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没有半分对那短命醉鬼的怜惜,只是觉得心烦。潘成知他的性子,并不答话,引了御撵往御花园转。途经太液池,燕帝忽问:“北衙那边审得如何了?后来倒没见来回过话。”
潘成稍稍迟疑,禀道:“除了长平郡主自己认下了一部分,旁的没审出来什么来,王侯和一品大员府上的,各自暂时放归府上了,其他人暂且还扣着。”
燕帝听过,不再吭声,潘成犹豫了下,又道:“不过禁军去请文嘉县主的时候,金吾卫倒在含元旧殿里发现了件御史的朝服。”
燕帝眼睛微微眯了眯,御撵从拱桥上下来,他忽地起了兴致,“落轿吧,朕过去瞧瞧。”
这是要去看看含元殿的意思了,潘成一愣,毕竟燕帝已十四年未曾踏足此处了,每次御撵经过,都是视而不见,只是不知为何并未叫人拆除此殿,如今却忽地起了兴致,潘成伺候多年,也琢磨不出来这位阴晴不定的帝王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想不明白的他也不贪心,命人落了轿,扶了燕帝下撵。
燕帝望了一眼太液池,日头下波光粼粼,一碧万顷,蔚为壮观。他起了兴致,沿着右侧小道走了过去,潘成劝:“陛下还是走大道吧,这是宫人们赶忙时才抄的近道。”
燕帝摆手,“无妨,朕记得这条道过去便是含元殿。”
当年年少帝王意气风发,与元后情浓意浓,也曾数次在下朝后,抄这条近道去含元殿探望佳人与长子。
燕帝走出去不远,就瞧见池边树下蹲着一小人,他脚步顿下,看向潘成,潘成定睛瞧了许久,道:“像是十三皇子。”
燕帝愣了愣,“瞧瞧去,好几年没见过这孩子了。”他琢磨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孩子的名字,“赐的‘豫’字吧?这孩子如今谁养着?”
“当初静嫔娘娘说要养的。”潘成恭谨回道,“但小殿下自己不愿意,如今就由嬷嬷们带着呢。”
燕帝笑了声:“这孩子也是个有主意的。”
他走近了,刘豫听见有脚步声近了,忙站起来,将手藏至身后,慌张道:“嬷嬷,我马上回去。”却不想一抬头,瞧见是皇帝,怔了好一会儿,才唤了声:“父皇。”
燕帝点点头,冲他道:“在此做什么?大白日里不去进学?”
“回父皇,”刘豫低声应道,“丢了些物什,儿臣过来寻。”
“伺候你的人呢?”燕帝盯他一眼,“手拿出来。”
刘豫哆嗦了下,将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十指之上满是泥土,原来他方才竟在此翻草丛,“嬷嬷们在讲经阁呢,儿臣偷偷跑出来的,请父皇责罚。”
燕帝看了他许久,冲他招招手:“过来。”
小人走近了,他忽地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他子嗣不算多,这是他年纪最小的儿子,此后除了贵妃还有位公主,宫中再无所出,他生了些怜意,连脾气也变好了些,问:“什么物什?”
小人仰头看他一眼,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耳朵,耳廓瞬间就沾染了些泥土,他犹豫了会儿,老实回道:“是父皇赐的玉坠子。父皇赐的东西,儿臣不敢怠慢,所以逃了功课过来寻。父皇要罚便罚吧,儿臣不怕的,只是还没寻到。”
小人神色苦恼,说话又带稚气,燕帝笑了笑,问潘成:“什么玉坠子?再赏一块便罢了。”
潘成犹疑了会,燕帝这些年就没待见过这孩子,不曾有东西单独赏赐下去,于是回道:“应是皇子入玉牒上宗谱时,赐名刻字的玉坠。”
“不必寻了,叫内侍局再刻一块便是。”燕帝这才恍惚,这孩子如今七八岁大,他好像从没赐过什么东西,又吩咐道,“按皇子规制,再赐些别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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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池边走了几步,望见那拱桥和出宫那条官道,心血来潮问起:“无事怎会将东西落在此处?”
刘豫不确定道:“昨日夜里来赴朝宴,在此处偶遇一位先生,同他讨论了些功课,不知是不是丢在此处了。”
燕帝却被昨夜朝宴的字眼吸引住了,又在太液池边,他随口问道:“哪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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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认识。”小人犹豫了下,回想起昨夜宋宜的态度,才下定决心道,“不过儿臣记得应该是位御史。儿臣调皮,还把先生撞入了池中,害先生受了寒,这才留意到先生的朝服。”
燕帝半晌才回过味来,吩咐潘成:“从宣室殿重新拨些人手去好生伺候着,先前伺候的宫人,全部杖毙。”
燕帝说这话的语气风轻云淡,仿佛不过是命人将太液池的水翻新一遍一般,小人身子微微抖了抖,但旋即镇定下来,谢了恩。
燕帝命人将他送回讲经阁,这才同潘成继续往前走,半晌,他忽问道:“你方才说,金吾卫在含元殿里发现了御史朝服?”
