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本宫知道,约束宫人不过是句废话,私底下怎么说谁能管得了?她们见本宫好性儿,说不得传得更厉害!”
“所以本宫就要吃这个哑巴亏?生生接了这盆污水?哼,你打错了如意算盘!”
“王贵嫔,你很聪明,但你的聪明用错了地方!”
她敛了笑容,霍地立起身,目中火光闪烁,指着王贵嫔鼻子喝道,“你打着本宫不知道你心里怎么盘算的?不就是听说要立太子你急了么?说好点是存心败坏睿儿的名声,说不好就是勾着睿儿往男风上想!”
王贵嫔脸色大变,急急要辩解。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任事拧巴的时候,越不让他干什么就越要干什么!”万碧根本不给她说话的空隙,“若是他对此事起了猎奇之心,有心人一撺掇,保不齐就真会出大乱子!”
“王贵嫔,本宫真是小看你了,竟把主意打到睿儿身上!你就那么肯定本宫会悄悄摁下此事?”
万碧轻蔑笑道,“本宫偏要告诉所有人,胆敢伤害我儿之人,别管她身居何位,本宫都要她生不如死!”
“来人!王贵嫔搬弄口舌,恶意诋毁皇长子,拉到寿康宫去,掌嘴四十!”
王贵嫔拼命挣扎,头上的凤钗“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瞬间鬓发散乱,她声嘶力竭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妾无罪!臣妾冤枉!皇后你此举定会招来非议,定会有御史弹劾,你此般为所欲为,就不怕皇上对你起戒心吗?就不怕你名誉有损吗?”
万碧悠悠笑道,“名誉这玩意儿,最是糊弄人,得了它的人未必都是有德行的,失了它的人,也未必有什么过失。”
王贵嫔还要再叫,小雅竖起眼睛呵斥内侍,“还不堵了嘴拖出去!”
王贵嫔口中不知被谁塞了软巾,一路拖到寿康宫门口,两个太监压着,结结实实挨了四十嘴巴子。
施刑的太监得了暗示,下手用了巧劲,不但声音响亮,而且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让她疼痛难忍,又不让她疼昏过去。
王贵嫔自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挨打,更让她绝望的是,这是在寿康宫门口,太后不可能不知道,但别说替她解困,就连派人出来问一声都没有。
她知道太后对她有利用之心,她又何尝不是?
往日太后对她的夸奖喜爱,她明白其中没多少真情实意,她精心伺候太后,也不过为了博个名声。
但是,起码的面子情总该有的吧?您老人家至少做做样子,让宫人知道我还有太后撑腰也好啊!
然而,并没有。
此刻,她才恍然大悟,为何皇后要在这里行刑。
皇后就是要她明白——太后是靠不住的!
皇后比她更明白太后的为人:这位最爱自己,本就自大,偏生运道好,丈夫儿子皆是皇帝,便更加狂妄,只能自己对不起别人,不能别人对不起自己。
于太后而言,想讨好她的人多得能排到城门外,如今王家势头不旺,王贵嫔自然身价低了,能用就用,不能用,再选一个贵女进宫便是。
想通这一层,王贵嫔有点心如死灰,她觉得周围的人投来的目光不是怜悯,而是讥讽。
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所有声音仿佛变得遥远不可闻,周遭的一切都那么冷酷,心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冻得不会跳了……
昏过去之前,她开始怀疑,自己进宫这个决定,到底是不是对的。
寿康宫的太后,听说王贵嫔受罚,本想派人出去说几句,即便不能取消,好歹手下留情,别把人打坏了——毕竟这人是她亲口从王家要来的。
但她被别的事绊住了。
汪保特地来了趟寿康宫,送了件鹅氅,“这是朝鲜国进贡的,完全是火鹅绒毛所织成,又温软又轻盈,这世上统共就一件,无论什么严寒天气,只要披在身上,任您走到冰窖雪谷中去,也不觉得一点儿冷。”
太后见那鹅氅华光灿烂,四周更以鲛纱镶边,五色缤纷,简直让人睁不开眼、挪不开眼。
儿子将唯一一件给了自己,太后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摸着鹅氅,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王贵嫔?
汪保将太后神色霁和,便笑眯眯道,“太后,老奴在宁王府伺候多年,如今还在宫里的宁王府旧人,只怕也就剩老奴一个。”
“老奴托大说句僭越的话,论孝心,皇上对您可是头一份儿,刚登基那几年,国库内帑都没钱,皇上皇后缩减自用,衣服穿旧了都舍不得扔,一顿不过两个荤菜,可您的吃穿用度,一点没少,甚至比先帝在的时候还好。”
太后哼哼几声,看在鹅氅的面子上,没有出言反驳。
汪保接着说,“如今四海升平,皇上深得百官拥戴,万民景仰,帝位牢不可摧!帝后感情和谐,却只有一个儿子,太后就没想想为什么?”
