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既是忙着国事,咱们也不必……”太后的话还未说罢,魏安便又连忙道:“陛下说了,都不是外人,与太傅该说的事都已说罢了,太后贵妃尽管进内就是。”
听了魏安这么说,两人便也不再推辞,苏明珠心下凝重,想着董太傅这时候都没走,只怕是当真已经定下了。
但她却也并不气馁,只缓缓吸了一口气,便扶着太后进了内。
知道太傅还未走,苏明珠原本以为,一进乾德殿,就能见着他们君臣师徒相谈甚欢,一派相得的场景,可一进门后,却是微微吃了一惊。
并没有没有君臣相得,赵禹宸坐在桌案后,眉头紧锁,年纪一把的董太傅却是再金砖之上跪着,零落的胡须微微颤抖,满面的惭愧不已、有负君恩的模样。
倒像是兴师问罪?
心中一念闪过,苏明珠低眉敛目,且先与赵禹宸福身见礼。
殿内赵禹宸见了太后也许起身见礼,地上的太傅转过身,又对太后俯下了身去,就这般团团行礼之后,赵禹宸便顺势请董太傅起了身,温和了面色道:“太傅实在不必伤感,子孙后辈不肖,无碍太傅劳苦功高。”
顿了顿,他甚至还又补充了一句:“再一者,太傅于国于民忠心耿耿,三代之功,即便是子孙不肖获罪,瞧在您的功劳上,也合该宽免些的。”
“臣惶恐!”董太傅听着,却又重新跪了下来,垂头掩面,近乎哀泣:“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何况老臣膝下那畜生,有今日之祸,全为臣教子不严,疏忽内宅之故,陛下仁德,合该将臣也一并降罪才是!”
竟是当真在兴师问罪?苏明珠听着心头便是一动,只是不知是什么罪状?有多严重?
她偷偷抬眼看了赵禹宸一眼,瞧着他眉目舒展,甚至都似乎心情不错的模样,便觉着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应当并不会伤到了董家的根基。
事实上,赵禹宸的心情的确是很不错,打从刚才把卷宗给了太傅手里之后,太傅话里话外说着这些罪状都乃是他长子董政自作主张,他自己毫不知情。
赵禹宸也不质问,面上立即便信了,非但没有质问,赵禹宸痛心疾首之后,反而作出了一副格外温和的仁德样子来,诸多劝慰,只说着子孙之事与太傅实在无干,就算是董政当真犯了这些合该凌迟处死都不为过的罪状,但看在太傅的面子上,他也会宽待一二,留他一命罢了。
但赵禹宸又如何不知道,他越是这般说,董太傅便越是不能应,若不然,太傅便是一世英名尽毁,再不能称作朝中典范不说,一旦他用自己的三朝功劳来保下了儿子的性命,他便也再不能留在朝中,只得请旨乞骸骨,告老归乡,如此一来,董家便更是只如大厦倾倒,再难挽回。
因着这般缘故,赵禹宸有意的越是“仁德,”太傅便反而越发的要大公无私,大义灭亲,亲手将自己信之重之的长子一脉,都生生的送上绝路。
瞧,太傅,朕也不会一直当个由着你操纵的帝王,这些阴谋权术,朕也是会用的,赵禹宸看着面前太傅泛白的面色,心下却是一派的冷漠清明。
直到看见母后与明珠一起过了来,赵禹宸便不再与多言,请母后坐下之后,便只最后满面温和的与太傅说了一句:“此案,朕下旨交给了刑部与大理寺,便由太傅亲自负责审理定罪。”
董太傅闻言心下果然一紧,愣了半晌,一句沧桑无力的叹息才缓缓从万念俱灰般的心声里传了出来——【政儿……】
但赵禹宸听着却只是心下冷然,他将此案交给了太傅审理,便是将选择权也一并交给了太傅,只要舍得下家族前途,虽然活罪难免,但太傅却完全可以用自己一辈子的功劳为董政留下一条性命,若当真是如此,赵禹宸甚至都还可以给他一个体面告老荣养。
但如今看来,比起太傅所求来,一介长子的性命,并不值得一提罢了。
赵禹宸看着太傅颤颤巍巍的起了身,又吩咐魏安亲自去送了太傅出门去,这才顾得上转身行到了母后与明珠的面前,开口问道:“正想着一会儿去母后宫里请安,可巧母后就来了。”
刚刚目睹了一场问罪的情景,方太后的面上也不好表现的太高兴,闻言只是满面慈爱的看向了明珠:“今日过来却是有事的,陛下之前可不是替答应了要哀家给贵妃弟弟赐婚?瞧瞧,这今儿个就要应了!”
