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家人,没有孩子,送别了他们,他又要继续奔向下一个旅程,他们也没有舍不得他,他们各自有着自己深爱的人。
但这是他的父与母,是给予了他生命的人。
他们是隔在陆行州与死亡之间的一扇帘子,他们在,人生尚有来处。而他们去,人生便只剩归途。(1)
陆行州过早地掀开了这一扇帘子,于是他的世界太过分明,看见了来处,也预见了未来。
他清醒地悲悯,也冷漠地同情着。
远处突然冲上天的烟花很漂亮,或许是哪家有了喜事。
陆行州闭上眼睛,脑中还留着刚才眼里的一片万家灯火,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甚至不知为何,他竟然还记得这个号码。
天空中此刻又一次响起了烟花爆炸的声音,陆行州睁开眼来,沉默一瞬,在那头手机传来的空号提示音中,“嗯”上一声,轻声喊了一句:“妈。”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这两天忙,明天依然晚上更新,字数比较多,算是补偿下这两天可怜巴巴的你们。另外注释一下:(1)出自贾平凹《写给母亲》。
第18章 沈小姐,相信我,嗯?
电话那头当然没有回应。
陆行州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决定将手机重新关上。
对面城市上空的烟花已经停了,剩下一点光晕里的烟,漂浮在夜色里,撩人而缠绵。
李文瀚的电话打过来,手机震得咯噔作响,陆行州沉默地看着屏幕,没有接起。
他不是柔情似水的女人,不需要那些好友绞尽脑汁的温柔寒暄。
作为一个男人,他享受此刻独处的宁静。
李文瀚向来是不害怕嘈杂的人。
他少时喜欢听姑娘们说话,他说自己被兰兰的声音吸引,觉得那动静有如佛门晨钟,抑扬顿挫,婉转动听,他聆音察理,顿觉自己获得了俗世半刻宁静。
后来,他不再听兰兰说话,他开始与红红、盈盈深入浅出,再见时,她们已经纷纷离去,李文瀚那时穿着大裤衩,手间冒烟,两眉轻敛,望向陆行州的眼睛,脸上神情复杂,仿佛在说“这他妈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所以现在陆行州想,如今的李文瀚大概是不会对陆萌的“佛门晨钟”沉醉入迷了,或许就算陆萌敲锣打鼓在他面前唱起他最爱的《刀马旦》,他大概也只会牛嚼牡丹,不仅不觉得动听,还会认为那动静有如魔音穿耳,恨不得找个耳塞阻挡了去。
男人善变,就像他们对一切既定的“倾诉”总是避之不及。
林又夕是从不会向姑娘们倾诉的薄情人。
他大多数时候喜欢翘着二郎腿雾里看花,他与她们上床,但他并不可渴望触摸她们内心,他说,世间饮食男女,操浅言深乃是大忌。
所以他告诉陆行州,女人是过于奇特的生物,你千万不要试图理解她们,因为她们总有讲不完的新鲜话想与你分享,上至人生得失,下至吃喝拉撒睡,无一不谈,无一不亲,这让她们觉得自己拥有了切肤之爱,并且身心愉悦,可事实上,男人未必想听,我们这么忙,为什么要屈从她们的矫情,我爱她娇艳的外表,她却为什么一定要抽丝剥茧,让我去看她斑驳的底里?而我喜欢抽烟,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死得不够彻底,而是我肺里的细胞正他妈无比渴望尼古丁的亲近。女人总说我们不要脸,好吧去掉这个“们”,可她们自己的脸却又为什么画了一层又一层?
陆行州回答不上来,他一向回答不了女人的问题。
所以他收拾好情绪,终于重新发动车子下了山,在进入市区之后,他的心绪渐宽,看着身边滚滚车流,最后,连唯一的一点遗憾也消失不见。
陆行州算不上喜欢城市,这与他的性格有关。
但此时城市里的人潮涌动却让他倍感亲切,不论这热闹属于谁,它总归是一份慰藉,就像卢梭那个性变态,疯言疯语了半辈子,有时也会撕破两句人性的真理,他说,人是邪恶的生物,因为我们都需要活在社会里。
李文瀚的电话在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偃旗息鼓。
陆行州仍然在路上一点点挪动,路过沈妤的小区时,他突然减缓了车速,思考一瞬,将方向盘往左打紧,就那样径直开了过去。
他在街边稀少的车位停下,从车上下来。
面前的奶茶店像是刚刚开张的,起初这里做的是卤菜,门口常年挂一硕大的猪头,上写一句“欢迎社会各界人士前来指导工作”,仿佛每一个来客都是充满智慧,内心正直,工作能力突出的猪头领导。
此刻,那卤菜店里的肉香已经被奶茶的人工香精代替,伴随着热气漂泊在路上,甜腻过人,有如陆行州面前那一对互相依偎的情侣。
小情侣看上去年纪还很轻,身上穿的是十二中的校服,男生一米七几的个子,头大如斗,气质十分高尚,女生虽然胸部发育不良,但额角几粒青春痘正盛,十分嚣张地告诉旁人,她仍然还有波涛汹涌的机会。
小姑娘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她靠在身边男友的身上,低声问到:“明天考试成绩出来,如果我没有进前十,你会不会不爱我了?”
