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浊的牢房里,仇英近乎贪婪的盯着柏十七看,好像想把这个人深深的刻在心里。
他说:“他对你很好是不是?肯为你挡刀子!”
柏十七:“我爹呢?”
那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经年纠葛离乱,曾经的背叛与谎言,连同少年男女的心事,统统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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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震霆被柏十七带人从仇英院子隔壁的暗室里救出来的时候,已经重伤被囚禁了近乎十来日。
留在他身边的算盘见到柏十七,当即慌了神:“公子呢?”
柏震霆已经昏迷数日,身上的伤口并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命垂一线,往日威风凛凛的男人嘴唇干裂,披散着头发,乌发之中夹杂着霜色,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令人惊心。
柏十七懒的跟他废话,吩咐舒长风:“他或许知道黄伯伯的去向,好好审审他。”柏震霆虽然找到了,但黄友碧却失去了踪影。
朱瘦梅神情凝重的搭上柏震霆的脉搏,从把脉到处理伤口,眉头再没有松开过。
周王派人查仇英的小院,也查过暗室地道之类,一无所获,却不知道这条巷子连着好几家都被仇英买了下来。
算盘挣扎不休,嚷嚷不止:“柏十七你做什么?如果不是公子刀下留人,柏帮主早死了!”
柏十七冷笑一声:“如果不是为你家公子治病,我父亲跟黄伯伯焉有此灾?别再跟我提你家那忘恩负义的公子!”她强硬道:“塞住他的嘴巴,拖出去!”
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怒火,连在仇英面前都没有发作,又何必在算盘面前发作呢。
过去的,付出再多也追讨不回来,被背叛的伤心、无数次的舍命追寻、老父亲的命都差点搭上去,难道声讨怒骂,杀了仇英,就能将那些活生生的兄弟跟过去无数快活的岁月追回来?
于事无补而已。
柏十七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虽然平日嬉笑怒骂没个正形,但逢大事却极为镇定,心中纵有惊涛骇浪,面上也还能撑得住,拿出她少帮主的派头,协助宋恺元带伤处理钱赛留下来的烂摊子。
漕帮大会之后,周王殿下自己忙的脚不沾地,带伤处理公务,更不能跟在柏十七身后,只能派舒长风随行保护柏十七,听从她的命令。
舒长风不愧是周王殿下的心腹,找到了柏震霆之后,追查黄友碧下落的方式就颇为简单粗暴。
算盘先是经受了刻骨铭心的酷刑,再结实的嘴巴也被他撬开了,紧跟着他带一队人将高邮县衙围了起来,从县令到衙差通通拘捕。
县尉苗崧与周王手底下的人早有接触,积极配合舒长风查找嫌疑人,很快就从高邮县衙挖出了几名淮阳侯府的人。
这几人平日围绕在县令巴宏儒的身边,让人误以为他是巴宏儒的心腹,没想到背后真正的主子却是淮阳侯府的人。
巴宏儒从来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全靠四处打点钻营,听说这几名差役犯了事儿,战战兢兢道:“他们几个……他们几个是淮阳侯世子送的人,我刚当上县令的时候,前去拜见淮阳侯,是世子接见的,他说看我身边无人,便赠我几名护卫看家护院。”他哭丧着脸悔不当初:“我哪敢拒绝啊?”
黄友碧被几人藏在高邮县衙不见天日的死牢之内,与一名脾气暴躁秋后问斩的囚犯关押在一处。
这原是牢房里的把戏,牢头看哪个犯人不顺眼,便将他跟这名死刑犯关在一处,由得那死刑犯欺负。
黄友碧被绑起来塞了嘴巴丢进死牢,那死刑犯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赶上前一夜痛风没有发作,睡的还算安稳,尚有心情扯出塞着他嘴巴的汗巾子问:“老头,你犯了什么事儿?”
黄友碧见到此人面目狰狞,身上尽是凶悍之气,便知不好,甫一照面便道:“阁下夜间经常关节急痛难当吧?”
那人原本懒洋洋的,准备猫戏鼠般慢慢消遣这名老头,他其实也知道这些衙役们的意图,欺负起犯人来便越发的肆无忌惮,没想到会碰上黄友碧,顿时愣住了:“老头,你是大夫?”
黄友碧被反绑着双手,扔进来的时候半躺在地上,经过一夜惊心动魄,清早冲出仇家小院求救,明明是报案者,却被无端关进了牢房,便知道事有变故,此时也顾不得柏震霆如何了,只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老夫姓黄。”
“江南圣手黄老爷子?”
那死囚被关押了两年,每每夜间痛风发作,都恨不得被早日处斩,也曾听过黄友碧的名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死牢里遇上。
“你别是哄我的吧?”
