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已是轩然大波,万碧坐在偏殿,隔着一道屏风,将来龙去脉听得清清楚楚。
睿儿一进宫就直接到御前奏对,她心下焦急,等不及父子俩下朝,便躲到偏殿听个究竟。
杨广死了!
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木然坐着,目光如痴,有些茫然地望着远处。
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涩得生疼,胀得难受。
她艰难地吞咽下一口空气,缓缓起身,拉着身旁侍立的小雅,“走,我们去瞧瞧他。”
小雅已是涕泪磅礴,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用力点点头,扶着万碧,抽泣着,慢慢踱到殿外。
灰白的薄云遮住了太阳,给天地间蒙了层暗影,没有半点活气,树上的残叶在朔风中瑟瑟发抖,更添几分寒寂落寞。
万碧扶着小雅,一脚高一脚低,像踩在棉花垛上似的,捱到宫门前。
朱漆大门下,苏翎背向而立,他身旁,停放着一口楠木大棺。
“翎儿!”
他回过身,万碧一眼就看到他额角上的伤疤,心立刻揪成一团,“还疼吗?”
苏翎低头拱手行礼,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伤已好,不疼。”
万碧一怔,慢慢收回有些僵硬的手,目光移向旁边的棺木。
并未封棺,她默然良久,方吩咐左右,“打开。”
宫门侍卫应一声就上前去推。
苏翎苍白的手搭在棺盖上,垂首道,“不可!”
“放肆,你是不把皇后的懿旨放在眼里吗?”那侍卫喝道,嗓音有点耳熟。
是张信,他用力推了一把苏翎,“退下!”
苏翎身子晃晃,膝盖一弯跪在万碧面前,“求皇后,给我父亲留几分体面。”
小雅耐不住,抢先扶起苏翎,抽抽噎噎说道,“傻孩子说什么呢,皇后是真心惦念杨大人……总要看他最后一面。”
苏翎抬头直视万碧,双目泪光闪烁,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怨恨、不解、迷茫,看得万碧霎时间不知所措。
“我父亲临终遗言,不欲与皇后再相见!”
风骤然间停歇了,诡异的安静。
万碧愕然不已,整个人僵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瞅着二人间气氛不对,小雅抹掉眼泪,尴尬地扯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这孩子,一路辛苦,累得都开始说胡话,赶紧跟姑姑回去歇歇——娘娘早将你那里收拾好啦!”
苏翎没动,“谢皇后美意,我年纪渐长,不便再居宫中。”
“这、这……”小雅看看他,再看看皇后,呢喃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万碧定定望着他,似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苏翎垂下眼眸,默默将头偏到一旁,但紧抿的嘴唇彰显了他的态度。
“你怎么自在怎么来吧”,万碧长叹口气,转眼间像被抽走了大半的精气神,她黯然离去时说了一句,“无论如何,本宫都盼着你安乐康健。”
小雅恨铁不成钢地拍了苏翎几下,“傻孩子,娘娘多疼你你不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啊你!”
苏翎仍倔强地不肯扭过头,但眼圈却红了。
远远跑过来几个小黄门,扯着公鸭嗓喊道,“圣上有旨,宣苏翎携杨广棺椁进殿——”
风起,扫过殿前广场上,呼一声,卷起漫天雪粒子扑面而来。
万碧脚步一滞,目送着杨广的棺椁离去,直到消失在重重宫门之中。
浮云掠过,冬阳重新露出面孔,将煌煌光芒洒向大地。
万碧仰头看看那轮白日。
杨广,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冷风呼啸而过,吹得凤仪宫檐下铁马乱响。
小雅摆好晚膳,觑着皇后的脸色说道,“皇上传话不必等他用膳,娘娘多少先用点……一人吃没胃口的话,奴婢去叫含山公主来陪娘娘用膳?”
万碧摇摇头。
“娘娘可是因苏翎那小子难过?这么大的小子最是孤拐讨人嫌,娘娘别理他,过不了两天他自己就转过弯儿了!”
“小苏惹母后伤心了?”脚步嚯嚯,朱祁睿挑帘进来,刚要行礼,已被万碧扶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半天,还没说话,泪已然滴了下来。
朱祁睿笑嘻嘻说,“儿臣好着呢,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母后您瞧,我比离京前高了不少吧?”