男孩儿摇头回答:“不要胡思乱想,我爱的从来就不是你的成绩。”
女孩儿于是又问:“那你爱的是什么,难道只是我的驱壳?”
男孩儿沉默数秒,接过递出来的奶茶,低头亲在她额头青春痘的上,神情无比坚定:“当然不是!我爱的是你的灵魂!”
陆行州站在原地,两眼发昏,他皱眉目送他们离开。
窗口接待的小姑娘神情羞涩,低头整理完自己的帽子,忍不住小声发问:“这位先生,请问,您需要买些什么?”
陆行州终于回过头来,思考一瞬,看着她问:“皮肤白脖子长的女人喝什么?”
姑娘双眼微睁,站在原地哑口无声。
陆行州于是又问:“生过孩子的喝什么?”
小姑娘双手颤抖,开始头昏脑涨,她今天第一天上班,业务水平还不够娴熟,首次遇见陆行州这样的病患,难免有些手足无措,所以她小心试探:“那就来一杯原味和一杯枸杞红茶怎么样?”
陆行州点头表示满意。
他对于枸杞有一种天生的认同感,就像女人对他的脸有一种天生的痴迷。
还在美国的时候,李文瀚每年会从国内精挑一大批宁夏枸杞寄给陆行州。
一四年圣诞,李文瀚前往美国探望,他那时拉着陆行州的手,满脸的欢欣雀跃,他说他一定要见识见识资本主义酒吧的歪风邪气,于是,他坐在酒吧妖娆的吧台前,面露期待,陆行州却是脸色平静,只有在啤酒上来后伸手拿出一包包装完好的宁夏枸杞,抓出一把挨个洒在了面前金黄冒泡的啤酒里,抬头望见李文瀚疑惑的目光,淡定自若地开口:“养生。”
李文瀚觉得他这纯属脱裤子放屁,所以他问:“你这样喝酒,难道就没被人打过?”
“没有,他们只会问我这是什么。”
“那你怎么回答?”
“枸杞,我年纪大了,他们得认同我。”
“但你的那些同事大腹便便,阳痿、早泄还脱发。”
“这不是他们不认同我的理由。”
“你这是屈从于时间,是悲哀的,人生漫长,不应该只有眼前的苟且。”
“说的很对,所以我还有诗和保温杯里的枸杞。”
“你竟然会欣赏诗词?”
“我也是有艺术素养的人。”
“我还以为你的艺术素养已经被扼杀在音乐的摇篮里。”
“不会,万事不可单凭表象,就像你看起来虽然有非洲血统,但你其实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中国人。”
“我有时会希望自己是一罐煤气。”
“温暖他人?”
“不,高兴时生生火,不高兴就炸死一两个傻逼。陆行州,总有一天,我会炸死你。”
“你这样偏激是会出问题的,你年纪不小了。”
“但我喝酒不加枸杞!”
“你对酒不能有偏见。”
李文瀚没有回答,他要死了。
陆行州此时提着手里的两杯热饮,脸上没有格外的表情,他甚至不需要思考见到沈妤时的理由,他看见了停车位,他想到她,于是就来了。
沈妤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时候与陆行州相见,她眼角泛着细微的红,轻声发问:“陆…行州?你怎么在这里?”
陆行州将手里的奶茶递过去,语气平缓,并不让自己表现得局促:“我来看你。”
沈妤此时抿住嘴唇,却是顾不得多想,接过陆行州手里的热饮,开口说到:“小茗…不见了,我正要去找她。”
陆行州于是也皱起眉头,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问到:“不见了?是走丢了,还是没有回来?”
沈妤一边垂头往小区外走,一边回答:“是离家出走。她这几天一直在说想爸爸妈妈,是我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刚才我送小黎学完钢琴回来,阿姨告诉我她不见了,我们在小区里找过,没有任何结果。”
“有去过监控中心?”
