的长刀往前递了递。
项古山深感受到挑衅:“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你大逆不道我当杀得!”
项信先仰起头,说:“父亲,当年楚氏尚有遗孤,未被杀绝,知晓其中真相,留有楚使君的公章信函为证。江南旧地,亦有不少百姓亲历此事,至今悼念楚君。十四年是长,可还不到能掩埋真相。当年您是错杀无数,可还不足以斩草除根。父亲,他们回来了。”
项古山喝道:“谁!”
“这重要吗?难道您还能重蹈旧辙吗?”项信先深吸一口气,说道:“父亲。孩儿已答应陛下,回来劝您俯首。”
“不可能!”
“孩儿自知不孝,父亲生育之恩,无以偿还,今日请父亲做个决断。”项信先高举的手臂开始颤抖,“只要今日我走出家门,明日就会去正殿。”
项古山:“你以为我会放你离开这个地方?我会让你出去,然后看你害死我项家老少?”
项信先:“父亲,今日您杀了我,儿子无话可说。可若我还有一口气活着出去,我就会告诉他们,我父亲是谁,他做了什么。”
项古山四肢无力,拍着胸口反复道:“你非要害死我才甘休吗?我从小对你……疼爱有加……”
项信先:“父亲,‘国无义,虽大必亡。人无善志,虽勇必伤。’您教我的!可您又做了什么?”
项古山仰头望向屋顶,不再看他:“我对你委以重任……”
项信先:“您疼爱的只是我一个,对不起的却有无数人。是您告诉我,要心怀苍生,要磊落坦荡啊!”
项古山气得要背过气,面色涨红:“可我从来没有教你铁石心肠!如果没有我,如今哪来的你项寺丞!”
“那您为何要把我教成一个项寺丞!”项信先淌泪,询问道:“您为何非要给我出一个忠孝仁义的难题呢?您非要给我一个无解的问题,如今不是您逼我的吗!父亲,我亦不知如何是好,您最后再帮儿子做个决定。”
项古山沉沉吐出两口气,抬手抹了把脸,然后蹲到他的面前,轻声细语道:
“你是想要我求你吗?儿啊,你还有弟妹,还有疼爱你的母亲。你族中还有长辈。项氏有多少人口,你想想你小侄抱着你的模样,你是寺丞,你见过朝堂上的权势,见过世间的荣华。他们吗?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什么都没的选择,前程就要叫你断送了。”
项信先:“陛下答应,会保全他们。父亲,事已无可挽回,您若还执迷不悟,才真是要断送他们。”
项古山:“当年的事与你想得不一样,陛下是受奸人挑唆,同太后交恶,才持有偏见。他不知道自己也错了。”
“那楚使君,是您杀的吗?”项信先问,“他当真谋逆了吗?”
项古山:“楚家该死,是他们气数已尽,自作自受,这没有办法!你以为我狠下心肠时心不痛吗?”
项信先:“那便无错了吗?那便不是构陷,不是枉杀了吗?父亲,如今也是我们的命数,是报应来了。陛下心意已决,逃不过的,何不给自己留点尊严?”
项古山循循善诱:“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你相信父亲,父亲能将此事处理好。”
项信先:“我要怎么才能装作不知道?”
项古山:“你不说就可以了。这不难吧?”
“那我要先剐掉自己的良心,我会日日拷问我自己。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我今后的人生。我要为您说一次又一次的谎,承受一日又一日的悔恨。憎恶自己,谴责自己,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煎熬。”
项信先眼角泪水决堤,
“难。它真的好难啊父亲!还不如,就您今日,杀了我……杀了我!”
项古山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同样泪光闪烁。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在官场中浮浮沉沉未遇敌手,不想最后却被自己的儿子逼到了这种境地。
他大声嘶吼,疯狂地将桌上的东西摔翻在地,最后抄过项信先手中的长刀,自阔别故土之后,多年来第一次拔出刀鞘。
那泠泠的刀光闪过他的眼睛,金属出窍的铿响唤醒他记忆中的一声悲鸣。
项古山双目猩红道:“你为何要逼我!!”
·
邱季深与叶疏陈躲在项府外的墙后,探头探脑地朝那边张望。可一直到两腿站得发软,也不见里面有丝毫动静。
邱季深两手环胸,焦急道:“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是还没有发生,还是已经结束了?项古山会不会兽性大发,连自己儿子都杀吧?”
