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点点头,神情了然,目光犹如洞悉世间万物,掐指一琢磨,已经算出了谁穿的是大红色带花边的内裤。
沈妤有些害怕,她勾着脑袋推了推沈黎的书包,轻声嘱咐到:“妈妈先走了,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这几天茗茗会住在我们家,下午小姥姥过来接你们,不许乱走,不许乱吃小点心。”
沈黎郑重地点头,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沈女士,没有人比你儿子更加听话。”
沈妤于是笑得眼角弯弯勾起,一点声音入耳,就连那些吹动的发丝也多情。
陆行州站在两人身旁打看,双手插在身后,没有说话的意思。
张爱玲拿着点名册从学校里走过来,看见陆行州微微一怔,张嘴问到:“陆老师,你不是今天请了假?”
然后,对着沈妤小声开口:“咦,沈小姐,李小茗要转学了,你知道吗。”
沈妤原本微笑的脸一下惊在原地,把沈黎和李小茗推进学校,摇着头回答:“我没有听说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爱玲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声音有些不确定:“应该就是刚才的事。她的养父母听说昨天出了车祸,民政局那边突然说他们原来的收养手续不全,正好早上有一位从国外回来的先生,说是愿意把李小茗接过去收养,等会儿就要来办理转校手续了。”
沈妤听见这话,眼神立刻一紧,低头思考半刻,神情严肃地问:“那先生姓金?”
张爱玲有些惊讶,连忙点头答是:“沈小姐你认识?”
沈妤面露嫌恶,开口十分小心:“不,但我想,那个人应该是一个恋/童癖,他前几个月已经上小茗家里探过口风,张老师,那个男人心理有问题,小茗不可以跟他走。”
张爱玲平生沉浸文艺世界,沈妤的话对于她而言,简直有如天方夜谈。
她站在原地,连头发丝都透露起无措的情绪:“那怎么办?民政局那边已经说了,李小茗的收养来源不详,涉嫌人口买卖,要撤销…你看,就是那个男人,他就是金先生。”
沈妤顺着张爱玲手指的方向看去,脸上表情并没有一点畏惧。
她走过去,拦住男人的去路,语气十分坚定:“我劝你放弃收养小茗的心思。”
金有励看着眼前的女人微微皱起眉头,低笑了一声,他问:“你是?”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也不用觉得自己有些关系就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这位小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男人开始将手插进兜里。
“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李叔和小茗的生母都是夕山人,他收养小茗的时候,小茗的亲生母亲是写过委托信的,包括她在夕山的房子也是当时一起过到了李叔手里,这些都有合法的证据,只要回李叔老家一趟,都可以很轻易拿到,根本不是什么来源不明的收养。”
金有励听见沈妤的话,眉头忍不住一点点加深。
他鼓动的肥肉横在脸上,错成一条一条的纹路,看起来触目惊心,抓住沈妤的胳膊,冷声说到:“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陆行州原本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
此时迈步上前,伸手拉住男人的手肘,声音低沉得有些吓人:“我也劝你不要把主意动到不该动的人身上。”
陆行州平日里戴一副眼镜,气质冷清,加上五官长相过于俊秀,看上去并不十分凌厉。
但从本性上而言,他是陆与风的儿子,所以他的血液里,天生就该有些狼的野性。
男人站在原地,像是也在打量。
沈妤心里有了主意,决定此刻不再逗留,开口留下一句“我有些事先走”,转身便快步离开。
她拿出手机,在路上拨通了姚之平的电话,挂上之后听见陆行州的声音,也不知他站在那里等了多久。
陆行州放下车窗,对着外面的沈妤挥手:“上来。”
沈妤微微张大眼睛,小心地回答:“我现在准备去夕山,那里有李叔收养小茗的原始资料,还有村长的证明信。”
陆行州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极为精简地加了一句:“一起。”
沈妤坐上车,神情有些不解:“你过去做什么,你又不喜欢孩子。”
陆行州被她一句话说得直皱眉头,回答得也就不那么详尽:“她是赵源的女儿。赵源坐过牢,收养手续不好办,让李复和赵素敏收养她,在现阶段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沈妤耸了耸鼻子,忍不住有些啧啧称奇:“看不出来,你平时冷冰冰的,对兄弟还挺好。不过我也有些好奇,以你陆家的背景,为什么不索性帮你朋友做个收养证明。”
