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两个垫子,递给她一个,坐在她跟前,“哎,你也别光逗我了,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她突然把络子放下,半个身子趴在石桌上,凑到我跟前,“你们这桩婚事啊,我听我父亲分析过的,你可要听一听。”
“哦?愿闻其详。”
她故作高深,一脸的坏笑,“那你可得留我在你家多住几日。”
“没问题,孟小姐您呀,想住几日便住几日。”我笑道,连城自来是这么个娇俏爱说的姑娘。
“好,一言为定!我父亲说,皇后娘娘本是有意拉拢李将军的,此等国之栋梁,自是惜才为上策。”
珍儿放了瓜果茶点,连城抓起一块香糕,继续道:“可惜那李将军和皇上情同手足,始终不愿站队,还将皇后娘娘派去的人讥讽了一番。说皇上还没走呢,就已经急吼吼的将太子母族的人给治了去,当真是长袖善舞。”
“还有这等事?”我有些惊讶。
连城喝了口茶,顺了顺,“那可不!我兄长就在军中,而且还正是李将军的部下,对这件事,那可是清楚得很。”
“如今才出了这起子事,就急吼吼地把你赐给李家去当靶子膈应人。当真是可怜。”她又拿起一个香糕,“不过我父亲说,此事有些怪异,若是想找人当靶子,多的是她自己的人选,怎么偏生就选了你呢?”
“也不亲,连个当眼线都不好说,最后还可能和李家一个鼻孔出气,怎么都说不过去。”连城表情作的很是纳闷儿模样,她的性子就是这般生动又有趣。
却是她的话,叫我突然想起那个哭得跟个受了惊小鹿一般的人。
“想来想去啊,”她一顿,定定的看着我,圆圆的眸子里皆是笃定,“定然是你姐姐的缘故。”
我眉轻轻一抬,也不否认。不过久经宦海,有几个真糊涂的?
她一瞧我的表情,嘴角瞬间扯开:“哟,果然是真的!不过,我同我父亲的看法却不那么一致。”
“哦?”
“他们俩说,皇后娘娘定是拿住了你姐姐当人质,叫你听命与她。我却觉得非也。”
连城吃了香糕嘴边还带着渣,伸手一抹。犹犹豫豫的,道:“我也是为着你着想的,若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可别介意。”
“你说吧。”
“你姐姐啊,可得防着点,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一惊,这连城说话向来不怎么把门儿,也不过脑子,我同她不过刚认识,她便如此“热络”了。
这么一说竟叫我不由得生出了些防备,毕竟总有扮猪吃老虎的。
只听她继续道:“那孙家的小姐,你可知道?”
孙家小姐孙玉裳,出了名的貌美,人如其名,极为善舞。可惜选秀入了宫没两日,却不小心折了腿叫送回家中。
“知道,怎么,同我姐姐有些关系?”
她又突然凑过来,小声道:“我同那孙小姐认识的,以前关系极好。可一年前她从宫里回来之后,便一直疯疯癫癫的。我瞒着周围,悄悄的去看过她一回,你猜怎么着?”
“怎么?”
她继续道:“小裳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叫我替她报仇,还说,便是你姐姐,害得她断了腿的。”
我头皮有些发麻,心里还是有些后怕,如此一听,还是要把事情告诉父亲母亲的。
面上却不得不轻笑一声:“孙小姐她疯了,说的话便做不得数。谁知道她是不是嫉妒过了头,所以魔怔了呢?”
连城一愣,连忙摆手,道:“我真的不是故意挑拨你们二人关系的,不过是想叫你当心她些。”
我轻声笑笑,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的,多谢连城了。”
可她还是有些紧张,总觉得说话得罪了我,香糕也不敢吃了,抹着嘴,有些局促。
我想她大约是真的天真,如此反应甚是可爱,大约是朋友真的少,才会这般在意我的态度。
我拿起那个络子,问她道:“你说我在这上面用银线绣些纹路可好?”
她瞧着我,开口道:“用银线确实是好看,那你想秀些什么纹路呢?我那边有些样子,要不要我给你送些过来?”