叶疏陈按住她:“你别急,不然我进去看看。”
邱季深眼睛一亮,叫道:“诶,出来了!”
就见项信先失魂落魄地从朱门中走出,未走出多远,便脱力地坐到地上。家中奴仆站在远处,神情犹豫,不敢来扶,应着家主的命令,天色尚白,就提前锁上了大门,宣说不见外客。
二人连忙跑到项信先的身边。
“来,快起来。”邱季深扶着他的胳膊,问道“你没事吧?”
叶疏陈出了大半力,让项信先暂时靠在他身上。
项信先嗫嚅,难以成言,随着走出良久,忍耐不住,方沙哑问道:“是不是我不够好?”
邱季深说:“没有啊。这跟你好不好没有关系的。”
项信先反手抓住邱季深,求证地问道:“一定有。你总要给我一个答案,我才能知道,我究竟是哪里不对,我才能去改。我总要知道……我究竟哪里错。”
邱季深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肯定说:“你没有什么好改的。你是我见过,最坦荡的人。这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你的错。”
项信先哽咽说:“那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总是对我失望?为什么我又对自己如此失望?”
邱季深亦不知该如何安慰:“不是世间的对错都有归宿的。还有个词叫天意弄人不是吗?这就是天意啊。”
项信先:“我大约是做得最糟糕的那个人。”
叶疏陈抓开他的手,说道:“世上有好多东西是没有道理的,是吧?就如邱季深以前跟我所说的,若世界上真的事事都有道理可讲,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公不正不甘不平。我虽然讨厌你,但你确实是一个挑不出错的人。”
邱季深意味深长地朝他点点头。
叶疏陈推了下她的脑袋,示意她不要瞎想。
“大家都是朋友,今日你伤心,我找个悄悄的地方,请你喝酒。”叶疏陈揽着项信先的肩膀说,“先说好,项寺丞,今日不办公,你可别把那好地方给揭发了,往后谁难过了,才能有个一醉方休的机会,对吧?走!”
他直接捞着已经无力反抗的项信先走在前面,邱季深亦步亦趋地跟上。
第72章 旧账
叶疏陈到地方的时候,酒肆已经要关门了。这里地处偏僻,也没挂任何的招牌,不知是怎么被他找到。
最后叶疏陈请掌柜通融,买了两小坛酒,偷偷抱回到家中去喝。
高家的这个小院,真的是见证了不少的离合。
高吟远可能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家道中落后随意买下的院子,最后成了一个收容之所,京城有名的几位官宦子弟,都来这里住过。连九五之尊也招待过一次。
这样说来,这平平无奇的院落,真是格外包容。
邱季深正感怀之际,叶疏陈翻出了煮酒的家伙。他熟练地在院里支起来,烧热之后,给两人各倒了一碗。
邱季深只喝了一口,便被辣得合不上嘴。
大梁怕百姓沉迷酒色,耽误营生,一般是不允许随意买卖酒的。就算商家卖酒,也只卖低浓度的米酒一类,基本不会让人喝醉。反倒是军营里的是士兵喝酒最多。
在如今的酿酒水平和社会背景下,能找到这种程度的烈酒,是真的不容易。
叶疏陈将碗举在半空,说:“今日不谈前仇旧怨,不可翻脸,不能生气,就当是朋友,互相间畅饮两杯。”
项信先看着他二人苦笑说:“我们能做朋友吗?我们做得了朋友吗?”
叶疏陈还是潇洒说:“朋友嘛,交心就好。是吧邱季深。”
邱季深撸了把头发,只管点头道:“啊……是啊。有理有理。”
叶疏陈:“你看,我们三人,我是前千牛卫的国公长子,你是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左丞,邱季深虽然没用了些……”
“喂喂!”邱季深不满叫道,“我是前途无量,享誉盛名的邱公子好吧?今上的五郎兄弟,你说谁没有用呢?”
叶疏陈大笑道:“哈,好吧。反正我们三人都是天之骄子,虽说如今落寞了些,那也不是常人可以比及的。若我们都要妄自菲薄的话,天底下的人又该怎么才过得下去?项信先,只要你明白自己做的决定没错,那还管它许多干嘛?”
项信先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错。可我不是那般坦然,也不是那般大义,你们错看我了。我也卑鄙地暗想,若我不是那么执拗,不会至于今日,我分明如此弱小,为何非要自视过高?”
