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春桃满不在乎地晃晃手里的辫子,一甩到身后,“我不打算考高中,我不像小姑你那么爱学习,我是一背书就头疼,宁愿跟着小姐妹在地头做工。”
“知识可以开拓视野,改变命运,还是尽量上到高中比较好。”祁香贝尽职劝一下,她可知道春桃不是脑子不行,是不上心,她要上高中,毕业只等一年就能参加高考,时机刚刚好。
祁春梅嗤地笑了一声,尤其不能苟同,“小姑,你上了高中,还不是跟我们一起捡石头,倒是我大姐,初中毕业去了县里,可见知识不一定能改变命运。”
祁香贝手心有点痒痒,真想一巴掌削过去,打掉春梅脸上的笑意,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双手一摊,“这只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个由衷的劝告,你们听不听无所谓,我并不在意,反正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命运负责。”
祁春梅没把祁香贝的话放在心上,她还得意自己的话让小姑不自在了呢,蹦蹦跳跳走在前面,那辫子都要甩飞出去了。
倒是春桃听了这话若有所思,试试也不错,反正考高中也不费劲,考中家里肯定让上,就为了能把脸皮捂白点也值得试试呀。
抱着这样的态度试试的祁春桃,绝对没想到,在若干年后,作为优秀首届毕业生站在母校讲台上侃侃而谈当年的经历时,她会真心感谢小姑,一句无所谓的话,能改变她的命运,从土沟沟里攀岩出去,变成了家乡的金凤凰。
而现在她还是扎着两条小辫儿,穿着黑色粗布褂子,背着个裂口的背篓,赶往地头,为了能多挣两个工分而努力的小姑娘。
祁香贝她们顺着小路赶到一片农田边,这里已经来了不少人,男人们挥舞着锄头、头刨地,深深地挖出个坑,打碎大块儿的土坷垃,里面有的石块都翻出来,女人们拣出来石块,装在筐里,有搬的,有抬的,运到地边码放好,隔离耕地和路面,还有人在后面平整刨过的耕地地面。
祁春桃她们呼啦啦跑过去,找到相好的小姐妹,一起做工。
从上午祁香贝就认识到自己的工作能力,也不抢先,找了个人少、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放下背篓,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套戴上,开始捡石块。
“祁香贝,你这手上戴的是什么呀?”
头顶上传来咋呼声,祁香贝扒土的动作停了下来,已经尽量避开人了,怎么刚蹲下就有人注意呢,等站起来看,真是冤家,可不就是前些天被自己举例的那位姑娘寇小萍嘛。
其实呢,寇小萍老远就瞄上祁香贝了,要说,两家条件差不多,凭啥她小学毕业就被要求下地一起挣工分,祁香贝就能一路上到高中还不下地,跟队长书记家的姑娘一样的待遇,她心里可嫉妒得厉害,这下好,祁香贝高中毕业没工作一样要上工,她早想看看就她那娇气样,可咋干活,还不得哭鼻子抹眼泪。
等祁香贝蹲下来,寇小萍就挪了过来,正好看见祁香贝手上的手套,这才喊了一嗓子,她这一声出去,立马围过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对祁香贝的手指指点点。
“呀,祁香贝,上工还戴手套,你这手太值钱了。”
“装城里人呢。”
“祁香贝,你这手套是自己缝的吧。”
“看着就是,别是把家里的衣服剪了做的吧。”
“天呢,这也太浪费了,为了副手套剪了衣服,祁家大爷大娘也太惯着她了。”
祁香贝路上想过戴着这个手套上工可能会引起注意,只是没想到能引来围观,还有那么多议论声,看看周围这几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再看看远处连头都不抬劳作的人们,她明白恐怕是这具身体早就遭到同龄人的嫉妒,现在上工稍有不一样就会引来她们的围攻,不过她也没着急,耐着性子解释了下,“你们也知道,我以前没下过地,没有经验,今天刚上工不适应,上午伤了手,这才把家里的一件没法上身的旧衣服剪了做手套,免得影响后面上工。”
见她态度诚恳,姿态做得也低,大部分女孩就不言语了,可还有个别人不服气,这不,寇小萍就不那么容易被打发,“没法上身的旧衣服,真的假的?我看手套上可没补丁,就算没法上身,家里还有小孩子,可以改小了,要不,剪了当补丁也行。”
紧跟着另外一个女孩,叫李娟接上了话,“就是,大家第一天上工的时候都不适应,可没像你这么娇气,手起泡了挑破,手受伤了抹点草木灰,照样上工,一点不影响,都像你,家里衣服得毁成啥样呀。”
