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邵鸿远要跟着穆锋去外地出差几天,祁香贝收拾收拾就带着团团回队上了。
上午九点来钟,阳光正好,家里人都在上工,祁香贝在枣树下面铺上席子毯子,放了些小玩具,让团团在上面玩,她在旁边洗老两口的衣服。
院门吱扭响了,祁香贝抬头一看,祁志国喊了声小姑就走了进来。
祁香贝正想问有啥事,团团噗地一声,有屁有粑粑来了个轰炸,她那还顾得上祁志国,赶紧给他收拾粑粑,洗屁屁。
祁志国闻着那股腥臭味直犯恶心,往后退了几步扭过去憋气,别看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这些活计从来没做过,每次都躲得远远的,要不是有求于人,他转身就走。
看着恢复干净的团团,祁香贝露出舒心的笑容,转而面向祁志国的时候,一脸严肃,“难得呀,自从分家,再见你可从来没喊过我小姑,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反正家里就两个人,祁志国也不做表面功夫,清了清嗓子说明了来意,“我被厂里停工了,芬芳也被调了岗,我知道小姑夫跟厂长家的儿子关系不错,让他说说情,恢复我们的工作。”
祁香贝瞥他一眼,开始晾衣服,就给他个后背,“上来就挑明,你可真不客气,你觉得就凭咱的关系,你小姑夫能去说吗?”
“可咱毕竟是一家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们发展好了,对你们也好不是吗?”祁志国兀自说着。
“你哪来的自信说出这样的理论,都在县城,逢年过节你们也没登过我的门,路上看见也当做不认识,就是你爷奶,也没见你有多孝敬,现在有事相求就是一家人,你好意思说这些?”
祁香贝嗤笑一声,不再搭理祁志国,搓干手,搂着团团,打算去外面转悠转悠。
祁志国挡在门口拦住她的路,“小姑,凡事留个情面,日后好相见,还是那句话,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毕竟是你侄子,要有啥事真连累你就不好了。”
“你好胆子,威胁我。”祁香贝都气乐了,他还能舔着脸说出日后好相见的话,如今都形同陌路好不好,还想着日后相亲相爱不成。
“谁给你的胆子过来威胁你小姑?”
门口,祁山怒气冲冲站在那里,背着手瞪着祁志国。
“爷爷,我可是您的亲孙子,您总不希望我就这样前程尽毁吧。”祁志国无恃无恐,有点撒泼的劲头。
祁山老看不上他这点,别说孝不孝顺,毕竟是他眼巴前长大的孙子,还是长孙,他也惦念,不然不能听见他被打就紧着跟去医院,可这孩子说话做事怎么就越来越拧巴呢,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干涉就毁了他前程一样,“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哦,你的前途就得靠威胁你小姑得来呀,那这样的前途,可拉倒吧,你当时为啥被打心里没点数?要不是你小姑父给你擦屁股,能不能善了都是两回事,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他不管,提心吊胆的也是你。”
“没事别瞎转悠,好好养你的腿,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还有离那个张有年远点。”
祁山还是心软,劝诫祁志国。
祁志国撇撇嘴,对祁山还是有刻在骨子里的感情,闷头不语走了。
祁山摸摸团团的头,“志国这孩子,算是毁了,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没教育好,长歪了呗。”祁香贝耸耸肩。
“你呀,”祁山伸手抱过团团,做鬼脸逗他乐,“可别随了你妈的脾气,跟你爸学,不吃亏。”
本以为团团会像往日一样亲近姥爷,谁知道祁山刚抱上他就哇哇哭,伸胳膊蹬腿声嘶力竭。
祁香贝纳闷,赶紧接过来,摸摸屁股,干的,“可能是饿了,我喂喂他去。”其实刚喂没多久,可能是拉了粑粑肚子空吧。
“咳,行,快去吧。”祁山咳嗽一声,他回来就是拿篓子上山。
可团团刚到祁香贝怀里就不哭了,也没有想吃奶的小动作,玩起了自己的手。
祁香贝点点他脑袋,“坏蛋,就想妈妈抱。”
祁山皱了眉,“轻点,孩子头上都有印了。”
“知道。”自从有了团团,她在老两口心中的地位就下滑了不少。
“咳咳咳,”祁山连着咳嗽好几声,还没有停下来,祁香贝把团团放在席子上,赶紧去厨房给他倒水。
出来就见父亲祁山盯着手心发呆,脸上还带着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
“爸,喝点水吧。”