太后讥笑一声,“还不是皇后不能生?哀家早劝着皇上广纳后宫,多亲近其他嫔妃,多生几个孩子才是正经。”
汪保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擦擦额上虚汗,叹道,“太后,老奴实话给您说了罢,皇上怕再有儿子的话会有夺嫡之祸!他是铁了心要让大殿下继位呐。”
“什么?!”太后惊得差点把鹅氅扔了,“这、这……荒唐,他就不怕有个万一?”
“荒唐不荒唐,老奴不敢说,但有一条敢肯定,皇上不是汉献帝,若有人威胁到他的帝位、大殿下的帝位,他绝对会不带一丝儿犹豫地除掉此人。”
“太后,老奴理解您对顺王世子的一片慈爱之心,可这份慈爱,既能给他带来荣华富贵,也能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若您想用王贵嫔牵制皇后,恕老奴直言,这只会让皇上和您离心。说到底,这天下是皇上的,您是想做面子里子都有的太后,还是想做只有面子情的太后?”
太后愣了半天,末了咂咂嘴,虽是意难平,口气却软了下来,“若是皇后恭谨孝顺,善待从儿,教导好睿儿,哀家才不会多余管她!”
老人家的牢骚之言,汪保不会搭茬,反正话已带到,剩下的端看太后如何做,他呵呵笑了几声,跪安退下。
太后终究没有出手相救,经此一事,王贵嫔整个人都消沉下来,至少旁人看来如此。
大殿下好男风的谣言,还没有流传开便被万碧扼杀在摇篮里。
后宫便这样平静地度过了秋天,迎来了深冬。
顺王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在大雪纷飞的一天,薨了。
朱祁从顺利袭爵,但太后不放心他一个小孩子单独住在偌大的顺王府,头七一过,便态度坚决地将他接回了寿康宫。
万碧没有反对,她不信王贵嫔就此消停,她在等,等一个机会,名正言顺彻底祛除王贵嫔的机会。
自从高敬致仕后,南方士族对新政做了让步,王家出了大力,族中子弟甚至亲自跑过去宣扬新政的种种好处,其中几人表现尤为突出,朱嗣炯对他们是赞赏有加,大力提拔。
此为王家的政治投资,这样的世家大族,不可能将全族的命运寄托在一个深宫女子身上。
王贵嫔能成事最好,一旦她坏事,整个家族也不至于跟着她土崩瓦解。
但王贵嫔是否知道家里的打算?若是知道,她又有什么计较?
冬日的照耀下,窗外半尺多厚的雪,白得极其刺目,万碧扫看一眼,暗叹道,有些人可别被雪景迷瞎了眼,辨不清自己的位置。
但让她意外的是,王贵嫔老老实实地,再也没生过事端,连带着太后都安生不少。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景平十三年,等了这么久,都没动静,万碧不禁纳闷,难道是自己小人之心?
但事实证明,平静的后宫是不正常的后宫,鸡飞狗跳的后宫才是让人安心的后宫。
不过这一次,万碧成了看戏的人,她端着一碟瓜子,喝着一壶清茶,笑眯眯看着台上的人打成一团。
这都要从太后给朱祁从挑选王妃开始说起。
第94章 太后气死了
太后喜爱万年青,并常以此自比, 然而万碧觉得她更像院子角落的杂草——眼见枯了黄了, 结果来年春风一吹,又颤颤巍巍绿了一地。
是的,太后连年犯病, 每次都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 连万碧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韧性。
这要归功于朱祁从——太后放不下他!
但太后毕竟年高, 今年开春以来, 痰症愈加厉害,便是她自己也觉得身子不成了。
走之前,她怎么也要替孙子做好打算,找个强有力的岳家。
她便让万碧办个赏花宴什么的,遍请京中闺秀,当然借口是给朱祁睿相看。
万碧哪里不知道太后的心思,只说“孩子还小,忙着功课学业, 不能因男女之事分心”, 一口拒绝了。
但她转天就和朱嗣炯抱怨上了,“你说睿儿老大不小了, 成日介就爱在侍卫堆里混,要不然就是和一帮混小子比武,见着小姑娘瞧也不瞧一眼。”
朱嗣炯摸着下巴想了半天,儿子眼见快十五了,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早和阿碧卿卿我我,好得蜜里调油,怎的这小子一点儿也不开窍?
万碧忧心忡忡说道,“你说他不会真的是好男风吧?”
“瞎说!小心睿儿知道又和你闹腾。”
“那小祖宗,我真是怕他了,我不过略提了提亲事,人家就说‘定要个姿色不输于儿臣的’,唉,你瞅他长得那个模样,我去哪里找啊!”