赵禹宸心头一动,看向一旁的明珠:“定下人了不曾?可巧,方才太傅才说了,要寻个宗室女赐于苏都尉。”
果真是要定了!苏明珠的心下一紧,连忙上前一步开了口道:“那臣妾先替弟弟谢陛下恩典了,只是……”说着,苏明珠便有几分不好意思一般:“臣妾那弟弟不争气,这次父母回来之后,便已求了家里去求了张家的女儿,只怕是……”
“哦?苏都尉瞧上了张家女儿?”听着明珠一派担忧的心声,赵禹宸故意这般问道。
苏明珠断然点头:“不错!实不相瞒,爹娘都已经……”
“且等等!”说出的话,只如泼出的水,觉着再说下去,当真就要把这事定下了,赵禹宸也再不敢玩笑,连忙制止了苏明珠的话头,又起身断然道:“贵妃不必自谦,苏将军立下这般不世之功,他的幼子,是一定要配宗室之女才成。”
苏明珠的心下一凉,上前一步,正想再说些什么,便瞧见赵禹宸转过身来,忽的朝她歪头一笑:“所以不论苏都尉定下了哪一个闺秀,朕都要奏请母后加封其为郡主,贵妃可一定要慎重才是啊!”
第55章
赵禹宸这么一个大喘气,直叫苏明珠结结实实的闪了一个踉跄。
原本已到了嘴皮子上的那句“家里去求了张家的女儿,只怕是已定下了!”便又生生的叫她咽了回来,苏明珠张了张口,虽然耳朵里都已听得清清楚楚,但还是忍不住的又确认了一遍:“陛下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赵禹宸笑了笑,看着明珠心口如一的震惊,也不再玩笑,点头认真道:“朕原本就答应过你,等你弟弟定了婚事便请母后赐婚,正巧方才太傅提及,以苏太尉之功,荫及子嗣也并不为过,朕已刚升了你大哥为将军,你弟弟未曾立功,也不好无故封赏,便与他一个郡马都尉之爵,也算周全了。”
【董太傅……他说得……恐怕不是这个意思吧?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与方才的兴师问罪有关?】
苏明珠回过神,面上的神情越发犹豫。
赵禹宸见状,却只慢慢坐了回来,又解释道:“太傅的意思,是将玉轮指给过去。只是朕想着,婚姻这事,还是需你情我愿才好,若不让结成一对怨偶却反而不美,便索性让苏太尉夫妇自己挑去,宫中加封一个郡主,虽比起正经的宗室女差了些,却反而更是便宜。”
顿了顿,赵禹宸甚至还贴心的给苏明珠刚才的话搭了一副台阶:“婚姻大事,也不能只听,苏都尉年纪轻轻,一时冲动也是有的,也不能只听他一人便仓促定亲,还是需慎重些,慢慢选定才是。”
这番话实在是说的知情达理,处处细致,苏明珠只听着越发诧异,但她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当真屈了膝,认认真真的道了一句:“您说的是,是臣妾糊涂了,臣妾便代父母与弟弟,拜谢陛下隆恩!”
在贵妃这儿,常常得来的都是虚伪的敷衍,赵禹宸此刻便越发觉出了真心的难得,他看着苏明珠闪亮亮的眸子,只觉自己这决定实在是对的很!
畅快一笑之后,赵禹宸便也亲手扶了她起来:“谢就不必,你只要当真相信朕并非那等愚昧无德之君便也够了!”
苏明珠闻言心下一虚,一时间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倒是一旁方太后,听到这儿之后,总算是明白了贵妃今日这般着急的缘故——
【怪不得,玉轮那性子,指给谁家都得着急!】
赵禹宸听见太后这幅永远都不急不慢,看热闹一般的心声,便也忍不住的回头又补充一句:“太傅还说了,若不是宝乐年岁还小,原本该是宝乐最合适的!”
方太后手下猛的一颤,茶盏与茶盖都晃出了微微的声响,只不过也只是一瞬息的功夫,便也垂了眼眸,如往日一般慈爱的笑了笑:“那倒是可惜了。”
她倒也未必是觉着苏家幼子不好,只是,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独女,总是会千挑万选,给她个最好的,眼下就有泰安的前车之鉴在脸前放着,最起码,不会是苏家这样功高震主,又前途未卜的门户里去。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对于董家胆敢攀扯算计自己命根子的行径,方太后焉能不怒?她放了茶盏,便仍旧满面慈爱的看向了眼前的帝王,开口问道:“方才瞧着董太傅面如土色一般,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禹宸三言两语,将董家长子董政与李君壬勾结贪腐一事说了个清楚,方太后听了后便叹息一声:“前朝之事哀家不懂,只是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这般命父审子,如何能公正稳妥呢?”
赵禹宸解释一句:“古有大义灭亲,太傅中正廉明,定是会秉公办理的。”
“噢,也是,哀家倒是忘了,这董太傅三朝元老,必然是实心铁肠子,不会如哀家这般妇道人家心软怜子罢…”方太后貌似无意,一琢磨却是每句都别有深意。
噢,原来被戳到了宝乐这个逆鳞,一向独善其身的母后也是会这般在背地里给旁人上眼药的啊!
