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的就是武将粗鲁心宽,不至于太追究。
不过,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姜企粗鲁是粗鲁,心并不宽,又喜好美色,未娶前家中就置有数房美妾,小王氏相貌普通,还破了相,身缠绯闻,夫妻俩感情并不好。
成亲数载,庶子庶女一堆,小王氏才产下了姜熙一个儿子,爱如珍宝,但……俗话说爱屋及乌,姜企偏爱宠妾长子,姜熙习武天份还平平,性格温吞,根本不得姜企重视。
尤其此回霍家出事,诛连三族,妻族亦在其例,王家跟着倒了霉,在姜家内宅中,小王氏就更被乌鸦鸦的美人们挤的不见天日,而姜熙,亦被姜企远远打发到晋江城,做了个小小的千总。
庶子们留在身边细心教养,嫡子却给安排了个七品小官儿不闻不问,姜熙是难受的,不过他性格确实温和,为人还孝顺,不愿让母亲为难,便老实听话的上任。
不过心中难免郁气,每每长嘘短叹。
至于霍锦城呢,前段时间他为了私盐之事留连晋江城,跟陶掌柜的勾心斗角,从他那里得知姜熙的消息,因是正经的表弟,就废了些心思勾搭上,姜熙确实温良,自幼还生活在那样的环境,最受不得旁人对他好,几次见面下来,两人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坐定寒喧几句,推杯换盏,喝了一会儿,霍锦城闲聊似的无意道:“最近派人走商,底下人跟我说流民四起,哪哪都不平静……”在姜熙面前,他的身份是个行商。
“如今……唉,因南方水患,流民无处安所,朝廷又拒……咳咳,四下确实不太大平,霍兄的生意,我劝着还是缓缓,看看局势在做安排。”姜熙还挺关心,温声劝他。
“缓缓?这……”霍锦城皱眉做为难状,“姜公子知我情况,商人嘛,看似家财万贯,底下无数张嘴等着吃喝,哪里能缓?”他摇摇头,无奈长叹,“过几日子若情况还不好,说不得我就得亲自出行,探探路了……”
“霍兄千万不要!!”姜熙大惊失色,“如今局势危险,流民霍乱,四处烧杀,南方不少地方都被乱军占了,杀官抢粮,就连泽州都有流民冲击,那里就临着咱们充州,不过数百里……”
“已经乱到这种程度了吗?朝廷怎地不管?”霍锦城心中大悸,面上却仿佛并不相信。
“朝廷如何管?南边悍了三年,国库早就空了,振灾振不起,平乱没有人……”既然开口说了,姜熙就不在瞒着,“万岁爷年幼,韩首辅掌权朝臣并不心服,地方各自为政,阳奉阴违,就算有余力平乱,亦不会随意出头……”
到底是大家公子受着精英教育长起来了,就算不受重视,该会的还是会,眼光自然是有的,只是生性温吞,不受重视自然不会表现,现今面对霍锦城温言细语,刻意哄着他说,就不由畅所欲言,“……霍兄,天下时局确实不好,莫说旁人,就前几日晋江府台请我父借兵守城,都被婉言拒绝了!”
“晋江城也要乱?”霍锦城神色不由郑重起来。
“你且看看这下头……”姜熙苦笑,拿手向楼下指去,便见不远处街角有个草绷,里头站着两个讨饭的人,一男一女,俱都骨瘦如柴,似是夫妻模样。
腊月寒天,他们衣衫褴褛露着肉,冻的哆哆嗦嗦,身上却出乎意料的挺干净,男的站在绷子外头边讨饭,偶尔还拦住来往行人,指着女子,絮絮叨叨不知说什么。
霍锦城注意,那男子拦住的,基本都粗手大脚,肤黑精壮,看着就是卖苦力出身的男人。
“他们这是……”他忍不住皱眉。
“讨饭,半开门,拦的都是劳苦人家去不得青楼楚馆,甚至连私.娼都买不起的男人……”姜熙面露怜悯,侧目回转,仿佛不忍在看,“不拘粗粮细面,还是三,五铜板,接上两,三个,就能多活一日!”
“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霍锦城不由喃喃。
“南方已是易子而食。”姜熙闭目长叹。
霍锦城倒抽口凉气,脸色就苍白起来,身子都止不住打颤。
霍家被诛了三族,他恨韩载道不臣,恨韩太后糊涂,埋怨小皇帝软弱无能,亦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要如何报仇血恨,沉冤得雪,但……无论如何,他从未想过,大晋有可能会……
——亡!!
幼主,权臣,外戚,内乱,再算上加庸关外虎视眈眈的胡人,霍锦城是打小儿受教育,精读史书的当朝状元。大晋眼下这局面,要何等天降圣人才能力挽狂澜啊?