朱嗣炯忍不住大笑起来,儿子长相肖似阿碧,姿容皓丽,气度风华更是不消说,即便自己来看,满京城也找不出比他儿子长得还好的!
这分明是儿子的推脱之词。
看着愁眉不展的爱妻,朱嗣炯拍拍她的手,“儿孙自有儿孙福,等缘分一到他自然就开窍了。”
他伸手抚上万碧的眉间,轻轻揉了两下,温声说道,“阿碧,咱们的儿子差不了,别烦心,你一蹙着眉头,我就心发慌。”
心田中似是流过一股甘泉,打着水花,泛着甜滋滋的潮气,欢呼着,流入四肢百骸,激起阵阵涟漪,浑身上下都舒畅无比。
柔和的阳光从他背后肆意地泄过来,给他周身镀了一层璀璨金色,然而比这阳光更耀眼的,是他温柔的笑。
万碧粲然一笑,眼中波光流转,“春日晴好,难得你有空,陪我走走罢。”
御花园湖畔,绿柳成荫,老槐盈盈。
二人一道儿在垂柳间散步,他们夫妻多年,相知相爱,彼此依托,虽久久没有说话,却有一种踏实温馨的亲切心境。
早已过了用言语表达爱意的年纪,彼此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小雅在后面不远不近跟着,看着前面的帝后,想着远方的某人,忽觉心中一阵绞痛,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
少年的嬉闹声响起,只见朱祁睿从凉亭后面转过来。
“父皇!母后!”他大踏步走来,虎步龙骧,气凝内敛,真正的天之骄子。
加之绝俗容貌,双眸炯然生光,顾盼之间显得神采照人,饶是万碧也不禁感慨,我儿生得真好!
侍立的宫女虽知不敬,却仍时不时偷偷瞄上一眼。
朱祁睿毫不在意,还冲一个小宫女调皮地眨眨眼,那人脸登时红得差点滴出血。
小雅拍了他肩一下,“小祖宗,别在这生乱,非要整个后宫的人为你害相思病?”
“哎呦,雅姑姑又打我!”朱祁睿故作吃痛,往旁边闪了一下,露出后面的苏翎,“我是不着急的,雅姑姑有中意的人,不如给他留着。”
苏翎淡淡说道,“少拿我作伐子,我比你还小呢。”
“翎儿说的是,睿儿你少推三阻四的,眼见快十五了,怎么也要说亲,你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
“行行行!”朱祁睿打断母后的话,没好气说,“又是那个怂包惹的麻烦,若不是太后要给他说亲,母后你也不会逼我相亲!”
他忽想起了什么,嘴角挂着狡黠的笑,“父皇母后不如去趟寿康宫,劝劝太后,别操心朱祁从的亲事,人家早给自己找好媳妇啦!”
万碧吃了一惊,而朱嗣炯也讶然问道,“找好了?哪家的?他天天闷在宫里不出去,怎么找的?”
远处一阵大呼小叫,寿康宫的内侍跟头咕噜滚了过来,“陛下,太后昏过去啦!”
朱祁睿在旁凉凉说道,“东窗事发。”
寿康宫里已慌乱一团,宫女太监们请御医的、端水的、叫屈的……大呼小叫,没头苍蝇似地乱跑。
朱嗣炯一见这情形就皱起了眉头,汪保觉察到皇上的不悦,连着呵责几声指挥一通,一众人等才有了规矩样。
宫人们怎的如此不像样子,朱嗣炯看向万碧,万碧报之无奈一笑——寿康宫的事,她可是从来不管的。
朱嗣炯长叹一口气,携着阿碧迈进殿门。
太后已转醒,正躺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她脸色发红,喉头大约有痰堵住了,呼噜呼噜喘气很不均匀。
塌前跪着朱祁从和王贵嫔。
朱祁从如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神色萎靡,莫名让人觉得丧气。
王贵嫔满面怒气,柳叶眉几乎要拧成八字眉,一双眼睛刀子似地剐着朱祁从。
听见皇上来了,太后矍然睁开双目,伸出手唤道,“我的儿,哀家要被这畜生气死了!”
朱祁从猛地一哆嗦,头垂得更低,身子恨不能缩成一团消失不见。
“母后,什么事气成这样?若顺王有不是的地方,着人好好教导便是,何必和自己身子过不去。”朱嗣炯坐在塌前,慢慢说道。
“你问他!”太后指着朱祁从骂道,“哀家给他挑了几家贵女都不要,原来竟和宫婢搞上了!”
朱嗣炯劝慰道,“虽说顺王行事不妥,但朕将人赏给他也就算了,何必生这么大气?”
“那那那个宫婢,都快三十啦!”
暖阁内顿时寂静无声,帝后二人均是脸色呆滞,万碧心想,一个十三,一个三十,分明是母子年纪,怎么下得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