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州大学时期的室友是阿拉伯人,他是一位痔疮顽固分子。
这位阿拉伯友人在寻找到自己的女友之前,一直有一个毁灭世界的愿望——他渴望创造出极具破坏性的终极武器,并邀请陆行州一同研习,因为他认为,陆行州看上去泯灭人性,十分适合助他一臂之力。
陆行州却没有答应,他告诉他:“这并不是我的志向。”
友人那时看着他,神情遗憾极了,低头感叹到:“你们化工的人总是这样,缺乏新思想,创造力不强。”
而后,他举起手中的台灯问:“你换过灯泡吗。”
另一位室友或许是刚刚温习回来,听见问话,立马伸着脖子回答:“这难道不应该是大二的课程。”
阿拉伯友人正是大二,他十分惊恐地抬起头来,将手里的书放进抽屉,扬声发问:“什么,换灯泡也会出现在这次的考试里?”
这位友人实在心力交瘁极了,他为自己毁灭世界的理想奔波,以至于临近考试有些草木皆兵,意识到许多题目即使左手公式右手参数,他依然参悟不透,头悬梁锥刺股之后,发现不断增长的除了知识还有痔疮。
最终,他的病症在考试当天达到了极限,考至一半捂着流血的屁股前去接受了手术。
事后,他捂着自己的屁股,看着窗外的景色,神情释然地感叹:“是痔疮拯救了我。”
但沈妤显然是不需要拯救的。
她的病症看起来并不像阿拉伯友人那样严重,更重要的是,她是个姑娘。
姑娘们天生有成为仙人的权利,她们胖了是丰腴,瘦了是苗条,生病是吸取人间烟火气,质问男友更不能被叫做间接性神经病。
于是,陆行州只能开始思考第二个问题——如果沈妤真的身患顽疾,那么她是否会对健康的自己产生偏见。
人类的感情总是没有道理的。
他参考的对象依然是自己这位阿拉伯友人。
这位友人在大三凭借自己的“雄心壮志”成功寻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友。
他与那位姑娘恩爱非常,两人即便是在考前,依然坚持将青春挥洒在图书馆的各个角落里。
那位姑娘胸大腰细,语言亦充满了风情,她说:“我们之间的感情在图书馆中最为浓烈,他翘起右边屁股、埋头做题、心无旁骛的样子让我沉醉不已。”
工程二科的图书馆不大,考试之前更是拥挤。
大多数时候人头攒动,哀鸿遍野,处处洋溢着为人类繁衍而读书的身影,每个人像是返回到高中最为刻苦辉煌的时刻,梳着爱因斯坦的头,张着孔明的眼。倘若没有墙壁上明令禁止的标语,那里必定还会饭菜飘香,烟雾缭绕。
只有偶尔别院的姑娘路过,男生们才会稍作收敛,纳履整冠,装作埋头沉思细细演算,等姑娘们走远,便又如释重负,视羞耻清高为无物,继续裸身赤脚奋斗。
每每想到友人的女友是在这样的气氛中产生的爱情,陆行州便会内心充满唏嘘。
可这样的唏嘘并不长久,大学毕业之际,阿拉伯友人的痔疮得到根治,而那位为他沉醉的姑娘却投奔他人怀抱,两人的爱情无疾而终,陆行州也为此种下了人生中难得的疑虑。
因为直至今日,他依然不知道,那位姑娘深爱的,到底是友人低头做题心无旁骛的样子,还是他的痔疮。
故此,陆行州终于开始思考最后一个问题。
那就是,自己在沈妤眼中,或者说在这样一位身患痔疮的病友眼中,到底是怎样一种形象,她喜欢的,到底是自己的哪里。
沉默一晌,陆行州终于决定率先开口:“我和你的关系与我是谁的老师并不抵触。你喜欢我,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接纳和包容是必须的,你说对吗?”
沈妤并没有完全听懂陆行州的意思。
但她并不会尝试追问,因为陆行州做科学,他死前会喊“我不后悔”,自己万万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于是,她低头思考了一阵,只小声发问到:“陆老师,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和我相亲的原因是因为你认为我喜欢你?”
“难道你不喜欢我?”
“这…这样的问题,我有些回答不了。”
“为什么回答不了。你偷拍我的照片,因为我的话伤心和高兴,甚至在飞机上试图轻薄我。”
“陆老师,轻薄应该不是这么说的。”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我?”
“我…我可能…只是喜欢看你的脸。”
“沈小姐,我听说你是一个很有内涵的人。”
“不…不过,即便我不只是喜欢看你的脸,婚姻也并不是全由喜欢组成的。”
“婚姻当然不止是喜欢,但婚姻源于喜欢。”
“那我们…可能在性格爱好上…有一些不合适?”
