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添益没否认:“我还是上次那句话,眼下无论如何行事,都不过是在赌人心。大人不是好赌之徒,可这场局,大人不得不下赌注。当日大人赌东中二宫必然沉不住气,赌对了,下一步呢?”
沈度问:“让陛下以为是贵妃下的毒,让贵妃以为她毫无成算而兵行险着?”
孟添益点头。
沈度冷笑了声:“督公当我是傻子么?这事我不做。”
孟添益目光再次落在他那枚玉扳指上,笑了笑:“沈大人,沈孺鹤是您什么人?不用我提醒您了吧。”
沈度手一顿,握在手中的茶杯微微晃了晃,不过一瞬的功夫,他克制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道:“督公说笑了。”
“陛下对外臣多疑,若知当年定阳王暗中偷天度日救下了沈孺鹤的后人,会作何反应?小王爷现下可还在刑部大牢呢。”
沈度默了一瞬,问:“督公勿以玩笑弄人。”
“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我在宫中见了无数,不知定阳王有没有梦见过当年被他扔进火场的狸猫母子。罢了,他手下亡魂无数,想来也梦不到十六年前的旧事,还是让我来帮他回想起一星半点吧。
大人上次自己也承认,现下无论做什么,都不过是在赌人心罢了。可这个赌,大人敢赌么?毕竟赌注是定阳王府阖府性命,我可听闻小王爷刚得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儿呢。”
沈度心缓缓沉下去,半晌,他抬头,问:“督公要我做什么?不如直言。”
“掀了户部老底,户部大员全部下狱,包括靖安侯和大人自己。”
“督公真是厉害啊,明面上每件事都能让刘昶捞到好处,让他对你几乎言听计从。可这么多年来,督公每件事都要留下可以暗中捣鬼的余地。若刘昶还活着,知道你藏了这么多年藏得这么深,怕是会脊背生凉吧。”沈度忽然笑了,“说起来,督公如今要我掀了整个户部,可户部落入靖安侯手中,不也是督公五年前背着刘昶暗地里搞的鬼么?”
孟添益失笑:“确实是,所以如今到了再耍一次小把戏的时候了。”
“我原本以为督公和刘昶是上下级关系,后来发现不是,又以为是互相利用,结果也不是,督公不埋这么多年藏这么深藏这么好,刘昶不全信了督公,想来不会败得这么容易。容我猜猜,陛下病重、贵妃母子侍疾不见他人的消息,是督公透露给刘昶的吧?宣室殿里刘昶原本的眼线,早就被拔掉了吧?他原本根本得不到这个消息。”
孟添益依旧不否认。
“督公才是真正的一手遮天,难怪前朝能因内宦亡国。督公这等人物,多出两个,哪能不亡国?”沈度迟疑了下,问:“皇后母子、贵妃母子,下一个是谁?”
“大人下一个想对付的是谁,我也是。”孟添益笑了笑,“所以大人安生办事,我与大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且无冤无仇,大人的性命,我取之无用。大人就好好在刑部大牢陪陪小王爷,日后定阳王自然会保大人无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抬眼盯着他,他笑了笑:“放心,我同宋家也无冤无仇,当日端王之事不是针对定阳王,是给刘昶设陷阱呢。不然,大人觉得陛下对刘昶的不满,是一日之寒么?”
“督公最好说话算话。我这条命不值钱,你若要,真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若敢拿这个动宋家人……”
“怎么?”孟添益回视他,“光这一个把柄,就能将定阳王府所有人一并送入黄泉路。沈度,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更别说威胁了。”
“你有得选吗?”
沈度将茶杯放回去:“如督公所愿,我明日散朝后行事。”
孟添益止住他:“不,我即刻同大人回府取东西,陪大人入宫。”
第67章
为避人耳目,孟添益左拐右拐甩掉了不少眼线,而后命沈度从后门回府。
沈度进书房,他想跟进,沈度回头盯他一眼,他只好在门口顿住脚。
宋宜听见动静,从一堆烂账中抬头,兴冲冲跑过来往他身上一跃,沈度下意识伸手搂住她,她得意邀功:“我算好了。”
她如今穿得厚,毛茸茸的领子将脸衬得更加娇小,沈度看得有些失神,没接话。她没看到隐在门后的孟添益,惊喜地指了指外头:“沈度,你看这雪终于下下来了诶。”
沈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连着半月阴沉得不行的天,到今日,这雪竟然当真下下来了。雪粒子打在庭中绿叶落尽的枯树上,惊起簌簌声响。
他怔愣了一会,忽然叹道:“又要到小寒了。”
宋宜兴冲冲举起的手放了下来,她盯着他,见他情绪有些灰暗,轻轻在他颊边点了下:“要满两年了,是好事啊。”
他点了点头:“我要出去些时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疑惑地看向他,随后目光终于落在门口的阴影上,赶紧从他身上下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堆东西往他怀里一塞,低声道:“首辅大人送来的,说给靖安侯的大礼,让你务必一击成事。”
她又把自己辛苦大半个月整理出来的东西往上一摞:“户部的,够了吧?”