“不用了,就是想绣些回字纹啊之类的,极简单的。”我回她道。
她仿佛脑海里有了那个络子绣了回字纹的模样,“奥,那是简单又大气的,比上面绣个什么花啊,鸳鸯啊好看多了。”
“可是你头一回给他送的东西,真的不绣个鸳鸯吗?”连城继续道。
我轻摇摇头,有些羞赧:“不了,绣了鸳鸯,他便更带不得了。”
“哟,想得还挺全的,又叫人家收,还得叫人家戴,想得真周到。”连城又开始臊我。
可算是又恢复原来说话的样子了,我心道。
时间倒是快,才说了一会儿话,就到午时了。府上开始紧张的备菜,母亲都亲自下了厨。
谁知刚到午时中,正在用餐,却是孟家突然来了人,说军中的孟公子回来了,孟连城一听这话,猛地扒了两口,连忙告了罪,便回家了。
我同母亲送她回来,去了堂里,寻思了许久,还是将姐姐的事情告诉父亲罢,母亲对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并不是很清楚。
夜里父亲回来,用过饭,正独自在书房里。我虽然到了门口,却是还在迟疑,毕竟答应了姐姐,此话不该说的。可是听了连城的话,我总觉得事态并没有我想的那么乐观。
在门口踱步许久,叹一口气,心想着:这回就算了吧……
“进来吧。”
哪知道父亲突然传来一句话,我一愣,只得退回去了。
进了书房,父亲正执笔写着什么,字迹遒劲又潇洒。他许久没写过字了,向来是喜欢作画的,今日怎的写起字来了。
“怎么?有事要说?”
我轻轻一俯身,犹豫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情。”
“说罢,你每次这般说,便是笃定要自己受委屈了。说出来,叫为父帮听听看。”父亲不看我,手上继续不停地写着。
我一叹气,知女莫若父啊,“父亲可知京城里那么多姑娘,为何皇后娘娘偏偏选了我去?”
他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我。那一刹那,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猜到原因了。
我定定的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是姐姐,向皇后娘娘提议的。”
他面上不可遏制的震惊,慢慢地五官几乎皱在一处,表情由震惊,变作无比痛苦的模样。
“父亲?”我被他的表情吓到了,连忙唤他。
他开口,声音还微微颤抖:“你可知,今早退了朝,皇后娘娘叫我作甚?”
我眉头微蹙,轻摇头道:“不知。”
“她叫我给她的儿子,三皇子,写些歌功颂德的玩意儿。”父亲叹了口气,继续道:“这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三皇子是个没什么才能便罢还十分般纨绔的主儿?我起先不答应,她却是叫你姐姐来劝我。”
我一愣,瞧着父亲的模样,他大约是对姐姐失望了。
“起先我只当你姐姐是被人要挟,不得不如此行事。哪知她自己说漏了嘴,说她将来是要嫁给三皇子的!她若跟着皇后,得了信任,倒也算能得庇佑。”
父亲叹气,仿佛苍老了许多,“可若是将来指望着三皇子,那可是八个皇后都救不回来的草包,迟早要完的。”
我给父亲递了盏茶,叫他顺顺气。
他喝了口,继续道:“我一路回来越想越气,本来没往你这边想,突然问我皇后为什么选你嫁去李家,我才把事情连在一处。”
父亲很是惆怅,我只好开口道:“父亲,事已至此,唯愿父亲多照拂着姐姐那边,免得叫她出了岔子,宫里不比外面,弄不好要丢命的。”
“我已经管不了她了,今早她劝我时,我便知道,此事是我控制不得的了。”他很是丧气,细想想这几日,他总是很丧气。
他突然放下茶盏,瞧着我,“韵儿啊,是为父叫你受委屈了,都怨为父没什么本事啊……”
他还要继续,我却听不下去了,“父亲快别说了,女儿从未怨过父亲,且父亲确实是尽了力的,您不必自责。”
瞧着他歉意的模样,我不忍心继续说了,只好道一句:“女儿先退下了。”
出了书房,隔着窗纸,瞧着父亲又继续提笔写了起来,我定定的瞧着他的影子,大约是在给那三皇子写赞书吧。
我对自己也挺失望的,看着父亲向我道歉那一瞬间,我竟然在想:我需要的不是一声歉意,而是您向皇后娘娘告罪,哪怕说自己身体抱恙,不能写了。
也许我需要的只是您对我的一份公平,对您自己立场的一份坚持。
回去的路上,风轻动,银杏叶子又飘落了几片。我突然有些羡慕孟连城,那天真的模样,连笑里都不掺杂一丝旁的意图。
第9章 第8章
银杏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的落,很快就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却依旧挺拔的树干。入了腊月,天越来越凉,人往屋外一走,呵气都能成霜。