“我的爱好是钓鱼,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给你读一读佛经。”
“这…这好像没什么意义。”
“为什么没有意义?难道你不喜欢我,你只是喜欢看男人帅气的外表?”
“不,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之前你与那位李博士谈话甚至从不提及爱好,因为你对他并有个人感情上的喜欢,你只是在给婚姻找一个符合各种条件的伴,但你喜欢我,所以你会有所期待,会考虑这些个人感情上的事。”
沈妤听着陆行州的话,像是被他带进了某种十分诡异的思维里。
轻声叹一口气,看着他问:“但是婚姻不只是个人感情,还有很多其他客观元素,比如,孩子?”
她似乎想要以一种极其委婉的方式提醒陆行州沈黎的存在。
没想陆行州听后神情一僵,右手忽然握成拳头低声轻咳起来,仔细看去,连耳根都泛着轻微的红色。
他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低声回答到:“没想到,你已经考虑这样深远。你放心,我虽然年过三十,但各方面机能都是正常的,你想,我,咳,我不会不给。”
沈妤两眼发黑,坐在原地大喊:“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难道你不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啧
第16章 她心想:完了呀
话题聊到这里,便有些续不下去。
沈妤盯着手里的奶茶,脸上红得不怎么自然,她对于胡说八道的造诣毕竟不深,况且,她还是一个十分要脸的人。
陆行州沉默坐在原地,表情倒是恢复了往日平静,低头沉思的样子,像是有些心事。
两人双双无话,气氛便难免显得尴尬,好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嗤笑,有如平地一声惊雷,打破了这边紧张的情绪。
沈妤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迎面迈步走来的陌生男人。
男人还不大,四十出头的年纪,五官长得有几分帅气,只是眼神不够坚定,透着体虚,稍显臃肿的身材带着几分中年男人的油腻,衬得手里的名牌皮包有如街边布袋,头上一顶针织小帽,想来就算没有尿频尿急也得有些畏寒畏冷的毛病。
陆行州看一眼来人,脸上浮起些许茫然,思考一瞬,不禁开口喊到:“杜雷士?”
杜先生听见这个名字可不得了,脸色一僵,差点连手里大十万的皮包都掉下去。
这不能怪他,毕竟身为大型医疗器械公司的二老板,这个有如避孕套成精的名字他已经多年没有听人喊过。
杜先生父亲姓杜,这是肯定的,而他母亲姓雷,于是整个名字由来的基础十分坚实。
杜先生年轻时期没少因为这个名字早生华发,以至于旁人学成归国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回家,他则不同,俯冲民政局,带着新发的户口证愤然大喊:“我现在叫杜马千!”
这下好了,没有人再认为他是避孕套成了精,他们一致认定他阳痿不举了。
杜先生此时心情有些不平静。
他与陆行州多年不见,就算没有同窗之谊,也有男人间的虚情假意。
他当年与姚之平身份一样,是班上农村里出来的寒门学子,稍显不同的,是他比姚之平长得俊朗,成绩也更为优异,以至于两人之后的命运大相径庭。
此时,杜先生拉着身旁年轻貌美的姑娘迈步向前,脸上带着格外的笑意,他右手轻拍陆行州的肩膀,语气显得有些刻意:“哟,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你倒是一些没变,前几次同学会你没漏脸,那些女同学可不怎么高兴。没想到,你在这被家里安排着相亲呐?”