陆行州并不在意这是戏谑或表扬,他对别人的话向来也不在意,他只是看着前路,语调平静:“陆家是陆家,我是我,法律可以解决的事情就无需动用私人的关系。权利社会,越是无能的人反而才会越喜欢侵占别人的权益。”
沈妤听见陆行州的话,一时竟生出一股难得的认同感。
她虽然不想承认,但在某一些方面,陆行州与自己的观念,实在是严丝合缝地统一着。
姚之平是李复曾经介绍给沈妤的人,他年轻时在北城待过,父亲是夕山的老村长。
去年他带着特产来北城,一见到沈妤便发出了邀请:“你要是来夕山,就给我一个电话,我一定准备上好的腊肉在村口等你。”
可等陆行州和沈妤从悠山县城的车站里出来,接他们的却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儿。
老头儿是姚之平喊来的,脸被毁了,看不清长相。
他是外地人,前些年才搬到夕山来,旁人喊他老刀疤子,用夕山当地的话叫来,其实有些像是骂人的话。
可老刀疤并不在意,他还挺爱听。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精通歪门邪道,就算没能遗臭万年,到老了取这么个名字,既风光又敞亮,也算是赞美。
不过老刀疤不如年轻时生龙活虎,已经不能再与人唇枪舌战了,他的肺里长了挺大一个泡儿,治不好,说得多了就扯着心眼儿里疼。
于是只能一路敲着烟杆咳嗽着,带动颚下那块寸长的刀疤,胜过千言万语。
进山的路有些长,远没有许多书中写的那般惬意。
沈妤不但没能如想象中那样看遍山野春色、纵情高歌,还不得不在一路剧烈的颠簸里,小心捂住自己的左半边屁股,抓着拖拉机里的半根铁把手,偏头往外使劲杵着,以此来躲开这一路迎面扑来的旱烟与拖拉机浓雾。
老刀疤回头看见沈妤的模样,略为局促地笑了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收起烟杆放进车头的铁盒里,开口大如响雷:去后头你对象那儿坐着,别扯坏了我刚换的把手,金贵着哩。
沈妤耸着肩往后挪了挪屁股,偏头看见陆行州闭眼沉默的样子,没有回话。
这车是老刀疤的命根子,沈妤看得出来,按照老人家的话来说,宝贝疙瘩换成毛爷爷头,得比自个儿的命还多上几张。
但到底也是多年的老物件了,一路不停的起火、抖一抖、熄火、又抖一抖,时不时的卡住一口气就像是马上要仙去。
但老刀疤看着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的日子多长啊,正好趁了停下来的空档下地歇息一会儿,靠在车边抽一袋烟,或是采一把路边的野草放进兜里,“哼”的一声显得骄傲无比,他说:“你们看这日头多好呐,今天是老天爷赏了脸,让你们两口子看见这些最漂亮的东西。”
沈妤偏头望着路边的一片菜田,没有听清老刀疤的话。
陆行州却在此时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在那一刻,莫名觉得老刀疤的骄傲有些孤独,所以他点了点头,轻声回答,您说的对。
车子上了国道,路便变得平坦起来。
沈妤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没一会儿就找着老刀疤说起了话,时间在他们两的声音里倒是也不那么难过了。
车到村口的时候日头已经微微暗下来,老刀疤就地把两人放下来,转手交给了一个正要进村的姑娘,临走时被陆行州硬塞了一包烟。
老刀疤实在是好这一口的,一路上时不时瞄一眼陆行州口袋里的洋烟,奈着老脸与肺病没法儿开口,最后被陆行州硬生生塞在手里,还是一脸不乐意地接了过去,五官往上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嘴里骂骂咧咧:“都说了老子这病吃不得烟,你这臭小子就是想着老子早点死,我呸,老子抽根烟快活得赛他百把个神仙,还死他娘个屁。”
陆行州觉得这老头实在有趣,所以也不着急离开,靠在一旁的树干上,看着他微胖的身子慢慢消失在夕山的云雾里,这才回头往沈妤和姑娘身边走去。
小姑娘白净细腻,虽是一张普通的脸,却胜在年轻,像过去陆行州看过的许多清秀姑娘。
她看着陆行州的眼睛很明亮,喜欢的神情呼之欲出,不加掩饰,单纯的让人内心发慌。
陆行州没有办法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面露冷色。
他只能迈步上前,伸手去摘沈妤头上掉落的叶子,然后将她落在耳边的发丝撩起,一一放在脑后。
花儿开的挺好,一片一片出来,一朵一朵又藏进去。
姚之平的家并不远,进了村,往前跨过几片菜田入眼便到了。
他虽然没有按照约定来村口接沈妤,却的确为沈妤准备了自家炕好的腊肉,在门口望见沈妤,垫脚用力摇动起手里的东西,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
他身边的两条老黄狗也随着他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知是在欢迎沈妤,还是把沈妤当成了他手里的那两块肉。
姚之平右脚有些残疾,在看见陆行州的那一刻,忍不住小跑上前,双眼发亮,大声喊到:“陆行州!”