潘成称是,燕帝笑了,心中有数,问:“这御史是沈度?”
潘成点头,燕帝笑出声,“你说这孩子是故意的还是碰巧?昨夜沈度什么时候回来的?十三还没走吧?”
潘成犹疑,道:“小殿下年纪还小呢,说话都还带着稚气,伺候的人也不上心,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绕?”
“你啊,”燕帝摇头,“在御前待了几十年,什么腌臜没见过,还处处把人往好处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成低首,“人性本善。”
“倒不见定阳王来求个情,当初他可是为了宋家得罪了太子一党啊。”燕帝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子,“文嘉昨夜也在含元。”
他叹了口气:“人心易变呐,当初怕定阳王位高权重,如今却把他不肯再居这个高位,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朕必得把文嘉圈进宫里来的,否则,削藩之事,定阳王也未必肯尽心啊。”
走出去不远,破败的宫殿横陈在眼前,年迈的帝王住了脚步,看了好半晌,然后吩咐道:“暮春也算好时节,让工部趁着好日子把含元殿翻新了。”
这便是解除禁令的意思了,否则昨夜上百禁军亲眼看着宋宜从里头出来,虽说就算不处罚,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明面上说不过去。
燕帝走出去几步,又道:“太子气量忒小了些,替他醒醒神。”
这便是在说沈度之事了,潘成犹疑:“罪名坐实……”
他话没说完,燕帝阻了他,“禁令都除了,什么罪名不罪名,你可别越老越活回去了,同北衙那群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一样。”-
等北衙那边传出消息,宋嘉平撤走了看着宋宜的人,但她烧了整整一夜,心里又有着惦记,病不见好,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连这等好消息也错过了。
宋珩带了些驱寒的补药来看她,一进来就冲灵芝道:“灵芝,我姐藏的那罐雪水呢?快,趁她病着,赶紧挖给我。”
灵芝不肯,“就知道珩哥儿没安好心,还带补药,原来是瞧上县主的宝贝了。”
宋珩哪里管她,拉了她就往院里走,非逼着她去给他挖出来。
房间里没人,沈度悄悄入了内。
榻上的病美人尚且烧着,他将灵芝放在一旁的帕子细细拧了,替她换上。
宋宜却像是突地感知到什么,忽地醒转了过来,只是人虽醒了,但神志仍迷迷糊糊的,看见沈度还有些发懵,“你怎么进来的?”
“宋珩带我从角门溜进来的。”
宋宜先骂了声“没规矩”,这才反应过来,“你没事了?”
沈度摇头,她清醒了些许,将他往外推,“既无事了,现下先避嫌,你怎这么不知数?谁知道有没有人盯着。”
沈度伸出食指放在她唇上,令她噤了声,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支海棠来,花色娇妍,他替她轻轻簪在发上。
宋宜单手摸过铜镜照了照,正要说话,沈度却不容分说地将她铜镜夺了,俯身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下。
他昨夜亦受了寒凉,嗓音比平素更显低沉:“海棠将谢,再不来,可就来不及聊赠一枝春,以慰佳人相思了。”
第36章
宋宜耳垂又红了,她脸红时好像总是先从耳垂开始,然后慢慢蔓延至脸颊再往下至脖颈。
这发现让沈度起了些遐思,他刚要打趣她,她先一步出了声:“圣贤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若哪日我当趣事讲给嫂嫂听了,她回娘家探亲时讲上一讲,梅老夫子怕不是要派人去贴个布告,不认你这个学生。”
沈度嗤笑了声:“那也得你先同她讲了。”
本来是想挤兑他几句,不想反倒令自己掉进了陷阱,宋宜微嗔,“谁要同她讲了?你是什么人,也值得我提上一提的么?”