骗不了自己一切都会好,慢慢总会过去,霍锦城双目发直的喃喃,“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姜熙无声看他,满脸苦涩,兜头狠狠灌进杯酒,双拳‘呯’的锤在桌面。
骤然得知南方造.反这等消息,霍锦城心思烦乱,简单跟姜熙聊了几句便提出告辞,姜熙亦理解,两人别过,霍锦城匆匆下楼离开。
准备回山聚众好生商量商量对策和未来!!
他并不知,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人正在为跟他同样的问题烦恼且恐惧着。
——
晋江城,府台内宅。
知府周靖明坐在檀木红案后,双肘撑在案面,低头死死盯着上头的黄案文书,神色憔悴,双眼无神。
“广林……”呆了半晌,他突然抬头,“朝廷要本官协调四里,平泽州之乱,本官,本官……拿什么平?”
他对面太师椅中坐着个四十多岁,手摇折扇的男子,闻言皱着眉,为难道:“明公,姜将军那旁,当真无有商量余地吗?”
“泽州之乱不过乱在群难民,人在多,亦不过乌合之众罢了,加庸关有守军十十万,随便派出些就能平了!”他恭了恭手,劝道:“我知那姜企不过粗鄙武人,与他打交道是为难明公,不过,为解泽州之乱,救百姓水火,明公还需忍耐,且,泽州离咱们充州确实近了些……”万一那边流民起了性,直接杀过来都没人挡啊!!
他们是文官,手里除了百十来个官差外,没人呐!!
太危险啦!!
“广林当我不知事情严重吗?为劝姜企出兵,本官,本官……”就差给他跪下啦!周靖明一脸恨色,“他说甚边军守城,不得轻易调离,防胡人偷袭……当本官不知吗?如今寒冬腊月,既非春耕,又非秋收,胡人怎么会来?”
“本官在晋江城当了七年知府,就没见过胡人冬天攻城的??”周靖明拍着案子‘啪啪’直响,气的眼眶都是红的,“无非便是拥兵自重,不尊朝廷调令,那是万岁爷的将士,哪是他姜家军,真真……不臣不仁的东西,该杀!!”
“明公,不管姜将军如何行事,咱们确实危险……泽州乱民急行半月便能到晋江城下,哪怕不去平乱,咱们府……咳咳,城中亦不能没人啊!!”万一乱民真来了,没人怎么跑?邵广林苦口婆心,“泽州知府惨事就在眼前,明公要三思而行!!”还是好好去求姜企吧!!
泽州知府——南蛮进北后第一个牺牲的官员,全家被暴民堵住杀尽,本人被砍成肉酱。一听见他,周靖明觉得骨头缝儿都疼,“广林,你还不知我吗?这等情况,但凡能劝得姜企,我又怎么会在乎面子,实在是……”什么法子都使绝了啊!!
命在当前,他在顾不得什么官员面子,简直声泪俱下,“广林,姜企那边怕是不成,你,你还有什么法子吗?”
“这……”邵广林挺为难,看着老友兼上司期待的脸,他咬着后牙围桌案转了好几圈,地都快磨平了,好半晌才道:“明公,若加庸关实借不来兵,咱们就招安吧!!”不管如何,手中得有人。
“招安?招谁啊?”这些年加庸关抓壮丁,都快把男丁抓尽了,他上哪儿招人去?
“百姓有田有屋,自然不愿意当兵,但那广阔晋山中的贼寇土匪呢?那些半胡半晋的黑户杂.种呢?若明公您招安他们,与他们官,与他们银,他们难道不会为明公拼命吗?”邵广林压低声线。
“招,招安土匪,朝廷会……”给官吗?周靖明惊声。
“只要他们不说,我们不说,谁知道招安的是土匪,便是有人上告,明公就能轻易认了吗?更别说,如今韩首辅掌权,上头官员斗的不可开交,谁会管?”邵广林嗤笑,眸光闪烁着。
——
周靖明和邵广林两人怎样商讨,如何谋算暂且不管,霍锦城从姜熙那得了满肚子惊骇,小脸儿惨白回山,将事情禀告给姚千枝之后,整个人都虚脱在椅子上了。
真不是他经不住事儿,自幼受忠君,父君,国大于天,大于命教导长大的典型封建士族,偏偏还不是认不清时势,一味自欺的人,眼前的情况代表什么,他太明白了!!
“主公,晋山势力复杂,且离加庸关太近,若当真内乱,胡人……”霍锦城顿了顿,诚挚道:“要早做打算啊!”