他这话说得亲密,听上去却难免有些不怀好意。
陆行州与杜先生上学时交集不多,他与身边大多数人的交集其实都很浅。
只是两人当年成绩分列年纪前三,加上杜马千长得有几分帅气,于是难免被同学老师们拿来做比。
杜马千彼时心高气傲,陆行州却从不在意。
他向来是个冷淡的性子。
于是,这十几年后的相遇,无论从男人的天性而言,亦或是所谓的新仇旧恨,在杜先生心里,都带了些互相攀比炫耀的味道。
沈妤坐在原地,看着杜先生的肚子,显得有些唏嘘。
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年到中年的杜先生竟与陆教授是老同学,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小叔与侄子的关系。
杜马千身边的姑娘兴许也发现了这一点。
这位姑娘今年二十出头,是影视学院的半朵花儿,平日里对杜先生言听计从。不光长相突出,看着赏心悦目,一米七多的个子,一双笔直的双腿犹如荷下莲藕,待人对事也从不恃美傲物,寒风凛冽里依然穿一条过膝短裙,造福大街上一方初冬萧瑟的布衣百姓。
这姑娘身上有一些大多数年轻人追求的时尚感,张嘴喊人从不喜欢带姓名,开口闭口全是叔叔,偶尔心情好了能吐出两句英吉利语,就像现在,她看见沈妤放在身边的皮包,就这么张了口了:“这位lady,你这包好像还是前年的款吧,去年Chanel的格纹就已经不流行了,下一次有时间,不如我带你一起去看show啊,那些服装,都是格外洗刷心灵的。”
沈妤并不追求时尚,她也从不看秀,她人生至今二十八载,看过最能洗刷心灵的服饰,或许就是她八十高龄的姥爷念《道德经》时身上穿的道袍。
刘老爷子年轻时胃不好,到老了便开始信道。
他觉得沈妤出生与道教有缘,一早决定送她上山做女道长,他觉得自己这位外孙女慧根深重,眼看着早日成仙,自己也能跟着治好十二指肠和多年的胃溃疡。
好在刘处长机制聪敏,将沈妤半路劫了下来。
于是沈妤觉有幸坐在这里,她看着眼前的姑娘,觉得她这一口北城八环外英语说得很是地道,喝了一口杯里的奶茶,十分感激地回答到:“谢谢,我平时工作和照顾孩子有一些忙,走不开的。”
姑娘于是又找到了新的话题,目光闪烁地问:“你有孩子啦?是二婚呀?平时做什么工作的?你看着还很年轻呐。”
杜先生听罢微微皱眉,也开始从旁感慨起来:“这位小姐,听你这条件的确算不得好,要我说,你可千万得抓紧我这老同学,他当年在班上也是一群小姑娘的梦中情郎,虽然现在可能混得差点,但不能说以后没有特别的机遇,如果愿意,老陆他来我公司都是可以的。”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陆行州听见那一句“老陆”却是忍不住一愣。
他皱眉看向手里的茶杯,低声说到:“和我相亲的这位小姐家世清白,为人正直,并不缺乏追求者。”
言下之意,她也并不需要抓紧自己这位“混得差点”的大学教授。
杜先生此时功成名就,人生追求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他早年刚出社会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创造一点儿爱,一点儿能被诗人歌颂的大爱,可到后来他发现,爱不是创造出来的,它得本身就在那里,不然那就是耍流氓。
所以后来他就又想要去创造一点儿美,可他的前妻显然并没有感知到他美的存在,结婚六年,毅然牵手美国前来实习的黑人医生,投奔资本主义糖衣炮弹,头也不回。
那之后,杜先生终于决定辞去精神科医生的职位,开始经商下海。
他想,这个社会到底是庸俗的,他自觉身上担子深重,因为这世上必须先有一群人富裕起来,不然,怎么有足够的战斗力去消灭那些不富裕的人。
所以,此时的沈妤,显然成为了需要被及时浇灭的人群。
杜先生看着她的脸沉声叹气,声音开始充满了同情:“只希望你们如果真的结婚了,你能好好地珍惜我这位老同学,他从以前开始啊,就是个不问世事的人,你看,我说你一句,他还不高兴了。”
杜先生身边的姑娘此时也笑着开口道:“就是,有钱有有钱的过法,没钱有没钱的过法,清贫夫妻也很好啊。像我现在这样,被米斯特杜养得口味刁钻,经常连收到礼物的新鲜感也没有了。”
杜先生望向身边的姑娘,像是有一瞬间的陌生。
姑娘这样的俏皮原本是他最爱的,与他那薄情寡义的前妻有所不同,可此时,在沈妤和陆行州平淡甚至是冷漠的态度下,这俏皮却成为了一种控诉,一种人到中年对爱情脱皮去骨的控诉。
所以他说:“那有一天我没钱了,你是不是连我的新鲜感也要一并抛掉?我可不像我这位老同学,年过三十还能保持这副模样。”
姑娘的眼睛依然明亮,她无比鲜妍地笑着,捶打杜先生并不硬实的胸膛,娇嗔道:“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我看你也不比你这位老同学保养得差。”
说完,她一脸满足地低下头去,看向那边陆行州的正脸,然后整个人就那么愣在原地,接下来的话被卡在喉咙深处,只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这个世界上,竟然真有长成这样的男人。
杜先生离开得很仓促,就像他来得太突然。
沈妤起身跟着陆行州走出咖啡厅。
她慢步走在后面,垂头说话,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位同学你的真实情况?”
陆行州回过头看她,沉声发问:“我的情况?”
——“就是你的工作,你的家世,还有你和我的关系,我们明明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