祁香贝没搭理衣服的茬,马上露出钦佩的表情,“你们真是太厉害了,这种艰苦朴素吃苦耐劳的铁娘子精神值得我学习,以前我觉得上学就挺辛苦了,每天绞尽脑汁去写作业、背课文也挺头疼的,今天上工才知道,你们要辛苦好多倍,今天上午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使出浑身力气去劳作,争取尽快赶上你们,不给娘子军拖后腿,也希望你们能不嫌弃,帮助我进步。”
前一番夸奖、后一番口号出来,好几个女孩有了笑模样,别看祁香贝平时见着她们都抬着眼过去,那是不了解下地的辛劳,现在知道了,马上认同她们、认可她们的价值,这些女孩顿时觉得祁香贝也不是那么讨厌,就是家里宠了点,有条件,谁还不是宠着的,不就是家里穷,也怨不上人家不是。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女孩们都自发散去了,寇小萍和李娟没走远,就在左右转悠,祁香贝没在意,蹲下来自顾自地捡石头。
眼见着三个侄女早就看不见身影,不过捡了小半筐,祁香贝就双手抬着往岸边走去,刨过的地松软得很,走路也就比踩着棉花强一点,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扭扭向前走,好在是小半筐石头,要是一桶水,早就撒完了。
来来回回六趟,祁香贝抬头看看日头,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离垂下西山还远着呢,可她已经腰酸腿酸胳膊抬不起来了,转头看看周围,有些年龄小的女孩干脆坐在地里捡,多数人的动作也缓慢下来。
她做了几次心理建设,还是没能接受坐在土里这个姿势,认命蹲下来,动一动,顿一顿,开始数着时间等下工。
再次捶捶酸软的腰,祁香贝看见有个年轻媳妇向她走过来,脸上还带着笑,“我知道你叫祁香贝,我叫林小喜,李振他媳妇,李振你认识吧。”
祁香贝勾起嘴角回了个笑脸,“认识,林嫂子你好。”听她说话就知道,这是年前刚嫁到他们队上的新媳妇,李振就是李医生的大儿子。
“哎呀,咱俩说说话,说着话干活就没那么累了。”林小喜摘下手上的手套,翻过来拍拍,把里面渗进去的土弄干净,又重新戴上。
第19章
祁香贝上工正是累的时候,队上李振的新媳妇林小喜过来搭话,两个人说说笑笑,哎,好像有点忘了疲累。
怪不得那些女孩子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间还不耽误工作,真不错。
用这位嫂子的话,年前嫁到队上,李家还不错,心疼新媳妇加上快过年就一直没让她上工,今天也是第一次下地,李家也没个小姑子带着,跟着婆婆总被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打趣怪不好意思的。
她是看见祁香贝一个人,还听说同样也是第一天下地才找过来的,在娘家,她也没咋做过地里的活计,两个人半斤八两水平差不多,正好搭伴。
祁香贝也看出来了,这林嫂子嘴上挺能说,手上的动作还没有自己快,不过她戴着的手套挺不错的,看着就厚实硬朗,不像用布缝的,软踏踏裹在手上,捡石头的时候挡不住各种棱角磨,多用力一点就可能划破口子,失去保护手的意义,“林嫂子,你那手套是供销社买来的吗?”
“这个呀,不是,供销社没有这种手套卖,是我们结婚的时候表弟送的,他也是县里高中毕业,你应该认识。”林小喜摆弄一下手套,心里还挺美,就算同样被说娇气,她还比祁香贝好点,好歹是正式的手套,不是剪了衣服做的,少了一份罪恶感。
祁香贝心里嘀咕,说的应该是秦叔航,当然认识,上午还见过一面呢,不由多嘴问了一句,“他从哪儿弄来的?”
“哟,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要不我给你问问,等着呀。”
林小喜挺热心,话音没落就走出去老远,祁香贝想喊她回来,看看也放弃了,反正就是问问,也没啥。
没一会儿,林小喜回来了,冲着祁香贝笑笑,拿起筐走远了一些。
在祁香贝纳闷的时候,秦叔航走过来,小声搭话道:“你要是想买手套我这里有富裕的,今天下工就能给你,不要票,给钱就行,就是带着些小瑕疵。”
这一说,祁香贝来了精神,没想到他有现成的,太好了,省得她满地咂摸去,这年月的东西质量能甩后世几条街,有点小瑕疵估计也能用很久,“那不怕,不影响使用就行,你有几副?”
“你就一双手,想要几副?”秦叔航有点无语,你想咋地,有一副就不错了。
祁香贝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那就一副吧,多少钱呀?”
“咱一个大队的还是同学,我不挣你钱,你给我八毛就行,说好了,我这是那种厚实的,可不是便宜货。”
看着他急切解释的样子,轮到祁香贝说不出话来了,这人看着不爱说话,买东西还挺知道看人眼色的,“行,就这么说定了,等下工咱们一人交钱一人交货。”
“没问题,就到牛棚西边的大槐树下见面。”秦叔航达到目的,不再说话,拎着锄头到前面去了。
林小喜笑嘻嘻地挪了回来,“咋样,他能弄来吗?”