自小皇帝登基后,大晋国情本就不好,外戚当权就不说了,还见天的这儿悍那儿涝的,胡人凶狠时时犯边,内乱在一起,外患肯定更要增加。
从姜熙那里,霍锦城得知,加庸关已有两月未得朝廷粮晌,边军孱弱,本就不敌胡人,如何连粮晌都没了……
寨子离加庸关太近了,万一胡人真的闯进关,占了城……
霍锦城头皮都发麻。
“……我知道了。”姚千枝神色郑重。她在现代久混战乱地区,打拳闲暇时也看过不少书,历史告诉她:一个国家如果陷入眼前大晋的境地,百分之九十都没救了,会被替旧换新,亡了国的。
无论是枭雄起义,还是胡主中原,亡国奴的滋味儿,她都不用想就知道不好过……“这事儿,你先暂且瞒下吧。”她脸色不大好,还是仔细嘱咐霍锦城,“螂臂挡车,你我无可奈何,多说无宜,到不如三缄其口,免得人心慌慌,在生了乱事。”
“主公放心,锦城省得。”霍锦城点头。
见他说的轻松,眼神却尤带惶惶,姚千枝不免安慰他,“莫要想的太多,大晋终归立国两百余年,其间颇多明君,此间事,说不得没你我想象中那般严重,且……就算真的乱起来,慌张亦是无用,乱世人不如盛世狗,想要挣命,想要活好,靠的只能是手中刀!”
“……”霍锦城没说话,深深看了姚千枝两眼,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起身对她深施一礼,他狠狠吸了口气,慌乱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
掌中刃,手中刀,不磨不亮瞠。
世道要乱,想自保,人手就必须要足,霍锦城的消息看似没给大刀寨带来什么改变,甚至除了姚千枝外,旁人根本都不晓得,只觉得最近四里八乡来了好些要饭的,个个皮包骨,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照常招人,巡山,吃饭,操练,翻耕,制衣,唯一有些区别的,就是姚千枝把本停了的晒盐池重新开启,冬日严寒自然晒不得,便恢复成了原本黑风寨的煮盐法。
可把那一众俘虏给累惨了,每日天不亮就起,黑下来才睡,时时奔走在火堆盐水旁,感觉整个人跟大腌萝卜一样,都给卤上了。
寨中人日日砍柴,偷偷运往溶洞,亦都忙的昏头胀脑。
月余下来的成效,不如晒盐十日,还搭上诸多人工物力,真真是十分不划算,然而姚千枝也没办法,扩展势力必要招人,招人就得练,练就得吃,还得武装,没盔甲总得有把刀吧,没刀总得有狼牙棒吧?拎根木棍……有什么杀伤力?给人送菜吗?
数千人的吃喝穿用,花费不是小数目,如今天寒,少有行商愿意在这时节出关做买卖,姚千枝就是想放下节操做把无本生意都没那条件,寨子里唯一的收入就是盐,哪怕在难在苦,她都得勒逼着众人去做。
好在‘大刀片子飞人脑袋’的记忆尤在眼前,新进寨的也被无数遍的‘科谱’过,姚千枝威摄力惊人,到没人敢对她说个‘不’个。
想想都觉得后脖子发凉!!
干就干呗,在哪儿不是干?
煮盐砍柴就是累的像驴,被大当家的操练……累的恨不得是驴!!
大刀寨一如既往的高速发展,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时间兜兜转转,眨眼就要过年了。
这一天,小河村姚家一派欣然景象。
“老大媳妇,今儿你跟老大,老二,老四去趟清河县,眼瞧就要过年了,年货得置办起来……千蔓带着你妹妹们把家里家外收拾收拾,我和老三媳妇,老四媳妇做些打糕,伸点麦糖,还得学学怎么包饺子,说是这地介儿过年家家都吃……”清晨,公鸡打了鸣,天还没大亮呢,季老夫人便早早起来,套上儿媳妇孝顺的粗布新衣,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逐一唤醒儿孙,她朗声吩咐,“大郎,二郎,你们几个小子跟着三伯把牲口绷子铲铲,过年了,让骡子们干净干净,千蔓她们屋里的椅子腿儿掉了,你们想法儿给收拾了……老头子,赶紧的,你今儿还得写对联呢,别磨蹭了!!”她伸手拽姚敬荣。
姚敬荣就笑,也不反驳,连连点头,“哎,哎。”
家中一众都齐着应,随老太太的吩咐运转起来,姚天从,姚天达,姚天赐三兄弟背着柳框,牵起大骡子套车,李氏挎着菜蓝子紧在他们后头。
姚天达拎着铁铲,带着一众侄儿往牲口绷子走,扬雪暴灰,惊的院中鸡扬着翅膀‘咯咯’的叫。
季老夫人把吃饭的桌子搬来,将早备的红纸裁开辅好,唤姚敬荣过来写幅字对联。
姚敬荣就笔直站在桌前仔细研磨,神色认真跟写朝廷奏章似的。
就连一直默默无闻,跟透明人似的白姨娘,都眉眼含笑的帮着姜氏照顾刚刚会跑的小郎,满屋子围着他转,整个姚家院里都是孩童稚嫩的笑声和尖叫。
瞧起来真真繁盛之家,兴旺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