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身后跟着的人已经利落地将尸体扔进马车,又驯服了马,马车迅疾驶开,留下两道车轮印迹,一路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
那人没随马车一块走,单手抱着婴儿,一手拎着带血的刀,冲梅姝懿道:“还请王爷今夜务必好好休息,这孩子,明晨我等自将归还。”
那人旋即消失在了街角,梅姝懿追了一阵没追到,脚印也被各式杂乱无章的痕迹掩盖得辨不出来。
第68章
梅姝懿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上时,天已黑尽了,宋嘉平和宋珩已经回来了,见她这样,问清了缘由,三人瞬间安静下来,厅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宋珩有些犹疑地问:“爹,到底是谁啊?我们简直完全处于被动地步,大哥和沈度搁刑部关着呢,还有条人命被他们捏着。”
宋嘉平沉默了许久,很肯定地道:“孟添益。”
上次沈度忽然问起孟添益和当年之事的关系,他就留了个心眼,那人让七大营不许出动的理由无非是,这人手里一定还有兵力,七大营不出,他有完胜的把握。如今刘昶已完,这人自然只能是孟添益。
令三人焦头烂额的这人这会正在梅园气定神闲地等着贵妃到来。
贵妃姗姗来迟,见着他比上次要客气许多:“督公好兴致,太子已倒,竟然还能得如此闲心来赏梅。”
孟添益忽然笑了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娘娘还得小心啊。”
“你说户部?”贵妃愣了下,“之前太子的事他还出了点力,没想到,这人当真是个好事之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和我们联合,不过是为着对付太子罢了,太子和他夫人的旧事,娘娘也不是不清楚。”
“本宫咽不下这口气。”贵妃太瘦,梅花枝蔓在她手中折断,“他自个儿不也在刑部?劳督公动手了。”
“是,老奴定会为娘娘出口恶气。”
“原本以为少了一个太子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啊……叫他这一折腾,兄长下狱不说,陛下对本宫又动了怒,今日又不肯见本宫了。”贵妃恶狠狠道,“白叫十三那贱东西捡了个大便宜。”
孟添益悠悠一笑:“这事怕不能如此简单地看。”
贵妃看他一眼:“督公有话直言便是。”
“陛下这次显然没有对侯爷留情的打算,娘娘和七殿下会不会因此受到迁怒,目前不得而知。只是,老奴这几日听说,陛下好像很喜欢十三殿下,亲自在教十三殿下国事呢。”
贵妃一愣,她这么多年荣宠不衰,七皇子也没享受到过如此待遇,孟添益适时添了把火:“娘娘若不信,亲自去宣室殿探探不就知道了?”
贵妃没出声,孟添益道:“娘娘不妨效仿一下先皇后。”
“前车之鉴在那儿,你倒叫我去送死。”贵妃转头看他,顿了顿,“孟添益……你。”
“娘娘不用在意,总之老奴和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否则若是宝座花落别家,老奴的人头也保不住,别说银子了。”
贵妃默不作声。
孟添益道:“陛下命长,再拖下去,夜长梦多。北衙在老奴手里,娘娘若是想好了,随时给老奴传个信。”
孟添益先一步离去,贵妃犹疑着往回走,不知不觉间到了宣室殿外,她上前求见,潘成不肯让她进,她再三坚持,潘成去通禀了几次,燕帝这才放她入殿。
她入殿,燕帝正教刘豫看奏折,见她进来,眸子里的光瞬间寒上几分。
贵妃手握成拳,忽然不可克制地将护甲掰断了,她恭谨地行了个礼:“陛下之前受了惊,臣妾来瞧瞧陛下是否好些了。陛下既然无恙,臣妾就先告退了。”
贵妃出殿不过一刻,宫门下钥,随即有人来禀告说含元殿走水。燕帝一愣,随即笑了:“潘成,你看……还真是她,以前半点看不出来。朕宫里这些女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狠?”
“去,告诉孟添益,该动手了。”燕帝起了身,带上刘豫往含元殿去,“父皇带你去瞧瞧,这些贼子野心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含元侧殿起了点小火,燕帝到时火已灭了,他在主殿停留了许久,最后落脚在东侧殿,目光落在殿内陈设上,忽地有些失了神。在这空当里,一队近卫杀了进来,将他们一干人等团团围住。
贵妃缓缓从近卫后边踱步出来,她身侧近卫奉着酒壶并酒杯。
宫廷里浸淫许久,潘成见怪不怪,先一步出了声:“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贵妃却好似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只是看着燕帝,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果然还是只有这里才能牵动陛下的心啊。”
贵妃使了个眼色,近卫立即将燕帝身侧的小内监斩杀当场。贵妃玉手纤纤,执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陛下,美酒当配佳人,陛下既然想念元后了,不如喝杯酒去找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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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帝暴喝了声:“来人!”
