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为皇——燕柯
时间:2019-08-14 09:22:37

  提督府里,二房独占了个小院子,约莫五,六间房。正屋自然归姚天礼,而白姨娘,就算郑淑媛合离大归,她还是守本随份,自挑了侧间住。
  一步迈进侧间门儿,白姨娘正坐在灯下补衣衫,见女儿进来忙站起身,“千叶,你这是怎地了?脸色这么难看,哪里不舒坦?”迎上前,她上下打量女儿,关切的问。
  “没,没什么。”姚千叶摇摇头,紧紧抿着唇。
  “手这么凉,还说没事。”白姨娘蹙了蹙眉,握着女儿的手,瞧她的神色,了然一笑道:“是因为今日老太爷说的是事吧?”
  “你是害怕了?”她低声,虽是疑问,但听那语气,竟似著定般。
  “姨娘,你难道不害怕吗?千枝是个女孩子,她做官本就不对,还藐视皇权,她,她……”姚千叶磕磕巴巴,眼底俱是恐惧。
  “你这孩子真是……三小姐哪里不对了?女孩子做官又如何?这是充州的规矩,朝廷允许的。北边这么乱,胡人时时犯境,男子被征兵上战场杀敌,女子留乡中织布种地,为了养家,活活累死的有多少?都是保家为国,凭什么男子能名留青史,女子就是应当应份?”
  “若胡人占领中原,祸害的难道只是男子?女子就能逃脱?都付出了代价,承受了风险,怎么女子就不能做官?”灯光下,白姨娘的表情温婉,眸光却闪闪发亮。
  她是南方人,长的小巧玲珑,站在姚千叶身边,才将将到她的肩膀,仰着脸儿,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千叶,姚家是厚道人家,疼爱女孩,所以你不明白这世间女子的苦……”
  “为人莫为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这一辈子,女人从来做不得自己的主,世道要你如何,你就要如何,姨娘身受其间苦楚,实在太明白了!”白姨娘说着,嘴唇微微颤抖,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姨娘,你,你和爹爹……”
  姚千叶是在嫡母房里长大的,姚天礼和白姨娘那点破事儿——郑淑媛虽然没明面提过,但她身边的嬷嬷丫鬟,有意无意的,都在姚千叶耳边唠叨过,她知道的还都挺清楚。
  长辈的事儿,她身为女儿不好评说,确实阴差阳错,好在爹爹和姨娘感情一惯好,姨娘对嫡母还尊重,守规从份。在燕京时,姚千叶往日出门交际,听见旁人家中妻妾斗法,嫡庶不合的时候,还曾经暗自庆幸自家合顺,哪怕后来嫡母合离大归,都没人——包括嫡妹指责姨娘,无非便是往日她真的做到了份儿。
  但,今日听姨娘话中意思,“你,你当初是不愿意……”嫁给爹爹吗?姚千叶眼中含泪。
  白姨娘眸光微闪,没有说话。
  当初?说什么当初!!那会儿她爹刚死,尸骨未寒的时节,她哪有闲心想未来终身?满脑子都是好好练武,继承爹爹的镖局,跟着姚天礼来燕京,亦不是为了享福,而是族里人借口她家无子,要收走爹爹留下的土地房产,她实在没有办法,才跟到燕京来求救。
  谁知,事情还没开始办呢,就出了那么件恶心的意外,郑淑媛怪她破坏了她的婚姻,那她呢,她该怪谁啊??
  本来不都说的好好的,她认倒霉当没发生过,只算被狗咬了一口,收了赔偿就走人。要不是姚家和郑淑媛驭下不严,让那丫鬟漏了口风,白家本族人找上门,说她败坏门风,要浸她猪笼,当她愿意做妾,进门矮人一头吗?生下子女都跟着从了‘庶’?
  要么嫁人,要么死,她有别的选择吗?又不是她做错了事,凭什么让她付出代价?
  “姨娘,你,你恨爹爹吗?”小心窥着白姨娘的脸色,姚千叶怯怯的问。
  恨吗?怎么能不恨呢?最初的时候,她看见姚天礼都想宰了他,但妾杀夫是重罪,姚家人在和善,她若杀了姚天礼,人家都不能容她。哪怕遇上恶心事儿,哪怕当了妾,她都不想死。不止不想死,她还要活的比谁都好。
  妾的规矩,她守!那会儿没选择自尽而是进门,就是认下了这个身份,她不会反驳,但其余的……
  “这世道啊,女人天生就比男人矮三分,活都只能活在个框框里,姨娘没本事,砸不开这个框框,但,千叶啊!!你现在有这个机会了!!”白姨娘紧紧咬着唇,把女儿的手握的生疼,“你别怕,你跟着三小姐,好好的看,好好的瞧,看看她能不能砸开这个框框,争出一番新天地。”
  “或许,你现在还不能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或许,争出来了,你发现其实也没多好。但是,最起码在来日,你闭眼的时候,不会觉得那么悔,不会觉得这辈子随波逐流,都活在别人画下的圈圈里,没自己走一步!!”