他点头,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摞别的什么,宋宜见他动作,知他还有别的准备,安心了几分,笑了笑:“那你去。”
他认真交代:“无论出什么事,都不要踏出大门一步,安心等我回来。”
宋宜看向他,沈度冲她笑了笑,重复了一遍:“从前总不听话就算了,这次一定听一次。”
宋宜握住他手,手抚上他那枚玉扳指,很轻地点了下头:“好,那你记得尽早回来。”-
孟添益在宫门不远处扔下沈度,见他乖乖入了宫,隔了好一会,才悄悄进了宫。
沈度到时,燕帝气色甚至比他上一次来时还要好些,精力也还不错,见着他和他手里那堆东西,竟然还能笑出了声:“怎么样?”
他问的是当日说户部亏空若填不上,让他拿命来填的事。
沈度笑了笑,将东西奉给潘成:“亏空暂且是填上了一部分,但也一不小心把户部捅了个大窟窿,只好先一步来找陛下请罪了。”
燕帝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东西全数阅了一遍,脸上浮起一丝愠怒,将东西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侍郎大人这是想将整个户部一块扔进刑部大牢?”
沈度面无惧色,语气强硬:“不彻查蛀虫,又如何能保证这刚填上的亏空能乖乖待在户部库房,而不是纷纷流入各位达官显贵的口袋?”
“眼下朝中形势不稳,刚折了大半个吏部。”燕帝喝了口茶压下怒火,“再折一个户部,六部都不能正常运转,全靠几个阁臣?”
沈度想起当日孟添益说的那句外臣与内奴来:“不是还有司礼监么?内阁擅专,并不会有。”
燕帝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忽然笑了声:“沈度,你一早就没安好心吧,搅得朝中天翻地覆,对你有什么好处?亏朕瞎了眼,当初还觉着你是个人才。”
沈度步步紧逼:“陛下明知臣说的是实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朝中早就朽烂了,武且海晏河清,文怎能继续腐烂?臣愿自请从臣开始彻查此事,务必保证户部皆是廉官。”
燕帝果然应下:“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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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招手唤了人:“沈度,若非你上次凭着点火|药残渣误打误撞立了功,朕今日会直接赏你一把铡刀。”
误打误撞?
沈度在心里嗤笑了声,顺从地同禁军往外走,余光不小心瞥见候在外殿的刘豫,刘豫同他视线相交不过一瞬,移开了眼。
他出宫时,一路见北衙巡防加强,心里为这位对内监果然称得上自负的帝王点了炷香。
他被带到刑部大牢,宋珏见着他,先愣了一瞬,随后乐了,找狱卒通融了下,带着一盘棋一壶茶找他来了。
宋珏打量了他半晌,忍不住笑了:“侍郎大人不是威风得很,怎也成阶下囚了?”
沈度白他一眼:“您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宋珏忽然认真起来:“看你这样子,一点也不慌啊。”
“有个词叫借刀杀人,在这儿安生待着,外边人替你什么都解决干净了,再出去渔翁得利也不晚。”沈度斜觑他一眼,“成大事者哪有事必亲为的?小王爷有点蠢了。”
宋珏有生之年头一次被骂蠢,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聪明,不也把自个儿搭进来了,借力打力这种事,在外头不也可以?非要跑这儿来蹲着。”
沈度微微眯了眯眼,开始回想孟添益这个人,这人赢在藏得深、下手狠,又摸得清燕帝的心思。燕帝向来把司礼监看作一条狗,认为其掀不起风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其作乱,而刘昶一直仰仗着他手里的四方印,他又凡事都给刘昶点甜头尝尝,倒和刘昶结成了极为扭曲的关系。
可他到底为何要针对刘昶和贵妃?又如何得知他的身份?
他没想到,他万事都考虑进去了,也算上了孟添益这号人物,但独独没料到这人竟然是个致命人物。
宋珏见他不应声,替他斟了杯茶:“你到底想干什么?沈度,我一直觉得你没安好心。”
“我从未自诩过正人君子。”沈度没来由地笑了声,“我这双手不干净,小王爷又比我好多少?”