本以为亲事是皇后娘娘给赐下的,便可以免了“六礼”,只需纳征和亲迎,其余有的没的,走走过场便罢了。父亲母亲也是这般想的。
哪知李将军竟从边关回来了,亲自拍了案,说:人家姑娘怎么说也是个清白人家的孩子,虽说家世差了些,却也是个好姑娘,况且一辈子就这一回,定要按着六礼一步一步地走完,丁点都不能差的。
可把母亲给高兴坏了,连连在我耳边说了几日,说我将来的夫家是多么多么的善解人意,我未来的公公也是个糙话不糙理的人。
我瞧着她笑得天真,况且一切已成定局,不忍心将这里头的曲折告诉她。
九月初三,及笄礼才过了没几日,皇后娘娘便传了旨意,说她亲自请宫里的天师给我们二人合过八字了,今年的腊月二十八正是个极好的日子,万事皆宜,尤其宜嫁娶。
此事听起来便是天大的荣耀,毕竟只有那些在宫墙里面的皇子公主们,才能叫天师给合八字,算日子。
我心里却清楚,皇后娘娘不过是想早些了了此事,以免中间出什么差池罢了,同旨意一起过来的,还有皇后娘娘赐给我的一些金银珠宝。可叫母亲乐开了怀,终日笑意挂在嘴上。
如此,日子便是定下了,那“六礼”自然是要紧着办的。新娘不宜动作,里里外外可把我娘给累坏了,又要急着备嫁妆,又要接待亲朋。
九月初六,圣旨下了才不过三天,李府便差了媒人来纳采(和提亲差不多),来的正是孟连城的母亲,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之妻,皇家的命妇。于我们两家皆是最好的选择,身份没有过高,却也不低,实在是正正好。
那一日媒人带着一大群人在家里热闹了半天。
九月十八便来问名了。这问名,除了问女方的名字,却是还要问女方八字的,好将男方和女方的生辰八字合一合。
其实合八字,主要是为了选个婚期,如今婚期已经被皇后娘娘定下了,便只是走走形式,顺便瞧瞧看有什么相冲的东西,大婚当日避开便罢了。
十月初八,纳吉,所谓纳吉,便是由媒人将合婚的结果,告知女方。另外再为女方送上一套金或银的首饰。李家是首屈一指的高门大户,母亲本想着大约会更精致些,哪知不仅如此,竟送来了三套,赤金、素银、碧玉的各一套,当真是奢华。
这可叫我娘高兴坏了,好几天都合不拢嘴,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喜滋滋的包好给我当嫁妆。
十月十八,是六礼中的大日子——纳征。民间所谓的送聘礼,那日李府的送聘礼的车队,足足排了一道街,除了礼节之外金银器具一应俱全。其中最为贵重的便是那套嫁衣了,正红的绸缎衣裳上坠着珍珠、翠玉,流光溢彩。头上戴的金钗子,更是巧夺天工,做工细腻非凡,甚是好看。
聘礼入了我们府里,摆了满满一院子,六个佣人跟着一起细细盘点,竟用了快一天的时间。
十一月二十三,便是亲迎之前最后一个礼节了——请期。其实于我们这桩婚事里,请期便是毫无用处,婚期乃是皇后娘娘亲指,本就没得选。于是那日便也是媒人带着男方家里的人,同着我们家各路亲朋走个过场,热闹了一天。
*
瞧着眼前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我长吁一口气。此刻母亲正同家里的那些亲戚们在前院的屋里给我缝锦被,说是娘家一人一针,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瞧见被子便知道,娘家有人,也更有底气些,还能给新郎一个震慑。
手炉渐渐的有些凉,我叫一旁的珍儿给我去暖一暖手炉。珍儿乐颠乐颠儿地拿着手炉便回来了,却一眼瞧见我还立在院子里,呵气拉的老长,又开始唠叨起来了。
“小姐呀,天这么冷,你看一会儿便罢了,若是染上了风寒,到了成婚那日可该怎么办?打着喷嚏上花轿吗?”我瞧着珍儿说话时的模样,很是生动,当真是出落的越来越娇俏了。
我向她开口告饶,“我的好珍儿,离你小姐我成婚还早呢,染了风寒也来得及好。”
“哎呀,小姐你可千万不能这样想!万一好不了,那小姐你便是偌大的京城里头,唯一一个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上花轿的新娘子了!”
她把手炉递到我手里,轻轻推我。我只得无奈的摇头:这丫头,当真是越发难管了。
我假意往屋里走,心知她早就想去看我的嫁妆了,口中循循善诱:“听说前院母亲她们正在缝锦被,库房门口此刻大约是没多少人看着的,你要不趁机去看看?”
她明显警惕起来,犹豫了一下却不上当,“小姐你先去屋里再说。”
“好~”我将门帘撩起,一只脚踏进屋里,道:“你放心去吧。”便进了屋。从窗缝里悄悄地瞧着珍儿,果真开开心心地走了,我这才从屋里出来。
又去瞧院里的那棵银杏,我发现我似乎有些贪恋这棵秃了的树。突然想起它叶子刚刚开始发黄时的模样,然后渐渐地一片一片的金黄飘落了一地,变成现在这副,挺拔却光秃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