原来,他两竟也是认识的。
陆行州有些意外,但脸上表情并不十分讶异。
他进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顺势将背上的行李放在门槛边上,轻声回答:“姚远,很久不见。”
姚之平快步接下脚边的背包,在看见沈妤进来后,气沉丹田,字正腔圆地喊了起来:“你要早一些告诉我,我一准让人你从城里给我带几本好书过来。”
陆行州大抵知道些姚之平的性子,他好面子,在姑娘面前最好拿娇。
他爹是这个村的村长,按老刀疤的形容来说——常年梳三七分的头,腰间别一把全天自动播放的大塑料喇叭,风格高做派足。
姚之平或许认为自己作为村长的儿子也该是严肃的,正直的,不允许拥有一丝低级趣味的。
姚之平高中曾与陆行州同校,他那时是他们寝室里唯一的农村人。
他有阵子春心萌动,喜欢了班里一个很是丰腴的姑娘,早时为她心绪不宁、茶饭不思,等偷看过一些男生私下里传阅的盗版情爱小说,一时醍醐灌顶,失魂落魄之际便觉人生有了新追求。
后来他见到了寝室里同样蠢蠢欲动的李文瀚,茶余饭后就爱央求满脑子艳词淫曲的他为自己吟诗作赋,以此表达心中滚滚爱意。
赵源那时要李文瀚离姚之平远一些。
他说这人生来是个农民的命,偏长了颗高远的心,拎不清身份,再说他那一身“为国家之崛起而恋爱”的气质也很要人命,捧个大缸杯往那儿一坐就像个红卫兵,围个围巾就像是要去贴大字报的。
姚之平没有听出他的戏谑之意,他还觉得这是赞扬,之后毅然忧国忧民起来。
只可惜那会儿不是革命年代,每个人的日子都在寡淡的温水里淌着,没有家仇国恨,没有腥风血雨,他的忧思生不逢时、无处安放,最终便只能独自为陆行州感伤一会儿。
姚之平对陆行州的感伤向来是有些孤芳自赏的,是哀婉凄艳的。
他时常觉得,如果陆行州能够早出生一些,势必能够成为挽救新中国的历史名人。
他那时笃定地告诉陆行州:“我从你写的那些零分作文里可以看出来,你是个有情怀的人,真的,这是最不该被淹没的才华,就算不能手提长刀砍小鬼子,也应该被大多数人吹嘘遛马,或者即使你写不了字,也大可以脱光了衣服,偷爬那些坏透了的官员太太们床笫,让她们为你歇斯底里,为你而呐喊,而哭嚎,而泪眼朦胧茶饭不香。”
所幸陆行州没有成为历史名人。
所以姚之平与杨茉莉的爱情也没能长久下去。
高考的来临,让大多数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少男少女猛然惊醒,他们纷纷开始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猪油蒙了心,竟会和这样丑的人亲了大嘴巴子。
赵源有时大发善心,也会告诉姚之平,杨茉莉是感性而喜好罗曼蒂克的生物,而不止是这一个杨茉莉,这天下千千万万的杨茉莉皆是如此。她欢喜你手里一朵无名的小花儿,多过你送给她油光水色的腊肉。她闭上眼等待你不经意的一亲芳泽,胜过你温柔地拨去她眼角未曾留意的眼屎。
就算你不是她生命里的人间四月天,她也期望你带她去荡那并不见清澈的康河柔波。你们的分开并不是因为她是分花拂柳的杨茉莉,而是因为你只是那个夕山的姚之平。
所以姚之平终究只能是姚之平,他没有李文瀚的才情,也没有陆行州的俊逸,更不能像赵源那样看破红尘、大彻大悟。
他那时与杨茉莉约好,今后两人同甘共苦,一起走向美好的明天。
于是那年杨茉莉高考落了榜,他也回家养起了猪。
当然,这些有关于爱情的种种,姚之平向来不会同他爹说。
姚村长不爱听,这玩意儿攥在手里不如村里的半亩三分地来得实在。
姚之平也没怪过他,他对自己的爹倒是很少生出什么奇特的忧虑来。
他似乎认命地知道,自己是农民的儿子,粗俗与卑微才该是生活常有的形态。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眼里这个卑微而粗俗的爹,也是和这世上每一个普通的农民有那么点儿不一样的,他有不为人知的私欲,也有不与人说的理想,即使那理想在许多人眼里甚至够不着‘理想’的格调,但它固执地生长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而这一切,姚村长同样不会跟自己的儿子说起。他生而是父亲,在儿子面前,许多话注定只能说给自己听。
陆行州被这位内敛实在的老父亲当成了学成归国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老人家在晚餐桌上,一律不喊陆行州的名字,统一用“陆教授、陆科学家”代替,而沈妤,则被晋升为“教授家属”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