万碧笑道,“才几个月不见,你能长高到哪里去?少和母亲贫气,吃过饭没有?”
“在太阙宫陪父皇略用了些——你们刚才说什么?”
万碧和小雅对视一眼,小雅说,“也没说什么,只是皇后想见杨大人一面,苏翎拦着不让见,也不知这孩子怎么想的!”
提起杨广,朱祁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沉默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这事我知道,是杨叔临终前嘱咐的,他说不想让母后见到他那副模样——怎的小苏没说?”
“他……很严重?”
“几乎是面目全非,母后不见也好,您没见过战场上下来的人,真吓到了可不得了。”
朱祁睿见母亲神色黯淡,便打起精神,故意讲些笑话,拼命吹嘘自己的神勇,直到母亲颜色霁和才松了口气。
“这次镇北侯不能翻身了吧?”
“我回来时,父皇已经他下了诏狱,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清楚,任他有滔天的本事,这次也难逃法网!说来也是他蠢,非造我的谣言,事关皇嗣,父皇令他回京申辩,他不愿来也得来!”
“且我就在西北,他也不能拿着北羌进犯的借口拖延回京,哼,只要他进了京城,老虎也得给我卧着,龙也得给我盘着!”
“屁话,他算什么东西,真龙天子是你爹!”朱嗣炯大踏步进来,瞪了一眼儿子,“越大越不像个样子!”
朱祁睿嬉皮笑脸道,“龙爹别生气,儿子说错话了。”
万碧早已起身迎了过来,挽着朱嗣炯的手说,“别和这坏小子置气,快坐下歇歇,我叫人温了酒,你们爷俩喝几盅?”
去了心头一大患,朱嗣炯的确畅快,朗声笑道,“今日高兴,咱们一家人多久没聚在一起吃饭了,去,把含山叫来!”
宫人应声要去,朱祁睿忙道,“我去我去,我跑得快!”
说罢,他一溜烟儿跑了,待出了凤仪宫,他抹了一把汗,心道:小妹啊,你和你苏哥哥说完话了没,老哥我可要捉你去啦!
第102 怅然
跳脱的皇长子一走,殿内顿时安静不少, 小雅看帝后二人似有话要谈, 颇为自觉地带着一众宫人,齐齐跪安无声退下。
朱嗣炯早看出来万碧不对劲。
她虽一直在笑,但时而迷离恍惚, 时而若有所思, 眼神中更是微露出一丝哀伤。
二人多少年的夫妻,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朱嗣炯略一思索,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心事。
心中难免有点酸溜溜的,他倒了一杯茶,试试恰可入口,便凑到她嘴边,“阿碧,睿儿平安回来,本是高兴的事, 看你似乎不太痛快, 可是因杨广之事伤心?”
万碧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叹道, “说不难过纯是瞎话唬你,他几次救我,因我去了西北,又因救睿儿丧命……我总觉得对不起他。”
朱嗣炯对此话很不以为然,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身为臣子理当为主君分忧。
但他也只敢暗暗腹谤,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温言道,“我已追封他为西宁侯,按王侯规制下葬,也算是聊以慰藉吧。”
万碧默然半晌,忽沉声问出疑虑已久的困惑,“你是不是一直知晓他对我的心思?”
“是。”
“那你还将他放在我身边?”
“就是知道他那点子心思,我才放心——没哪个侍卫比他更忠于你!”
“我和他的流言断断续续总有人传,你当真不介意?”
这便是有点质疑的意思了,朱嗣炯哑然失笑,停顿了会儿说道,“我若是连你都信不过,这世上也没人能信了。”
“阿碧,所有决定都是我做的,你犯不着因此自责内疚。听睿儿说,他死前很是释然,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许是得偿所愿也说不准。”
不如说是解脱更为准确,但万碧不欲就此再与他讨论下去——当着夫君的面,对一个爱慕自己的男人唏嘘不已,就是朱嗣炯再大度,说多了他也会不高兴。
“苏翎能否承爵?他可是杨广的亲儿子!”
提起这事,朱嗣炯不由苦笑一声,“我和他私下提了,想要公开他身份,但他不乐意,苏氏和杨广之事,怎么说也是宫闱丑事,他也许觉得颜面无光。”
万碧长长叹了口气,“苏翎这次回来,和我生分不少,我猜这孩子应是知道当年旧事,怨上我了。”
朱嗣炯一怔,“他怨得着你么?小人作恶,要恨也是恨小人,若他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可就辜负你我的心了!”