嘭,碗摔到地上,祁香贝眼睛里只留下手心里的那团血红色,像是有尖,刺痛了她的神经。
第79章
此情此景,祁香贝的眼泪哗一下流了下来,她赶紧抹掉,捡起碗,回厨房端了盆水出来,“爸,肯定是嗓子发炎咳出了血,没事,您洗洗吧。”
“你别想糊弄我,嗓子发炎咳不出来这么多血,你看,你吓得碗都摔了。”
祁山嘴角都是红色,手上的血染红了盆里的水,说出来的话嘶哑难听。
“爸,您别想那么多,我就去找李医生,让他来给您看看,您盯着团团。”
祁香贝泼了盆里的水,跑出家门。
她先去找了母亲姚常玉,没敢说父亲咳血的事情,只说身体不舒服。
姚常玉一听哪还坐得住,催促祁香贝去找李医生,她拍拍身上的粉尘,大步流星往家赶。
祁香贝一路小跑到了卫生所,喘着气跟李医生说了父亲祁山的状况。
之前看父亲一直没事,她很是信服李医生的医术,私下跟他说过县医院的诊断,也希望李医生能够再判断一下,可他也确定不了真实情况,只说不比前两年好,稍稍调整了药方。
“李医生,麻烦您看看去吧。”
没想到李医生没拿药箱反而叹了口气,“香贝,我去可以,可你得有心理准备,你爸吐血说明问题已经严重到不可控的程度,药物能起的作用已经不大,后面真是耗日子了。”
李医生说出这话很艰难,他跟祁山认识几十年,相交甚好,可称好友,现在他生命要到尽头,他也难受。
祁香贝扶着桌子才能站稳,“不会的,李医生,肯定还有办法,您再调调药,这几个月我爸吃着您开的药,一直都好好的,您再想想办法吧。”
李医生摇摇头,“香贝,从你说起你爸的情况,我也一直观察他的症状,我觉得只要药压得住,你爸就没事,可他吐血,说明药已经逐渐不顶用了,我实在无能为力。”
祁香贝僵直了背,真正意识到这个坎父亲只怕难度过了,可现在还不是她软弱放弃的时候,“李医生,麻烦您走一趟,还照着原来的医,先别告诉我爸妈。”
李医生自然知道,见着祁山,托词说秋燥太过,才咳出了血,需要调养一段时间,先别上工了。
祁山虽然有疑虑,不过李医生都说了,他是百分之百相信,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祁香贝看着心酸,可不能表现出来,等吃过晚饭,她借口团团想跟二舅玩,把祁向南叫出了家门,跟他说了父亲的病情。
祁向南听完,整张脸皱在一起,“那个医生说的是真的?”
“现在来看是真的,这段时间爸一直没事,我都以为他误诊呢,可现实还是太残酷了。”
祁香贝耷拉着脸,她实在勾不起嘴角,哪怕一点点。
团团明显感应到祁香贝不开心,伸出小手拍拍她的脸,好像在安慰她。
祁香贝磨蹭着他嫩嫩的手心,手臂搂得更近了。
祁向南一巴掌拍到旁边的树上,搓着耳朵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回家吧,我去找大哥,这事先别跟妈说。”
“那三哥呢,给他发个电报吧。”不能忘了祁向西。
祁向南佝偻着身子往前走,“我会跟大哥商量,回吧。”
祁香贝回了自己屋,她不敢去老两口那边,怕控制不住让他们有所察觉。
祁向南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却到转天一早才找祁香贝,“我跟大哥商量了下,这事怕是不能瞒着妈,一会儿我就领着爸去山脚下散散,你跟妈说。”
祁香贝点头表示知道,在他们出去后,抱着团团来找姚常玉。
姚常玉本来在做针线,见着宝贝大外孙,东西放回筐里推得老远,“乖团团,让姥姥稀罕稀罕。”
老太太又搂又抱亲近够了,才把团团放在床上让着自己玩,“团团的脸盘有点像你了。”
良久没听见祁香贝的回应,打眼一看,闺女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你这丫头,是不是想小邵了,他才走几天?你就这样。”
祁香贝这才醒神,“没有,我想事呢。”
“想啥呢?跟妈唠唠。”姚常玉盘腿坐好,眼睛里透着好奇。
祁香贝支吾了半天,在姚常玉的催促下,狠狠心,把祁山的身体状况明白说了出来。
姚常玉听完眼前一黑,软倒在床上,把祁香贝吓得够呛,赶紧掐住她的人中。
半晌,姚常玉才悠悠转醒,立马攥着祁香贝的手,“妮儿,妈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你说你爸活不了了,可吓死我了。”
祁香贝只抱着她流泪不语。
“老头子!!!”姚常玉尖呼一声,拍着大腿哭,“你咋能得这种坏病呀,老天爷不长眼呀。”
团团听着姥姥哭,嘴巴一咧,也哇哇哭起来。
祁香贝劝着老的,哄着小的,累得筋疲力尽,两个人才算平静下来。
姚常玉刚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上干巴巴的,团团也不差啥。
祁香贝缴了毛巾给一老一小擦了脸,才抱着团团坐在姚常玉对面,“妈,您想开点,我爸的病不能让他知道,吃着药,说不定能多抗几个月。”
