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傅满面正色:“陛下素来仁德,自然不会妄疑功臣!当日太祖卸兵权,轻武将,乃是天下初定,人心不稳的权宜之计,如今国泰民安,陛下又以贤德服人,实在不必如此。功臣若不得恩赏反遭猜忌,长此以往,还有谁人敢为国效力?”
“哦。”听着这么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赵禹宸倒是当真有些诧异了,他垂了垂眼眸:“那依太傅之见,朕该当如何?”
董太傅便是有再多的深沉心思,年纪大了之后,到底还是有些老眼昏花,却是定点没有发觉赵禹宸的面色有异,仍旧在一派郑重里渐渐的转了话头:“只不过,陛下虽有仁厚之德,苏太尉常在西北,久离京城,却是未必知道……此次苏太尉回京,却将其早已成人,又在军中素有威信的长子留于西北,想来,便是心存疑窦,不敢尽信之故!”
瞧瞧,这一句一字,看似是不偏不倚,甚至还在为了苏家解释开脱,但细细琢磨之下,却是无一句不在将苏家功高震主、目无君王,甚至心存不轨的心思钉到了实处。
当真不愧是三朝的元老,积年的老臣!这一份说话的功夫,真真是滴水不漏!
赵禹宸心下冷漠,面上却是并不外露,甚至还当真配合的露出了几分凝重来:“苏战竟如此怀疑于朕?”
“前车之鉴,到底是事关前途之事,苏太尉小心些,也是难免。”董太傅甚至还又为苏家开解了一句,之后顿了顿,这才又继续提议道:“依臣之见,陛下倒不如先大肆封赏,以示隆恩,叫苏太尉知晓,陛下之德,只如浩浩日月,想来苏家自然会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再不会多疑多心。”
哦,这是不着痕迹的溜须奉承,将朕架到至高之处,朕若想当个“仁德”之君,便不得不按着他的路子往前走了。
赵禹宸一面分析着一面低头又啜了一口清茶,继续配合着道:“朕已将苏战升为超品太尉,掌管天下兵马,处处重用,这封赏还不够不曾?”
董太傅淡然一笑:“原也该够了,只是苏将军大胜戎狄,此乃百年难遇之功,陛下便是若再荫及子嗣,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哦……这个意思……是要从苏家几个后辈里找事?是谁呢?明珠?苏都尉?还是留下西北的一对儿子……
赵禹宸一面在心里猜测着,一面开口对照问道:“要如何荫及子嗣?”
太傅探了探身子:“眼下苏太尉留于京中的,唯一子一女,一女在陛下宫中,已是尊贵至极,还有一子苏明朗,也巧,并未成家,依老臣之见,不若以宗室子女配之!”
赵禹宸的手心的微微一动,怎么说,他也是太傅一手教导出的,只这么一提,便也立即跟上了他的思路:“宗室子女,如今适龄的……”
“陛下圣明!正是玉轮郡主!”
“宫中宝乐公主年纪尚幼,以老臣之见,倒也唯有玉轮郡主,身份贵重,又正是及笄之年,心情爽直率真,可谓天造地设,正合苏家这样的忠诚武将。”
呵!你还有心攀扯宝乐?赵禹宸听着便暗暗咬了牙,直到最后,更是忍不住的骂了一句:
天造地设?太傅您年纪一把,当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底气,说这么二人乃是天造地设!
可董太傅的打算却还未完:“待郡主大婚之后,陛下便可下旨,恩赏苏家长子苏明光一个京中的官职,以臣之见,兵部侍郎之职便最是合宜,他不过弱冠之年,升至京中正四品的实差,如此重用,想必,也定能叫苏太尉放下顾忌,真心拜服陛下之德!”
听到这,赵禹宸终于是彻底听懂了太傅了太傅的打算———
先给苏都尉与玉轮两个赐婚,一个郡马儿子,对如今的苏家来说,锦上添花都已勉强,更何况玉轮那副性子,谁人不知?又最是听她那“董姐姐”淑妃的话,大婚之后,定是要搅的苏家上下不宁才罢。
苏家背地里咽下了这苦处,面上却是有苦说不出,也只得咬了牙谢他这恩赏!
这还不算,大婚之后,他还要升苏家长子为兵部侍郎,将其召回京中!
苏明光乃是苏家故意留在西北的最后一跳退路,这事但凡有几分眼光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可太傅此计以封赏之名,却是要将苏家这最后一条退路都砍尽。
苏家若是不应,便是当真心存不轨,心怀大逆。
太傅这么一番话,连消带打,又是明抬暗贬,又是上房抽梯,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却是机关算尽,生生的将苏家都逼上了绝路!