贵妃冷笑一声,“宫门下钥,小走水不到要开宫门的地步,北衙巡防多久才来一次,陛下别指望了。”
贵妃双手执起那杯酒,缓缓朝燕帝走过来,燕帝手里明明还有后招,却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贵妃却只是环视了一圈这侧殿,眼里忽然不自觉地噙了泪:“陛下年少称帝,曾是多少权贵女子倾心的所在。可惜陛下与元后情浓意浓,六宫除了承雨露开枝散叶的用处,再无半点恩泽可享。
元后一走,臣妾自负美貌,以为这局势终于可以改变。陛下还记得,十三年冬日,陛下血洗帝京之后,在太液池边遇上的臣妾么?臣妾那时穿了一件月白衫子,陛下忽然叹了句——像她。臣妾从此,十余年荣宠不衰,被六宫艳羡。哪怕陛下最后查出事情真相,也没动臣妾一根寒毛。
可臣妾,从前是爱闹爱大呼小叫的性子啊。陛下记不记得,这十多年里,哪怕是在房事上,陛下再怎么折腾,但凡臣妾敢喊一句疼,就是在大冬日里,那也是在龙床前光着身子跪上一夜的惩罚。
不许穿大红大紫,温婉贤淑,贤良大方……皇后没能学到十分,于是不受陛下喜爱。臣妾磨着性子,学上了八|九分,可又如何呢?”
她看了刘豫一眼,目露凶光:“十多年的情分,陛下还不是说弃就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目光一动,立即有人将刘豫拿下,燕帝动了怒:“当年的事朕没同你计较也就罢了,你今日还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为什么不同臣妾计较当年的事,陛下心里没数么?若非为了陛下自己,臣妾还有先皇后母子,早在十多年前就被陛下赐死了吧,更何谈今日来为陛下送行呢?所以,今时今日的局面,陛下到底该怪谁呢?”贵妃盯他一眼,眼泪珠子不住往下掉,语气却平静了下来,“来人,请陛下上路。”
近卫上前,贵妃亦端着酒杯往前凑,孟添益却迟迟不来,形势紧急,潘成脑海中一闪而过当年燕帝尚在潜邸时,与定阳王郊外踏青,于恶霸马蹄下救下他的画面,几乎是想也没想夺过那杯酒,一口饮尽了。
毒性甚烈,潘成立即倒地,七窍流血,死状实在是难堪。
燕帝被吓到,往后退至墙壁。贵妃递了个眼神,近卫立即上前抓住他,贵妃直接拿了酒壶过来,笑了笑:“抢什么呢?多的是。”
燕帝身子不受克制地哆嗦,最后道:“文缨,你别胡来,朕给你册皇后立太子的诏书。”
贵妃冷笑了声:“不需要了,臣妾现在都看清了。臣妾现在,只想要遗诏。”
酒壶凑至燕帝嘴边,倾斜出一个角度,这一瞬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将那酒杯射到了地上,随即两只羽箭令按住燕帝的两人也一瞬咽了气。
贵妃猛地回头,见是禁军,怒喝一声:“孟添益!”
燕帝却似看到了救星,忙道:“孟添益,你来得也太晚了,快将这恶毒妇人杀了!”
孟添益拱手领命,禁军两下将贵妃近卫解决掉,贵妃听得燕帝这话,终于知道有诈,喝道:“孟添益,你……”
她这话没能说完,禁军已经利索上前,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
燕帝看着这一地鲜血,又望了一眼脚下潘成的惨状,怒不可遏:“靖安侯九族,包括两位皇子和公主,全部赐死!”