黄友碧:“来来来,你替老夫松梆,等老夫先替你扎两针。”他身上银针不离手,可巧起了大用,替自己挡了一劫。
第67章
运河之上, 漕帮与盐帮两大帮派随水而生,随着周王的到来,内乱频生。
先是盐帮帮主在混乱之中被刺死, 刘副帮主煽动帮众夜袭官衙, 少帮主闻滔下落不明;其后漕帮帮主柏震霆遇害, 少帮主柏十七被爆是女儿身,引起帮内混乱,万幸柏十七素有积威,又有周王派人襄助, 不但救回了柏帮主,还顺便平息了帮内混乱。
柏震霆重伤混迷的同时, 柏十七一边侍疾一边料理帮内事务,先是派人清扫了钱赛的地盘,紧跟着接了业已清醒的柏帮主回苏州大宅养伤。
苏氏见到一场重伤似乎衰老了十岁的丈夫, 更是伤心难禁, 狠哭了一场才道:“好歹是保住命了!”
她半生跟着丈夫吃运河饭,多少青壮汉子的尸骨都喂了河底的淤泥,柏震霆一把年纪能够活着回来,真是菩萨保佑, 她恨不得明日就去寺里还愿。
柏震霆经此一事,竟然看开了许多事, 过些日子身子好转一些,便召了宋副帮主与几位分舵主外加柏十七在床前开了个小会,拖着病体表示要卸任——反正瞧着周王对自家崽子的上心程度, 也不至于怕卸任之后被仇家追杀。
经过无数江湖夜雨的柏帮主虽然脾气暴躁,但却极为务实,加之周王亲自探病,再三表明心迹,只要柏家答应婚事,他便写折子请旨赐婚。
柏帮主靠在枕头上,一脸沧桑的说:“以前老夫总想着替十七安排好了终身,挑来挑去差点把老命给丢了。人呐,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后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愿吧,只要她愿意老夫没意见!”
柏十七自小主意贼大,终身大事可不是被摁着脖子就肯顺从的。
周王心中早有计较,得了柏帮主的准信儿,春风得意去忙公务,这头漕帮的小会也在柏帮主的病床前开始了。
“我如今身体大不如前,就算是好了恐怕也担不起帮主之职。宋副帮主笃厚诚信,帮中之事交给他我放心,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别的想法?”
宋恺元坚辞不受:“帮主年富力强,将养些日子就好了,何至于就要撂挑子呢?”
柏震霆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此次伤了元气,往后还要好生将养,不如就此让贤。”
宋副帮主见柏帮主主意已定,与其余几位分舵主交换个眼色,道:“既然帮主执意不肯,不如子承父业,由十七继承帮主之位。”
“这……恐怕不妥吧?”柏震霆愣了一下,歉然道:“当初瞒着大家把十七当儿子养,是我私心作祟,对不住诸位兄弟了。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十七是女儿家,恐做不得帮主。”
内中一名分舵主道:“帮主何必谦虚?少帮主的能力有目共睹,无论她是不是女子,都能带兄弟们过上好日子。”
继百花楼漕帮大会钱赛被抓之后,漕帮之内人心惶惶,紧跟着苏州官场就被周王的人搅了个天翻地覆,从盐道到漕运及地方府衙的许多官员都被下了大狱,还有查出恶行昭昭的,连大好头颅都没保住。
非常时期,周王雷霆手段,只要证据齐全,连发往京中由刑部复审的程序都免了,原籍法办。
如今江南道上的官员也去了十之七八,能够顽强留守在原位的官员们有的还处于“留岗查看、将功补过”的地步,办事更是勤勉清廉,不敢稍有差迟。
想来京里吏部候职的官员很快就能得到调令,也算是缓解了积压在京的人才压力。
如此境况之下,漕帮之前与沿途关卡官员建立的良好关系就都化为乌有,一切都得从头经营,其余分舵主想起这些就觉得脑壳疼。
宋副帮主忠厚有余机变不足,一直以来都很怵对外建交事宜,习惯了留守大后方保障后勤,前两日听闻柏帮主心生退意,便与各分舵主私底下碰了个面,又有周王在漕帮大会上的那番表态,加之柏十七确实精明能干,是帮中年轻一辈之中的楚翘,众人早就商议出了帮主万一撂挑子之后的应变之法,由是宋副帮主此刻对答如流。
“我年纪大了,比不上年轻人的锐意进取。少帮主年少有为,无论是儿郎还是女郎,都足以担起重任,帮主若是实在想歇息,便由少帮主继位,我等再无异议的!”
宋元恺的话赢得了其余分舵主的一致赞同。
“正是正是,我等皆不及少帮主有才干,同意少帮主继承帮主之位!”都巴不得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好应对眼前的乱局。
柏十七总要谦虚几句:“列位叔叔伯伯经验才干皆比我强,我年纪尚轻,跑跑腿还使得,做帮主却是万万不能的!”
宋元恺头一个不依:“帮主身子硬朗,只是一时要养伤,就算是少帮主经验有欠缺,有帮主从旁指点,想来也能好生处理帮内事务,少帮主何必自谦?!”