  活到最不堪的境地,白姨娘没选择从容的死,反而跟姚天礼温馨和谐,半辈子没红过脸,还生了两个孩子,她不后悔,因为她目标明确——不想死,要过的好。
  是,她现在过的挺好,儿女双全,家庭幸福。可,这不代表那是对的。
  她只是毫无选择,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罢了。
  但是如今,她的女儿有了开辟第三条路,甚至更多的路的机会,哪怕是推,是逼,是打,她都要女儿去走一遭。
  ——
  姚千叶和白姨娘这番对话,家里没人知道,就算后半夜的时候,姚天礼从正院回来,姚千叶都没把这番话的一字一句泄露给他。
  或许,这有些对不起父亲,毕竟他对姨娘很好,情深意切,但……做错了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哪怕他不是故意的,他有各种各样的苦衷,可错了就是错了。
  两情相悦的假象,互许真情的错觉,姨娘能骗父亲一辈子,那是他的福气,若中途反悔了,不想骗了,那么真相亦是父亲应该承受的。
  一晚上没合眼,姚千叶自认想通了,虽然还是不大明白姨娘为何勒逼她‘藐视’皇权,非让她积极参加这‘掉脑袋’的事情?但,姨娘是疼她的,肯定不会害她。
  所以,在次日清晨,姚千枝聚集家里人,一脸兴奋的说:她有个一本万利挣银子的法子,但需要家里女孩子领头,做个主事的时候,姚千叶第一个举了手。
  “我想去。”她低垂着头,声音细小。
  但屋子就这么大,安静环境里,声音在小,姚家人还是都听见了。
  “二姐,你今儿怎么反了常性,竟然冒头了?”姚千朵满面惊讶,嘟着嘴道:“本来我还想去呢,谁知道让你抢了先!!”
  “你脾气急,没点稳重样儿,便是自荐,我都不会让千枝用你。”姚千蔓便笑着调侃妹妹一句,复笑着向姚千枝建议,“二妹耐心沉稳,你提那事儿,正适合她做。”
  “嗯,到是稳当。”姚千枝想了想,便点头应了。
  屋里姚家人你一句,我一句,又是奇又是赞。姚千叶从没得过这待遇,一时昏头胀脑。
  偶然抬头,她看向墙角处,姨娘正站在那儿欣慰含笑望她。心中突然一悸!!
  仿佛,不管什么时候,怎样处境,只要家里人聚会,姨娘总是站在最外围,最偏僻的地方,从来不开口,不说话。
  没人会问她的意见,没人会在意她的想法。哪怕那件事会决定她的命运和未来,她都没有开口的权利。
  或许,不止是姨娘,她……不也一样吗?
  看着镇定站在人群中央,从容分派指挥,好像在发光一样的三堂妹,姚千叶突然觉得,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
  旺城这边怎么发展,如何分派暂且不提,单说云止。
  领着大队人马草行露宿,瑶瑶走了足有三个半月,他才终于回到燕京。
  匆匆跟户部交了差,他满身风尘,连整理都没顾上,便欲进宫面圣禀报此行,然,刚进宫门就让人打发回来了。
  首领大太监任九方满面推笑,“万岁爷正在午歇,谁都不见,云都尉不如回家洗漱休息一番,待下半晌儿在过来。”
  人家那么客气,云止就算一心不满,也不好冲进去摇醒皇上,怒吼:兵政大事!!怎能拖延??只好无奈回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长公主府。
  小厮伺候着倒水,洗去一身风尘,云止跟咽药似的噎进去两个凉饽饽,望望天日,午时已过,便匆匆换上新衣,准备在次进宫。
  谁知,一步刚出门槛,就让亲娘给堵住了。
  “我儿一走半年有余,好不容易回府,竟都不来见见母亲,真是让人伤心。”截住儿子,万圣长公主上下打量他,微微叹息着道。
  “母亲。”太明白亲娘那套,云止满面无奈。
  “我儿瘦了,黑了,这半年真是苦了你。”万圣长公主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很是心疼的模样,摆出愤愤的语气,她斥道:“真真姜企无用之徒,守加庸关诺大地方,掌十万精兵,竟连些流民都打不过,要我儿子千里迢迢去平乱?”
  “朝廷养他何用?”
  “母亲,话不能这么说。姜将军亦是无奈,近一年有余,姜将军所得朝廷粮草不足三成,军晌亦不过半余,偏偏胡人还频频犯边,兵将们吃不饱肚,拿不到银,还要拼命……姜将军能维持如今局面,已是不容易了。”云止忍不住开口。
  就算对姜企冷眼旁观,还收乱军银子的行为不满,云止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加庸关处境艰难,他不是不知道,姜企的种种不容易,他多少能理解,亦能宽容。
  “所以,加庸关得不着粮晌,将士们过的不好,你待如何?”万圣长公主收了怒容,声音柔软而和缓。
  “自然是要禀明万岁了!!边关粮草被截,自是有人贪污,此乃军国大事,万万不能等闲看待,禀明万岁上达天听,请其裁决,以正国法啊!!”云止不加思索的道。
  说完就后悔了!!