“总归才十三四的孩子,你能盼他看明白什么?他母亲因我受苦受难,如今罪魁祸首也早死了,这股无名火只能发到我身上,唉,我只盼着过一阵子他能醒转过来。”
朱嗣炯内心也不甚平静,摇头叹道,“苏翎自请镇守西北,我还说奇怪,原来竟为这缘由。”
“你答应了?”
“他态度坚决,我也只好准奏——阿碧,他父母之事是个意外,你我皆已尽力补救,你万不可因此难为自己!”
的确是个意外,自己本不应出生,苏翎如是想。
没有哪个孩子不希望自己父母是恩爱夫妻。
未见到父亲之前,他还曾对父母之间的关系报以幻想,但从父亲口中得知始末后,他方知道,自己的出生竟是这般阴差阳错。
父亲提到皇后时,眼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情意,言语中隐约透着着怅惘,虽极力掩饰,却仍瞒不过敏锐的苏翎。
他突然间明白,缘何母亲宁肯远走他乡,也不愿和父亲在一起。
听说母亲姿容原本不输皇后,他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母亲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她到底是下了多大的狠心,才亲手毁了自己的容貌!
即便知道皇后无辜,他也无法坦然从容地面对皇后。
因此,他选择离去。
看着因他归来而雀跃不已的含山,一种淡淡的酸楚袭上鼻尖,他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平静,“含山,待我父亲下葬,我就要去西北了。”
“刚来又要走!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不会回来了。”
含山陡然沉默下来,只一瞬不瞬盯着他,银纱般的月光下,她的眼睛雾蒙蒙的,似是罩着一层水气。
空中无风,虫草无声,这样的静寂让苏翎有些难以忍受,他忽地转过身子,别扭地说了一句,“我走了,你保重!”
“苏翎!”含山从背后拉住他,“你要好好的。”
苏翎一晃,倔强地将手抽出,头也没回地攸然而去,朦胧的月光下,瘦削的身影愈发显得孤寂。
含山在原地茫然站了一会儿,忽大叫一声“可恶!”
“的确可恶!”有人在旁附和道。
含山吓得差点蹦起来,扭头一看,却是张信在身后,叉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全看到啦?”
“嗯!”
“全听到啦?”
“嗯!”
“你、你……大胆!”
张信无奈叹道,“我的公主大人,下次您要说悄悄话,记住找个僻静人少的地方,这是太阙宫门口,即便晚上也是人来人往,你说你挑什么地方不好,偏在这里?”
含山这才后知后觉,惊恐地四下张望,“听说他要出宫,我只顾着赶紧拦他,竟没有选好地方!这可怎么办?若是让母后知道又要罚我!”
张信憋着笑,一脸严肃道,“还好微臣在,提早轰跑了其他人,公主放心,此事不会泄露出去,皇后不会罚你的。”
“那真是多谢你啦。”
“谢倒不必,不过我要逾越说你一句,身边怎能不带侍从就满宫跑?磕到碰到如何了得?罢了,我送你回去,下次可不要乱跑!”
张信提着气死风灯,在前头照亮,一边走,一边絮叨,不时提醒两句,“看脚下”“别跳,这儿有冰”“扶着我,慢慢地走”……
含山笑了,“你真像我哥!”
“哈!大殿下龙章凤姿,爽朗清举,我哪里比得上。”
含山直白说道,“你的确没我哥好看,不过你也不差,尤其是你的眼睛,很美!离近就能看到,眼睛深处带着一抹蓝,你身上有胡人的血统吧?”
“嗯,我娘是胡姬。”
胡姬多为乐户,是贱籍,不然就是大户豢养的歌姬舞女,地位比一般的婢女还不如。
她们的子女,也大多被人瞧不起,很少有人愿意提及自己的血统。
戳到人家痛处,含山非常不好意思,呢喃道,“我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
“没什么,本就是事实,没什么不能说的。”
含山还想说什么,却见他脚步一停,“到了!”
前面就是凤仪宫。
张信笑道,“公主快回去吧,千万别再一个人跑出来了。”
含山微一点头,略略整理下身上服饰,仪态万方缓步走向宫门。
临近宫门,她回头望过来,粲然一笑,举起右手轻轻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