众人一致拥护,柏十七继承帮主之位遂成板上钉钉之事。
漕帮新任帮主继位,总要大宴宾客昭告四方。
柏十七忙的团团转,连着好几个通宵了解各分舵的情况,正好江苏漕帮各分舵舵主都在苏州,倒是两相便利。
漕帮汉子们多是睁眼瞎,全凭着一腔子悍勇在水上讨生活,能做到分舵主的大都靠着拳头与过硬的水上功夫。柏十七虽是女子,但运河上讨生活的女子多了,却都及不上柏十七的本事。
她不但读书识字,身手不弱,打点应对沿途官员也是得心应手,加之多为手底下的兄弟考虑周全,有行商头脑,这几年跟着她行船的漕帮兄弟们的日子皆过的不错,萧石等人的死更是让众人觉得她有情有义,有了周王权势的加成,众人再无不服的道理。
众分舵主齐聚柏府,与她商议帮内诸事,大厅里的灯好几日都天色将明之时才熄,这日柏十七忙中偷懒,抽了个空子去后宅,想去苏氏房里松散松散,没想到半道上被宋四娘子给截住了。
“爷——”她哀哀切切站在路旁,憔悴了不少,眼里还有红血丝,瞧着竟然比忙于帮内事务数日未曾好眠的柏十七还要辛苦。
柏十七尴尬握拳抵唇:“咳……你都知道了吧?”
宋四娘子泫然欲泣:“……他们都说爷是女子?我不信!除非爷亲口告诉我!”
她十四岁的时候就遇到了拔刀相助的柏十七,一路护持她成名,一颗心早就丢在了柏十七身上,后来做了柏少帮主的妾室,多年心愿得偿,也曾欣喜若狂,没想到晴天一个霹雳,良人变做了女娇娥。
柏十七如今倒是敢对宋四娘子动手动脚了,摸摸她柔软的鬓发,颇为歉疚:“实在对不住,四娘子若是不嫌弃,不如做我的义妹,将来再替你择一良人,我必风风光光替你办一场婚礼?”
宋四娘子的眼泪啪嗒啪嗒不住往下掉:“我的良人就是你!”怯怯的靠过来,抱着她的脖子开哭。
——这个怀抱她不知道肖想过多少回,却从来也没想过靠过来的时候,却注定此生无缘。
她越想越难过,哭的涕泗滂沱,伤心难禁。
柏十七温香软玉在怀,只想说:老子的伤口疼!
她其实被闻滔刺伤的地方还未曾完全未愈,但接二连三的事情太多,根本无暇养伤,就连苏氏与柏震霆都不知道她身上还带着伤。
丘云平闻声赶来,远远看到宋四娘子搂着柏少帮主的脖子在她怀里大放悲声,宛若被良人抛弃的女子,内心极度复杂。
柏少帮主光棍习惯了,调戏小姑娘手法娴熟,可是哄人的本领却着实差,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乖,别哭了……”
宋四娘子于是哭的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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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多了个义女,还是个乖巧漂亮,性子不知道比亲生的柏十七好了多少倍的小棉袄,不但能陪着她聊天,还会绘声绘色说书解闷,就连苏女士的宗教信仰也极度认可,听她讲信仰能稳坐一下午,极大的缓解了苏女士小棉袄不贴心的遗憾。
宋四娘子也从这种母女互动之中尝到了不同。
奉苏氏为婆婆的时候,总感觉到被挑剔被疏远;做了苏氏的义女之后,就连苏氏屋里的婆子见到她也是笑脸相迎,做人儿媳妇与做人闺女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柏十七转手解决了“内宅问题”,便一心扑在帮务上,直忙到了宴客之日。
新任帮主继位乃是漕帮大事,不止漕船上的兄弟们来道贺外加拜见新任帮主,苏州城内与柏震霆有旧的富商、以往借漕船运货的大客商们皆前来道贺。
柏十七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更显的飒爽干练,与宋副帮主亲自迎客,各分舵主也帮忙应酬,老帮主柏震霆坐着轮椅在正厅相候,与一众故交旧友打招呼,为自家崽子撑场子。
苏氏带着宋四娘子迎接各家女眷,还顺带把新收的义女介绍给大家。
柏家大宅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柏十七今日挨个与座中长辈敬酒,舌底含着黄友碧自制的解酒丸,居然也能应付自如。
她平日便跟在柏震霆身边应酬,便是在座宾客听到传言,待听说她接任帮主之位,见她今日以男装示人,依旧是过去那副倜傥风流的模样,竟觉得由她接任帮主一职实乃理所应当。
况且内中宾客泰半都要借漕帮水上的便利,再没什么比利益捆绑更为牢固的,竟交口称赞柏十七年少有为,能撑起漕帮这么大个摊子。
宴至一半,有门口的管事接到一份大礼,又听说对方名号,不敢怠慢,忙忙来报,敬听柏十七示下。
柏十七一轮酒敬完,正被过去许多同龄的狐朋狗友包围向她道贺,比起她的身份,众人更好奇她的性别,接连灌了她好几杯酒,追问个不休:“十七,你当真是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