姚常玉的眼泪差点又下来,抽抽鼻子,愣是憋回去了,“我知道好歹,人活个精神气,你爸要知道,泄了劲,只怕就更不行了。”
说完这话,老太太主动捯饬自己,等祁山父子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来她曾经哭着。
兄妹俩对视一眼,又别开了视线。
从这天起,家里都小心翼翼地侍奉着祁山,在家有人陪,出门有人跟,绝对不会让他单独行动。
祁山虽然有点奇怪,可因为他咳血的症状一直没有缓解,他也就随着去了,每天不上工休养,吃过晚饭还到外面跟着那些个老头子说说笑笑。
邵鸿远出差回来家门没进直接回了前进大队,见着老丈人气色不错,心里还挺高兴,举举手里的包裹示意,“爸,省城带来的特色烧鸡,软和,咱晚上吃。”
祁山伸头望了一眼,点点头,“好嘞,今天有口福了。”
可惜,祁山终究没吃着,不到吃晚饭,他就觉得胸口堵得慌,猛烈咳嗽一阵之后,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比前几天的量要大好几倍。
到现在,就算家里人不说,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大问题,一个个盯着追问,最后,姚常玉没忍住,全说出来了。
不说还好,说过之后祁山再也没下过床,就算他用尽全力挣扎,靠自己也坐不起来。
祁香贝知道,父亲祁山含在口里支撑意志的那股精神气散了。
一时间,家里来人络绎不绝,有亲朋有好友,知道祁山病重的人都来探望,当然,尽量不打扰他休息,多是来安慰姚常玉的。
祁香贝给部队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是辛悦,听说父亲病重,当即表示买最快的票回家。
一周之后,祁向西抱着爱国,后面跟着辛悦进了家门。
祁山这些天精神一直不好,看见祁向西精神有些振奋,愣是靠着被子说了半拉小时话,才沉沉躺下。
自此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可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姚常玉都坐在他床头陪着,有时候说说亲戚里道的闲话,有时候回忆起年轻时候的琐事,倒是难得的温馨时光。
祁香贝一直没回县城,就怕有什么突发情况她不在身边,落下遗憾,如此照顾父亲,劝解母亲,哄着娃,看着书,就成了她的日常。
10月下旬,在别人为恢复高考欢呼雀跃的时候,祁香贝手里拿着课本,在厨房守着小火炉给姚常玉熬药,老太太熬得太狠,眼睛都红了,再不调理下,身体可受不了。
挣挣扎扎、昏昏沉沉,祁山的状态时好时坏,缠绵病榻已有两个月。
这时候,邵鸿远给祁香贝送来了准考证,家里同时参加的还有祁春桃和祁志国。
春桃是从香贝那里得来的消息,而祁志国,则完全是自己悟出来的。
自祁山病倒之后,祁志国不知道是忆起了小时候爷爷对他的好,还是心里愧疚没多孝敬,几次三番过来探望,陪着说话。
就是在这期间,他发现祁香贝在做题,祁春桃在背书,敏感的他回家就把高中课本全掏出来,黑天白夜的看,反正也不上班。
高考前一天,祁香贝在祁山清醒的时候跟他道了别,把孩子托付给辛悦,跟着邵鸿远回到了县城。
三天考试,她总有心悸的感觉,就怕考场外面有人找她,传来噩耗。
最后一场,她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砰砰跳着,不由得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千万不要有人来,等着我回去。
铃声响了,祁香贝第一个交卷,冲出了教师,在校门外张望,没有熟悉的面孔,她不由得蹲下来笑了又哭,没人,就代表着回家可以看见父亲。
邵鸿远最是顾忌祁香贝的心情,他考完试还特地跑到部里借了车,一路马力全开,全速开往前进大队。
到了院子里,只看见一副棺木对门摆着,她心里咯噔一下,就近拉着二嫂姚玲就问:“这怎么还摆上棺木了?爸他……?”
“爸还是那样,放棺木就为了冲冲喜。”姚玲经历过自家父亲的丧事,对里面的道道挺清楚。
起没起作用不知道,只是在第三天,祁山一早就清醒过来,精神很好,意外地吃了半碗米粥,说要到外面看看。
默默地搬椅子,默默地铺褥子,祁向西背着父亲出了院子。
“今天太阳不错,我有些日子没看见日头了。”
“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四个要好好照顾你妈,她为了你们,吃了不少苦。”
这话一出,大家都忍不住啜泣,回光返照,今天可能就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