“诶你这人,没事嘲讽我干什么?”
沈度懒洋洋地喝了口他刚斟满的茶:“嘴闲得慌。”
宋珏:“……”
他将棋盘摆好,将棋子递给沈度:“你在等什么?”
沈度笑:“等今夜宫里变天,借刀杀人。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像在做梦似的。”
宋珏一怔:“刘昶一玩完,谁手里都没个兵,变什么天?”
“宫门一关,需要什么兵?何况不是还有北衙么,等着看好戏就是了。”沈度懒洋洋地落了一子。
宋珏深深看他一眼:“看来是胸有成竹了,提前贺喜。”
“也不是。”他迟疑了下,“婉婉不出错,这事就很稳当,可怕她不听话。”-
他刚这么说完,梅姝懿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那株梧桐树下,宋宜出来迎她,梅姝懿见她没什么情绪,怀疑她是不是还不知道消息,瞬间将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门口的梧桐树树叶早已落尽,一眼望去,萧瑟凋零。街道上已铺上了一层浅浅的积雪,远远看去,白得令人心惊。
人多嘴杂,她早晚会知道的。
梅姝懿徘徊了几步,下定决心,随她进去,试探问:“户部的事,你知道吗?”
宋宜点了点头。
梅姝懿一愣,她方才得知这个消息,孩子正生着病,实在走不得,可宋嘉平和宋珩都不在,只好赶紧把孩子一并带上来找她了,不想她竟然早已知道。
她迟疑了下,问:“没事吧?”
宋宜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的,嫂嫂别担心。大哥可好?”
“我前几日去瞧过他,没事,条件虽然比不上府上,但也没吃什么苦。”她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安心,“流程总是要走一遭的,三司会审,大理寺复核,一个吏部多少人,全走一遭下来,起码两三个月了,不必担心。”
见她不出声,又轻声道:“户部想来也是这样,别太担心了。”
“嗯。”宋宜伸手逗了逗她怀中的小女孩,“嫂嫂放心,最近形势不稳,嫂嫂没事也少出门。”
梅姝懿点头:“我一年也出不了两次门,这是没找着父亲和阿弟,怕来报信的下人嘴不利索反而坏事,才说来看看你,不然我也不过来了。孩子还闹着呢,这一路闹腾够了,到这儿才总算歇下了。”
宋宜闻言又逗了逗小孩。
梅姝懿见她面色虽平静,但总觉得还是不大对劲,只好说点别的逗她:“你们这也成亲一年多了,怎么没个动静?”
“啊?”宋宜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也没害羞,两人其实年纪相仿,她老实道,“我自幼体寒,嫂嫂也不是不知。”
梅姝懿好一会才道:“多开些药,好生调理着,总会好的。”
“嗯。”宋宜点头,“他上心着呢,现在比以前好多了,嫂嫂别担心。”
梅姝懿坐了一会说要回去,宋宜没好留她,送她出了门,见她护卫不少,也就放下心来。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雪越下越急,地上已经厚厚地积了一层。宋宜看了一眼铺满整条街道的积雪,又回头望了一眼满院的侍卫,吩咐门房闭门谢客,默默回了后院。
梅姝懿出门,见孩子又哭闹起来,赶紧吩咐马车夫抄近道走小路回府。
马车左拐右拐拐进一处巷道,巷道里陡然冒出一伙人,车夫一愣,来不及吁马,马被绳索绊倒,天旋地转中,梅姝懿将孩子护在胸前,但好不容易才哄好的孩子还是受了惊,爆发出一阵哭声。
她随从带的护卫不少,但对方有备而来,不一会就被解决得干干净净,来人将她从马车里拉出来,不由分说地要去夺她怀中的婴儿。梅姝懿不肯,那刀便自她手背上划过,鲜血带出一段弧线,血珠子溅入雪地,梅姝懿方一松手,婴儿已落到了那群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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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想上前去抢,尖刀横在她脖颈上,为首那人道:“还请世子夫人回去转告王爷和小公子,今夜若是七大营有异动,或者两位中但凡有一人出门,这条命,我就不留了。”
梅姝懿怔住,婴儿啼哭不止,那人随意在躺倒在地上的护卫身上割了块布塞进婴儿嘴里,梅姝懿制止:“她还是个孩子,你们别太过分。”
那人冷冷一笑:“那就得看宋家人肯为这孩子做到什么程度了。”
梅姝懿一愣,那人接道:“这本来是为宋宜设计的,从她那儿到定阳王府,这儿是最好下手的地儿,只是没想到她这次居然这么沉得住气。不过既然世子夫人送上门来,我们也不能错过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