赵禹宸想明白之后,心下当真是实打实的凛然,他深深看了一眼面前忠心耿耿的太傅,抬手将手中的清茶一饮而尽。
够了,太傅的手段,朕已是领略过了,接下来,便该换弟子出手才是。
赵禹宸这么想着,便沉着面色起了身,拿着案上有关董政与李君壬勾结的卷宗,缓缓行到了太傅面前:“听太傅一言,朕茅塞顿开,苏家之事,暂且放放,朕这手上有一宗极为棘手之事,思量再三,却还是不得不与太傅商议一二,”
几十年宦海沉浮的敏锐,叫董太傅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的身子微微一晃,顺势起身,声音却还是沉稳如昔:“陛下请讲。”
【难不成是李君壬之事事发……只是不知从何而起,又到何程度……政儿的性命可能保全……】
听着这忧而不乱的心声,赵禹宸也不多言,只将手上卷宗递到了太傅手里,之后便退后一步,看着这位他信赖了十余年,亦师亦长的老臣,在这卷宗上一行行的字迹之后,面色也一点点泛白昏暗。
赵禹宸平静之余,心下却仿佛终于从禁锢了一生的模子之中微微探出了一根手指,有些空荡,更多的却是释然与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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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太傅面色难看的看着手中的卷宗之时,宫中另一头的昭阳宫寝殿内,正在窗下叫白兰一根根染着指甲的苏明珠,正在瞧着刚刚匆匆跑来的二等宫女水仙,开口问道:“怎么了?跑的这般匆忙?”
水仙面上似乎有几分犹疑,欲言又止的,等着白兰都催了一次之后,才终于一狠心般的屈膝跪下,开口禀报道:“禀主子,奴婢有一同乡的弟弟,是在乾德殿里当值,他方才来寻奴婢拿东西,与奴婢说……董太傅这会儿正在陛下宫里,已经和陛下两个,将主子弟弟苏都尉的婚事定下了!”
只听了这几句话,苏明珠的动作便是一顿:“我弟弟的婚事?”她低了头,面色晦暗,声音也分不出丝毫情绪:“定下了谁?”
“定……定下了玉轮郡主!”
“什么?”白兰的手下一抖,凤仙花那嫣红的痕迹便在苏明珠葱管般的指甲上滑了出去。
白兰却顾不得那许多,面上焦急:“这怎么行?小少爷那般好的脾性,如何能架得住玉轮郡主的性子!此事可当真!”
地上的水仙又磕了一个头:“主子对奴婢们恩重如山,奴婢不敢欺瞒,只说是已经定了,说不得立即就要下旨了!”
白兰听着越发倒吸了一口凉气,扭过身来看向苏明珠:“主子!这圣旨一下,便再变不得了!”
苏明珠闻言,款款直了身子,不急先说这个事,却是只看向了地上的水仙:“你,好得很,这事本宫知道了,你且退下。”
那水仙规规矩矩的又磕了一个头,这才倒退着去了。
水仙一去,苏明珠的面色便立即冷了下来:“早知道这昭阳宫里钉子不少,我从前只疑心蔷薇!看着这水仙还最是老实,却没想到,竟是咬人的狗不叫!”
白兰显而易见的一愣:“主子?”
苏明珠却是站起身,不顾指上的颜色未干,便一一上了套甲,看着白兰还是难免疑惑,便余怒未消的解释道:“太傅如今还在乾德殿内,婚事也才刚刚商议,便立即有人巴巴的送到了我眼前!岂不是要激着我去玩陛下跟前闹?我这个时候去闹,岂能落着好的?”
“御前的消息,我又是从何而知?宫女?同乡?哼!说出去有哪个信!必得是我心怀不轨,在乾德殿里安了钉子不可!”
“这么粗劣的手段也往我的眼前使!这一个个的!岂不拿我当了傻子!”
白兰有些恍然,接着也是满腔怒火:“这么说……这水仙……自打来了咱们宫里,便从来没断过赏赐!却还是这般吃里扒外的!当真是岂有此理!奴婢这就去好好教训她!”
“她就在咱们宫里!有的是时候慢慢教训!不必急于一时。”苏明珠却拦了她:“眼前明朗的婚事才最要紧!”
白兰的步子又猛的一顿。
“宗室郡主的婚事!便是赐婚,也没有陛下下旨的道理!收拾收拾,我立即去求见太后!”带好套甲之后,苏明珠又利落道:
“你别忙,先去龙午门外头等着,今日母亲要进宫,想来是快了,你去见了母亲,便将此事告诉她!叫她不拘身份,凡是好人家的姑娘,立即给我报一个出身名字来!我便拿了去与太后跟前开口!”
白兰有点慌乱的连声应是:“就……就这般随口定下的,哪里合适呢?”
“合不合适又如何?哪一个都比玉轮那红爆竹强!”苏明珠断然的一摆手:
“最不济,日后还能和离呢!你若尚了郡主,哪里还有你反悔的份!”
白兰听着,果然应了一声,便拎起裙角匆匆去了。
留下苏明珠在殿内转了一圈,深深吸口气,只将自个面上的着急与怒意,都一丝不露的盖了下去。
等到叫了外头的宫女进来,重新给她梳妆一新,动步出门之时,苏明珠便已是不急不缓,全是当宠贵妃该有的雍容华贵,只眼神流转之见,隐约可见一丝坚决——
董家……你且等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叫明朗去尚了那宋玉轮!