宋宜挣扎着坐起来,额上搭着的帕子掉了下来,沈度眼尖,一把接过,扔进一旁的盆里,但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半点没移开过,他眼神看似平静,可宋宜没来由地感知到了点危机感。
她身子往后缩了缩,沈度低笑了声,在她床沿坐了下来,她往后再退了一分,声音有些抖:“你偷溜进来已经够不守规矩的了,让我爹知道能将你就地杖杀在这儿,别再不知礼数。”
“你如今倒和我讲起规矩和礼数来了?”沈度欺身近了一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伸手阻他,他故技重施,熟门熟路地将她双手一别,压至她身后,倾身吻了下去。宋宜恼他在她闺房内也敢胡来,死活不肯,但架不住他力道大,被他再度压上那道小口,她痛得吸了口冷气,沈度却只是轻轻点了点,然后放开了她,“病里就好好养着。”
见他起了身,宋宜松了口气,又听他道:“病好了,有得是机会。”
宋宜一哽,恨不得自己没醒,只想装死。
沈度端了一旁的药碗过来,已有些要凉了,他面色沉了几分,“不肯喝药?”
她今日忽醒忽睡的,也睡不安稳,醒的次数多,灵芝喂过她几次药,她自己不肯喝,于是有些心虚地摇头,“不是,没醒,喂不进药。”
沈度冷笑了声:“没醒你怎么知道喂不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认栽,他端了药过来,在她床前落了座,舀了一勺药喂给她,宋宜嫌苦,不肯喝。沈度盯她一眼,嗓音有些哑了:“听话。”
宋宜鬼迷心窍地乖乖张了嘴,但只喝了两三口,那股子苦涩就逼得她有些反胃,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喝。沈度手方动了动,她以为他又要动粗,身子猛地往后一缩。
方才那枝海棠经了这一遭,颤悠悠地落进了药碗,溅起的药汁染了沈度一身。
两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面面相觑,宋宜面色讪讪,冲他伸手,“给我吧,我自己喝。”
沈度被气笑了,将药碗放了回去,“我从北衙回府,再到这儿来,一个时辰的路,经了整条朱雀大道,可就只得了这么一枝海棠。县主,这最后一枝春可就这么被你作践没了,你说怎么办吧?”
宋宜悄悄觑他一眼,见他黑着脸,以为他真恼了,讨好般地拽了拽他袖子,“皇城里最后一枝春没了,不是还有山寺桃花么?我让宋珩去折几枝回来。”
“躺下吧。”沈度伺候她躺下,替她掖好被子,这才正色道,“我陪你去一趟吧。”
宋宜本来只是随口玩笑,没明白他话中意思,迷糊问:“去哪儿?”
“折枝桃花啊,”他好似乏了,又像是在故意逗她,语调里那点子慵懒又泛了起来,“顺带陪某人去求支签,看看小师父怎么解她的姻缘。”
宋宜最恼他这般说话,调子起得低,到最后微微上扬,跟在人心上挠痒痒似的,她赌气道:“谁稀得你陪了?”
沈度垂眼看她,“认真的?”
宋宜知他这人说一不二,怕他当真,伸手去拉他。但这人偏生讨厌得紧,明知她是什么意思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看着她,迫她自己说出来,宋宜羞红了脸,最后道:“大人行行好,看在我还病着的份上,别折腾我了罢,向您讨个饶。”
沈度这才满意了,将她伸出来的手塞回被窝,“你若是昨夜不瞎折腾,哪能生病?”
宋宜低声嘟囔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俯身下去,贴在她唇边,才听见她说:“我若不瞎折腾这么一遭,可就稀里糊涂嫁了人,不等你了。”
他面色柔和了些,轻声说:“好好养着,等你好了,我来接你。”
宋宜以为他要走,有些不舍,再度伸出手来阻他,沈度低头瞧她,讥诮道:“这会子又不讲礼数了?”
宋宜默默白他一眼,不吭声了。
“生气了?”沈度伸手探了探她额头,见还烧着,问,“怎不多叫几个人进来伺候?”
宋宜摇头,“不喜欢,有灵芝够了。”
沈度忽地安静了会,眉头微微蹙了蹙,“当日在陪都,你是当真恨我罢?”
宋宜低低“嗯”了声,“灵芝是家生奴婢,从小在府上同我一块儿长大的。祖上有罪,没法脱奴籍,但我没拿她当婢子,不过她自己很是守规矩,拿她也没法子。”
沈度微微思索了下,忽地凑到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低声道:“给我们县主赔个罪,还请县主大度些,恕下官的罪罢。”
宋宜没忍住一笑,笑完又觉得又羞又恼,侧头瞧他,“你这哪有半分下对上赔罪的样子?我如今可没犯事,你若对我不敬,我能叫人将你扔出府去。”
“不敢了。”他很轻声地道。
宋宜嗤笑了声,“还有你不敢的?入京路上,我和宋珩还以为我爹怎么你了,一张臭脸给谁看的?”
沈度伸手掐了掐她脸蛋儿,低声讨饶:“再不敢了。”
见她不出声,又补道:“真的。”
宋宜含羞,不想再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想起来正事,问他:“怎么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