“是。”孟添益冲身后的人挥挥手,禁军立刻领命去了。
燕帝身子软了,刚逃脱控制的刘豫赶紧去扶了他:“父皇没事吧。”
燕帝揉了揉他脑袋:“无事,豫儿,走,回去。”
孟添益却忽然笑了声:“回去就不必了,陛下还是待在这儿陪元后吧。”
燕帝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禁军却立刻撤出,将殿门全部紧闭,泼了早就备好的油,火势瞬间复燃,熊熊大火下,孟添益叹了句:“妹子,哥没用,十六年了,哥总算为你报仇了。”
当年他们兄妹相扶入宫,他净身后得了病,这种事情内侍局见得太多,压根不管他死活,还是他那个不大点的妹子每日偷偷跑去太医院,最终将身子给了一个太医院的小杂役糟蹋,才得了点药,又每日将自己那点本就不多的吃食全省了给他,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他那妹子笑起来时有两个小酒窝,元后某日路过太液池,见她擦个栏杆都高高兴兴,问她乐什么,她答:“有命活着,有太阳晒就很开心。”
元后被她笑意所染,向内侍局要了她入含元殿,而他也慢慢混进了司礼监当差,眼看着日子一步步好起来,她也终于熬到来年春就可以出宫的年龄了。没想到,一纸诏令,令含元殿所有宫女内监一并殒命在十三年那个冬日。
孟添益看着这满地的积雪,又仰头望了一眼空中的簌簌飞雪,忽然低声叹道:“若非邻国太弱,朝中又没有能扶起来的新皇,哥真想替你,把这个皇朝一并掀掉。哥没用,只能替你解决掉这些恶人的性命了。”
他忽然仰天长笑,眼角滑了滴泪:“去,把整座宫殿给我屠了!”
第69章
刑部大牢一入夜,周遭变成一片静谧的死黑,灯火太暗,宋珏分好棋子,想要再来一局,沈度却累了,懒洋洋往栅栏上一靠。
宋珏注视了他半晌,摇了摇头:“我这妹子,向来眼高于顶,我当日怎么都不明白她到底看上你什么。”
“现在呢?”沈度顺着他的意思往下问。
“现在嘛,”宋珏想着想着自个儿先乐了,“还是不明白。”
沈度“嘁”了声,闭了眼不再搭理他,宋珏忽然道:“不过,你当日给首辅大人呈上的那份赈灾详策,我看过,还不错。”
“还不错?”
宋珏干咳了两声:“挺好的。”
“挺好的?”
“沈度你是不是有毛病?”宋珏气笑了,“行行行,惊为天人,吾自愧不如。”
沈度这才不吭声了。
宋珏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话比平时多上许多:“总之,向沈大人赔个罪。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看在婉婉的面子上,不计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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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度觑他一眼,算是应下。
“不过,我有时候觉得你做事有点太狠了。”
沈度睁眼看他一眼。
“户部这事,原本不必这样,你这样,不是逼着贵妃步刘昶的后尘么?”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刘昶母子的前车之鉴在那儿呢,她有这么蠢么?”
“我不狠,别人也不会手软。”沈度笑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狗急跳墙的人是想不了这么多这么远的,今夜将是她最蠢的时刻。”
“那今夜宫里怕是又有好戏看了。”
沈度看了眼门外:“不止宫里,这也有好戏。”
宋珏看过去,门口来了三个狱卒,为首那人问了声:“户部侍郎?”
沈度起了身,牢门打开,进来两人替他戴枷,他侧头看了两人一眼:“未犯十恶重罪,朝中大员不必戴枷吧?”
那两人只觉脖子一阵寒凉,手都哆嗦了些,速度也慢了下来,为首那人喝道:“快点!”
那两人总算落了锁,沈度随他们往外走,牢门锁上,宋珏看他一眼:“我都来半个月了,还没轮上我呢。你倒是快,你这怕不是把天都戳了个窟窿,是直接捅掉了一大块吧?”
沈度默默白他一眼。
宋珏“诶”了声:“他们要是用刑,你可务必撑着点,不然我还没出去,暂时没法给你收尸。”
沈度气笑了,懒得回应他,随来人穿过幽深的过道。
一盏烛火被缝隙里渗进来的寒风吹得忽明忽灭,沈度打量了一眼他身前那人一眼,忽然问:“非急案,三司会审也不必这么赶,大人怕不是提错了人?况且,大人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为首那人打开了右侧的门,见沈度泰然自若地随他入了内,才道:“大人不是问为何要戴枷么?让我来告诉大人。大人真是好本事,连带着整个户部一块拖下水,现在吏部官员全都还关着呢,大人这是扰乱朝纲,自然有人看不顺眼。”
“这是不审就要赐我一死?”
那人笑笑:“大人既然是个明白人,就别为难我等了,我等也不过奉命行事。”
那人递过来一杯酒,沈度忽然极轻地笑了笑:“大人方才为何不在狱中动手?那可比现在动手要说得清楚多了。”
“小王爷在,毕竟不方便,大人说笑了。”他将酒杯往前递了递,“还请大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度默默把那杯酒接过来,腕上镣铐响个不停,他垂眸看了眼,很认真地问身前这人:“大人一会如何交差呢?”
“这就不必大人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