第54章
白兰乃是苏家的家生子,不到十岁便被选到了苏明珠的身边当差,对她来说,苏明珠与苏明朗,这一对儿孪生的姐弟也也都是她从小到大,一点点看着长成的。
如今事关小少爷的一辈子的婚姻大事,她自然是再等不得,应了一声之后,只拎起裙角,朝外跑的如风一般,从昭阳宫到龙午门的一趟来回,再加上中间与苏夫人解释回话的功夫,她竟是不到半个时辰便一路碎步行了回来,生生的在去寿康宫的半道上,便追上了苏明珠的仪仗,一面喘息着,一面说了问出来的人家:“张,张老爷家里……她们家里生的女儿多,连带着堂表兄弟,适龄里头……还有四五个都没定亲事,夫人说,主子且先这么回了,虽是仓促,可不论嫡出庶出,到底,也能叫小少爷在这四五个里,略微选一个合心意的才是。”
张老爷这人苏明珠也是知道的,与父亲乃是世交,虽然自身只领了个闲职,但其却是正经的勋贵出身,祖上乃是太、祖亲封的侯爷,只不过几十年来开枝散叶,慢慢的便成了旁支,但是家大业大,女儿还当真生的不少。
这么一说,苏明珠便也立即点头应了,她瞧着白兰气都没喘过来,又满头大汗的模样,便只道:“你这模样也不好去给太后请安吗,你且找个地儿歇一会子,等得腿脚缓过来便先回咱们宫里去,也顺道劝劝母亲,叫她不必着急。”
要知道,除了在接近宫外的龙午门附近时还能略微放开些跑步几步,在这深宫里头,是决计不许宫人逃命似的跑来跑去的,便是心里再着急,有人时也只能碎步急行,白兰这一路的急行过来,着急时还不觉着,这会儿一松下来,便觉着腿肚子都在一跳一跳的抽抽着,她便也不逞强,点着头应了,等着主子行远了,便自个去了回廊上头找了个避人的地儿暂且坐着缓缓。
苏明珠将这张老爷家里女儿死死记了,也是匆匆行到了寿康宫,便按下了心中的担忧,仍旧满面带笑的等着通传,进殿与窗下暖榻上的方太后请了安,也不先着急提起这个,闲话几句之后,便又随意问道:“怎的也没见宝乐?”
方太后正拿了绣棚,亲自给宝乐公主绣着贴身的里衣,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一丝慈爱:“在后头学画呢,才请了有名的齐家后人来教她,这几日兴致正高着。”
方太后对宝乐公主可以称得上是放在了心窝子里,旁的东西,都是事必躬亲亲自教导的,只有这琴棋书画里的画,因着宝乐公主极有兴趣,太后怕自个耽搁了,特地从宫外请了打前朝起便享誉天下的齐家后人来亲自教导。
苏明珠闻言,又顺势赞了几句宝乐,只叫太后听得眉眼间尽是笑意之后,这才起了身,带了几分求肯的意思恭敬福身道:“实不相瞒,臣妾今日来,是有一桩事,想要求太后您恩典的。”
方太后在这宫里沉浮了一辈子,如何会看不出苏明珠今日的的心不在焉?她实则早已等了许久,听了这话,倒也并不诧异,仍旧笑眯眯的点了点头:“你说。”
苏明珠起了身,倒也没有将宋玉轮与董家故意的事扯出来,只是说着家里父母回来之后,便为弟弟苏明朗瞧上了张家的姑娘,正巧之前陛下也说过等得弟弟的婚事定了,便来请太后娘娘赐婚,她便索性不劳烦陛下第二回 ,只亲自来求了太后娘娘隆恩就是。
以方太后的阅历,自然也隐隐察觉到了其中未必只是这么简单,但她私心里原本喜欢贵妃这孩子的贴心识趣,更莫提,如今这后宫之中,叫贵妃得宠,总好过叫淑妃那个心思深沉的上来,日后定要与她生出些麻烦来,因此虽然瞧出了,倒也乐意给她这么个脸面,当下便放了绣棚站起身,只笑着道:“这是好事,这个时辰,陛下想来也不是太忙了,既然如此,咱们娘俩便一并去乾德殿里寻了陛下,也先告诉他这桩好事!”
太后在这宫中,向来都只是个不问世事的慈母佛爷,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借她的颜面可以,但是也必须得去陛下跟前过了明路,若是陛下给了她这个颜面便罢,若是当真不许,她也只是如从前一般,只是开一遭口罢了,却并不会为了这等琐事叫陛下为难,伤了她十几年养出来的“母子情分。”
苏明珠知道太后的性子,能有这样的结果,便已经很是满意的,当下立即真心谢了,便亲自上前扶了太后,一并出门又往乾德殿里行去。
才到了乾德殿门口,得了信儿的魏安便很是殷勤的跑了出来:“小人见过太后,见过贵妃,陛下正与董太傅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