“他说手里还有副带毛病的,我不挑,他可以换给我。”从秦叔航说话的意思,他手里应该不止有一副,祁香贝不知道林小喜知道多少,就没扯太远。
林小喜可能也是不太关心秦叔航的事,没再深问,跟祁香贝又说起了其他话题。
“呀,你是李医生家的新嫂子吧,我叫寇小萍,你身上这件衣服真好看,是在百货商店买的吧。”
祁香贝看了一眼凑过来的寇小萍,暗自撇撇嘴,这姑娘在她周围转悠半天,好几次想过来又退了回去,这时候快下工了,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话来,听听,多好听的话呀。
林小喜果然笑容满面,“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这都是我自己做的,哎,真能跟百货商店的比呀?”
“能的,能的,”寇小萍连连点头,“嫂子要不信,你可以去百货商店转转,那里挂的衣服有很多还不抵你的手艺呢。”
“你要非夸这做衣服的手艺,嫂子还真能接受,我娘家妈以前是裁缝,我从小跟着学,怎么也得了八分真传吧,你哪天想做新衣服可以找我,香贝你也可以,想做什么样式告诉我,准能做个八九不离十。”
可见寇小萍的夸奖说到林小喜的心坎里了,滔滔不绝说起了她娘家妈曾经做过什么料子的衣服,还说了她自己做过哪几种样式,连说带比划,还挺热闹。
祁香贝支着个耳朵听着,偶尔搭个话,从林小喜的描述中可以清晰的知道这个年代的服装特色,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接触过的,在死板的样式下也包含着千变万化的小细节,能感受到里面浓浓的激情。
再看寇小萍,上一秒还表情惊讶,下一秒脸上就充满钦佩,林小喜整个眉飞色舞,手上的活计都顾不得了。
还好,那边铃声响起来,小队长吆喝可以下工回家了,祁香贝长长吁了一口气,今天总算熬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祁香贝没有看见春桃她们,跟着队里的大部队往家走。
前面林小喜和寇小萍已经结上了深深的革命友谊,就差挎着胳膊走路了,隐隐听着寇小萍问秦同志找祁香贝做什么呀,林小喜嘎嘎笑两声,说他手里有个残缺的手套,香贝想要跟他换过来,寇小萍又问还有吗,林小喜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没了吧,不知道,这得问他。
祁香贝眸光一闪,加快了速度,超过她们,“林嫂子,我想着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明天见。”
“明儿见。”林小喜挥挥手,还不忘给了个露牙的笑脸。
祁香贝速度没降,就这样一直保持到家门口,刚抬脚要进门就听见院子里母亲姚常玉的责怪声,“你说说你们,能干啥,你小姑跟着你们一起上工,你们倒好,自己撅着屁股回来了,你小姑呢,丢到哪儿去了?”
“妈,我回来了。”祁香贝赶紧喊了一声,知道母亲是关心她,可要让外人听了,指不定认为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还要侄女整天看着呢。
姚常玉一看见闺女的身影,甩着胳膊迎上来,“妮儿,今天上工怎么样?还适应吗?”
祁香贝拦住母亲姚常玉要帮她卸背篓的动作,自己边动作边说:“妈,挺适应的,没啥。”
“这仨妮子,就顾自己,早把你忘到天外了,”姚常玉扭头还想数落三个孙女,哪还有人,早偷溜了,“跑得还挺快。”
祁香贝刚才低头的时候看见,大哥二哥趁着她们娘俩说话的时候在门后招手,把各自的闺女叫屋里避风头去了,“妈,我这么大的人,会照顾自己的,您别担心,就是浑身上下都很脏,我洗洗去。”
“等等,妈给你拍拍土。”姚常玉拽出来一条毛巾,也不知道用在哪里的,一顿拍打,祁香贝只觉得尘土飞扬,鼻孔里都充满了土腥味,眼前雾昭昭的,“好了,洗去吧。”
祁香贝赶紧逃离烟雾地,进了厨房,兑了温水开始洗漱,一路上她都没有摘手套,现在摘下来一看,好一双泥猴般的手,哪还有原来白净的模样。
倒掉一次黑汤水,又泼掉一次黄汤水,第三遍总算好一点,脸上看不见,好似洗干净了,可是手纹里指甲缝里的泥土怎么洗也洗不掉,家里没有肥皂,祁香贝顺手抓了把草木灰来洗,刺激得手火辣辣地,效果并不明显,她只能放弃,又换了两次水洗才作罢。
田水妮看着祁香贝一遍一遍地洗手心里只抽抽,这就是农家的本色,手里藏着土,除非不干农活,要不然再洗两次也洗不掉,穷讲究啥,“香贝,够干净了,就你洗个手就用了半桶水,心疼心疼你大哥吧,快四十的人了,一大早吭哧吭哧挑水不算还得上整天工,不累呀。”
“我当然心疼大哥,可手洗不干净会有细菌,不小心吃到嘴里会生病的。”祁香贝看着角落里汪着的水,是有点多,可也很脏。
田水妮左手掐腰,右手一指祁香贝,“就你讲卫生,还知道啥菌,我都这么活了半辈子,也没吃病了,要这样你光洗手哪成,你还不得洗整个的,谁能天天供应你,有能耐自己挑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