“去过,楼下的住户说在大门口遇见过她。”
陆行州跟在沈妤身后,沉默一瞬,声音平静而笃定:“虽然李小茗的智商有缺陷,但并不是没有完全的自主能力。如果她离开的原因是因为想念父母,那么她的目的地,肯定不会是小区或者周边,而是她自己的家里。”
沈妤猛地抬起头来,表情显得不可置信:“她的家?她的家那么远,怎么可能一个人过去?”
陆行州目光直视前方,沉声回答:“一个人如果有一个想去的地方,那么她的神志总会变得格外清晰,这是人的天性,何况,你也曾经带她坐过公车。”
沈妤听见这样的话,神情越发慌乱起来,她的手指细微颤抖,低眉垂目,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陆行州皱眉轻咳,上前抓住她胳膊,试图柔化自己过于低沉的声音:“这里交给物业和杨阿姨,我们先去她的家里等一等。”
沈妤听见陆行州的话,像是突然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点头答“好”,跟在他身后迈步往车上赶。
李小茗所住的地方与沈妤的小区隔了三条主干道,此时高峰期还未完全过去,两人到达目的地时,时间将近八点,广场舞的阿姨摆开架势,已然是一副全然忘我的歌舞升平。
沈妤下车直奔二楼的房间,里外找寻了一遍,连走廊深处的杂物柜也没有放过,只是依然没有发现李小茗的身影。
走下楼来,脸上浮现出越发失落自责的神情。
陆行州挂上手机,表情严肃,快步向她走来,开口道:“不用担心,李文瀚已经报了警,正在往这边赶,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总不会就这么没了。”
他的话其实并没有多少底气,但他不能在沈妤面前表现得无措,他是男人,得让她安心,所以他抬起胳膊,试图安抚沈妤的情绪,而身后阿姨的声音就在此时忽的传了过来——
“小伙子,我刚才听你的电话,你们是在找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沈妤和陆行州猛地抬起头来,双双发问:“是,阿姨您看见过?”
那阿姨个头不大,眼神坚定却显得十分精神,点头回答:“见过,走路还有些坡脚的对吧?我们在这里跳舞大半年了,经常看见那小姑娘。”
沈妤于是连忙倾身向前,她拉着眼前阿姨的手,眼睛格外诚恳:“您知道她现在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阿姨原本挺不喜欢沈妤这小姑娘,毕竟她长相狐媚,身边还有一个自己心目中最佳“女婿人选”,实为拱猪的大白菜,但此时,她看见沈妤一脸焦急的模样,心里却又有了些不忍。
于是她转过身去,对着正在练舞的大妈们吆喝一声:“哎,大家伙儿停一停,刚才那个小姑娘上的车,你们谁记的车牌号!”
她这一声喊,大妈们瞬间找到了新的乐子,她们挨个围过来,一脸严肃,互相指认:“是她,就是她!”
沈妤望眼欲穿,头昏脑涨却没有得到一个具体的号码。
直到那头,一位红衣蓝裙的阿姨从厕所里走出来,大家伙才异口同声喊了起来:“嗨!是她!”
红衣大妈有些惊讶,她把手放在咯吱窝下搓了一搓,小心翼翼道:“我冲了!”
沈妤却不管她,走上去,看着她沉声开口:“阿姨,您好,我的侄女刚才走丢了,听说她上的那台车,您有将号码记下来,对吗?”
大妈听见这话,不禁松一口气,气沉丹田,声音中气十足:“记了记了,在我手机里,我还拍了照呢,我一看就知道有猫腻,来,我发给你。”
沈妤点头道谢,接收到她的照片,没有再做逗留,转身立即跟在陆行州身后上了车。
两人找到隔壁街道的派出所,说明完情况,将手里的照片递了过去。
陆行州坐在一旁,神情并不十分焦急,他的脸上很难出现这样的东西,只是开口发问,声音难免有些过分的低沉:“怎么样?可以找到车主信息吗?”
小警察兴许才刚刚上任,被陆行州的表情一吓,连忙打起嗝来,他眼睛左摇右晃,声音也显得飘忽不定:“是这个样子的…嗝,这个车牌显示…嗝,是大使馆名下的车子,我们这边越级查看不了,不过…嗝,我已经跟上面打报告了!”
沈妤听见这话,立即站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喊到:“什么意思!大使馆名下的车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带走别人的孩子!?车主是金有励是不是!”
陆行州看见沈妤的模样,不禁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轻拍她的后背。
一边拉着她的手在旁边坐下,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里面的号码,沉默一瞬,低声开口道:“磊叔,我是小洲,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沈妤坐在陆行州身边,听着陆行州与陆与风老部下的对话,心中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直到陆行州挂上电话,她才抬头看向身旁的人,轻声问到:“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