  果然,就见万圣长公主脸色一变,慈爱模样如潮水般退去,眉头瞬间挑起,“云止,加庸关粮草不足的事儿……你以为就你知道吗?这满朝堂哪个不晓?”
  “哦,就你忠君爱国,旁人都是庸碌无能?朝堂中那么多栋梁之才,怎么就显出你来了?如今户部和兵部都在韩家父女手里握着,边关为何无粮?你不明白吗?禀什么告?你向谁告?”她指着儿子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跟你说过多少遍?成大事者需有耐性,见事不可为要懂得回转……”
  “等万岁爷长大,等他懂事,知道手握天下的好处,自然会想法子除了韩家,到那时你在往前冲不是更好吗?”
  “最起码不用白白牺牲!!”
  “万岁爷今年才十岁,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啊??”云止痛心疾首。
  或者,等他长大懂事的时候,这天下还是如今的天下吗?
  “十岁不小了,等个三,五年大婚亲政了,自然便懂了。”万圣长公主道。
  “那这三,五年间,天下百姓呢?南边黄升,北方胡人……”就让他们生熬吗?
  “不然如何?江山是万岁的江山,百姓是大晋的百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无乱命的帝王,君权天授,百姓自当顺从。”万圣长公主冷漠的说。
  难道大晋的江山不是造.反得来?而是神仙给的?云止哑然,只觉这话可笑的厉害,但见母亲苍白的面孔,一时间,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云止,你今日进宫,只许禀明平乱之事,旁个无需多言。否则,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万圣长公主双目含威,直视云止,退步不让的道:“你上赶子找死,我拦不住,到不如逐你出家门,我在过继一个,免得云家绝嗣,我闭眼后没脸见你父亲。”
  ——
  皇宫,觐事房。
  云止素着张俊俏的小脸儿,面无表情的坐在那儿。
  窗外日光西斜,将近黄昏,他已经坐了整整一个半时辰了。
  “云都尉,万岁爷招见。”门外,小太监缩头搭肩的进来,陪着笑脸怯怯的道。
  皇上这一觉睡的真长啊!!天都要黑了!!为什么还醒过来,不如睡到明天早上好了,还能省顿粮食!!一瞬间,云止忍不住想开口嘲讽。然而,瞧见小太监可怜兮兮生怕被他迁怒的模样,便就止住了。
  罢了,不过是可怜人,又做不得决定,跟他发什么脾气?
  “带路吧。”云止站起身,抚了抚起皱的衣角。
  “是,都尉大人。”小太监赶紧点头,侧身避让,领着云止穿宫过院,一路来到慈安宫。
  韩太后所居殿宇。
  在院门前,小太监恭敬退下,总领太监任九方迎上来,“云大人,万岁爷正等着您呢,快跟咱家来吧。”他笑着接引。
  “……”云止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两人无声,过宫道,穿回廊,进大殿,绕过锦绣江山大插屏,步进内寝,耳边就传来嬉笑闹声,云止一抬头,正看见贵妃塌前,韩太后怀抱小皇帝,母子俩合力逗着只碧眼白猫儿,引得它上窜下跳,他们身侧,韩首辅抚须含笑看着这一幕。
  ——老父慈爱,陪着女儿和外孙嬉戏,还有乖巧可爱的猫儿。
  画面真是和谐极了。
  不知为何,眼前这一幕,竟让云止脑海中不自禁的浮现出了泽州城里断壁残垣,满目苍夷。百姓们哀哭欲绝,麻木不已的画面。
  “臣云止叩见万岁爷,叩见太后娘娘。”俯身跪地,云止叩首。
  “起吧,自家人别这么客气了。”娇俏的声音响起,韩太后樱唇微启,云止便抬头去望,见她抱着小皇帝,满面笑意,微带嗔怪的斥他,“你啊,真真是小打儿的犟脾气,说甚让你带兵平乱,不过是话赶话将到那儿了,你怎地还不知服个软儿,竟的真去了。”
  “你是万圣的儿子,天生贵人,是我们自家的。那些个打打杀杀的危险事儿,哪里轮得到你去做?真真的不让人省心。”
  “你可知道,你这一去半年有余,万圣是怎样忧心你吗?真是不懂事!!”
  她抬手指着云止,“好在天神保佑,你韩爷爷派给你的副将们不俗,要不然,你真出了点什么事儿,刮着些油皮,蹭出些伤,让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她可饶不了我!!”韩太后一脸余庆,仿佛在调侃,亦仿佛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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