赵禹宸听得好笑,又有些新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还想看看母后还会说些什么。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不过没等太后继续开口,一旁的苏明珠便已顺势将话头接了过去,明抬实贬道:“常听人夸好官,便说他爱民如子,太傅对着亲子能这般大义灭亲,却是又上了一层楼,早已不是我们这等凡人能及的,太后也不必在意。”
【要不哀家就是喜欢贵妃呢!这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方太后见状更是一笑。
许是因为心情好,苏明珠说这话时,嘴角上扬,梨涡浅笑,耳垂上悬着的珊瑚环红的纯粹,却远远不及她的唇红齿白来的鲜活烂漫。
虽然也是别有深意的嘲讽,但在她昭阳一样的笑颜映衬下,却并不叫人讨厌。
赵禹宸瞧着这般的贵妃,便是一顿,他也忽的记得起来,明珠这般天姿绝色的妖艳容貌,其实并不适合冷若冰霜,她素来都是笑起来才更好看的,她自小笑就爱笑,且笑容格外能打动人,饶是心里再多烦闷忧愁,与她一并笑闹个半日,便也只觉春光明媚,合该纵情享乐。
他小时候多少次并不赞同苏明珠的离经叛道,也都是在这样的笑容与软言之下一次次的跟着她胡闹了。
只可惜,明珠自从进宫之后,便极少再对他笑过,每次相见不是冷嘲热讽便是漠不关心,若是贵妃这两年都能如小时候一般,在她面前含俏含妖,眉语目笑,那么就算她对着旁人都嚣张跋扈,奢靡张扬,甚至加上淑妃的诸多挑唆,他应当也会是心存偏袒、不忍苛责的吧?
所以,在明珠进宫之后,到底是他先识人不清,误会在先,才叫明珠误会吃醋,与他反目,还是明珠先转变在前,待他诸多嫌恶,才叫他不满之下越发生出了间隙?
这个问题只如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般叫人越绕越晕,赵禹宸绕了一圈,没个结果,便也索性丢开它,只抬起头,作出一副当真信了她们两人话的模样,沉思着点了点头:“母后与贵妃说的有理……”
方太后与苏明珠对视一笑,她几十年的阅历,知道背地里抹黑旁人这个事,一次不可太过,见状便顺势停了口,转而与贵妃说起了闲话:“哀家倒记得,今日你母亲是递了牌子进宫的?”
苏明珠点头:“是,臣妾也是才从母亲那听说了这事,这才着急着来求您与陛下的恩典呢!”
“哟,这么说,你母亲该是还没走呢?”方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与家里人见一遭不容易,这事既是还没定,你也莫耽搁,赶紧的回去,还能多说几句话!”
苏明珠起身应了,正待告退,一旁的赵禹宸闻言心下一动,也跟着起了身:“之前也没顾得上与国夫人好好说话,既是如此,朕与你一道回去。”
君王都这么说了,自然便也无可阻拦,太后起身回了寿康宫,赵禹宸便苏明珠一道往昭阳宫行去。
苏夫人已经已经到了昭阳宫殿内,她听了白兰的话,心下也是格外牵挂,只急的在殿内一趟趟的转圈,已上了冰盆的内殿,都愣是叫她转出了一头薄汗,直到听到了外头陛下与女儿一并回来的消息,才匆匆迎了出来。
苏明珠知道母亲的急性子,一见面,就丁点不耽搁的先将弟弟的婚事结果几句话说了出来。
听了并非指婚宋玉轮,而是由着她们随便定,再叫宫里加封郡主,苏母长长松了一口气之余,一面谢着恩,一面也不禁越发的看赵禹宸更顺眼了些。
【哎!我就说嘛!陛下一眼瞧着就真心的很!与先帝那个小心眼的一点都不一样!他们偏偏不信!瞧瞧这事,办的多敞亮!】
苏夫人的心声与她的外貌一样,浑厚有力,中气十足,隔着三步远,却好像就近在耳边一边,叫你压根忽视不得。
赵禹宸只听得精神一正,心下有些想略微站远一些,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亲自伸手,虚扶了谢恩的苏夫人起身。
苏夫人起的利落,借着这个规矩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近距离的看着赵禹宸一眼,心声便又响得格外的响亮——
【别说,陛下长得当真是俊俏!瞧瞧,这鼻是鼻眼是眼的!也就比苏战略微差了一点!旁的再没有比得过的!啧啧,难怪能打小就把我闺女骗了去,我瞧着也顺眼的很啊!】
【嗯嗯,小陛下不错!当真是不错!不错!】
赵禹宸还当真没听过这样直接又粗莽的夸赞,简直像是一盆子热乎乎的热水,滚烫的浇下来,叫你从里火热到外。
他顿了顿,心下略微有些恼,但不适应之后,更多却是一种暗暗的高兴与得意,尤其是听了苏夫人最后连着几句,响亮到十丈外都听得到的“不错”之后,他更是连耳轮都忍不住的红了一圈。
“国夫人且坐!不知来了多久?这怎的连一盏茶都未上!”耳听着苏夫人还在夸个没完,赵禹宸有些不好意思,一面说着,一面便借着这个机会当前进到殿内,吩咐着先给苏夫人上些茶果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