邱季深:“人皆自私,所以我才觉得你能如此,尤为可敬。弱小又怎样?人就是生而卑弱啊!与天地相比,更是沧海一粟。可天下间能力挽狂澜、铸造历史的英豪,也同我们一样弱小,你见过哪位不会受伤、不会后悔的圣人了吗?我觉得你的志向不弱小,不可笑,更不是自视过高。”
叶疏陈放下碗,乐颠颠道:“邱季深,你都开了口了,也来夸夸我啊!”
邱季深正要说话,叶疏陈急忙道:“不能翻脸,也不能生气,先前说过了!我再加一句,不能骂人。”
邱季深笑了出来:“夸你两句怎么了?我们英武非凡,恣意潇洒的叶公子,难道不该夸吗?”
叶疏陈美了,一口喝尽碗中余酒,叫道:“好!”
“那我也坦诚说一句。”叶疏陈对着邱季深道,“虽说自遇见你,我就有不少麻烦,可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最高兴的。”
邱季深说:“……被夸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套路点。”
·
邱季深喝得并不多,大抵因为他们都不是喜欢借酒消愁的性格,聊到无话可说之后,就各自散了。
邱季深回房间睡了会儿,因为不习惯喝酒,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早晨天还未亮,听见更夫敲着铜锣从街上走过的报时声,立即窸窣地爬起穿衣,一番准备后去官署报到。
此时街上已经有了人气,早晨贩卖餐点的摊位陆续摆出,官阶高的官员,穿着繁复的官服,走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赶往皇宫早朝议政。
小摊的架子上挂着几盏橘灯,顺着两侧蔓延开去,照亮了这一条通往森严宫廷的曲折道路。
而宫中,宫仆手中提着烛灯,候在殿外为官员引路。
因为天色尚早,先到朝臣们或打着哈欠,或小声细谈,都是一副精神困倦的模样。
此时项古山到来,认出他的官员作揖喊了句:“项左丞。”
以往礼让谦逊的项古山这次却未有回应,只径直走到最前方,将最外身的官服脱了下来。然后在一众官员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半跪下身,仔细地折叠衣物。
御史公挥开围观众人,走上前急道:“项左丞你这是怎么了?面见陛下岂可衣冠不整,赶紧将官服穿上,马上就要开门早朝了!”
他话音刚落,项古山将头顶的官帽也摘了下来,端端正正摆在衣服上方。
御史公惊讶道:“你……”
项左丞抖了下长袖,后退跪下,以头磕地,用带着疲惫的声音用力喊道:“罪臣前来请罪!”
众臣议论纷纷,茫然不解,与他关系亲近的官员,弯着腰小声劝说。
不久,唐平章在侍卫的簇拥下到来,停在项古山的身前。看不出表情意味,只客套又疏离地说道:“项卿快起,有事大可商量,都且入殿再议。”
……
等邱季深听到风声,已经是快散值了。
一般工部的上官卯时前去朝会,差不多天亮就会回来,可这次过了中午才相继回到官署,还皆是一脸凝重。之后在同僚私下的闲谈中,邱季深得知是项古山指认了太后谋杀忠臣,因涉及审问与处置,才在宫中耽搁了那么久。
邱季深想找人打听,无奈知道实情的几位都是讳莫如深,不敢提及。想来也是,牵扯到大型的权势阵营,谁敢在未有定论前擅加非议,不怕得罪了哪边人,被当做出气的替死鬼?
邱季深在工部逛了一圈无果,只能悻悻回家。刚进家门一扫,发现项信先的挚友梁渊弘又来拜访了,正与项信先背对而坐,思索人生。
“原来你来了?亏我还在外面找了那么久!”
邱季深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搬了张椅子坐到梁渊弘的对面,催促道:“想必你是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事的,麻烦给我说说。”
梁渊弘瞥了眼项信先,顾及地没有开口。
项信先主动道:“说吧,我也想知道。”
梁渊弘嘴巴张了张,发现无从入手,问道:“你们想从哪里听起?”
“项……”邱季深说,“他应该坦白了当年的事吧?就从那事开始讲起。”
梁渊弘低头思忖,手指不停在桌面上弹动,依旧觉得:“这个也要往前好多才能听得明白。要说太后与楚氏的恩怨,得从一些不大可靠的传言进行推测……”
邱季深:“我知道,是先帝的楚昭仪,与太后交恶在先。太后曾与我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