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谢毓坐在她旁边,将磨刀石放在椅子上,侧过身默默地磨了几下刀,说道,“但是大概不会输。”
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了吗?策论准备得如何?会试你有几成把握?
——我不知道。但是,大约能中。
白芷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本来是极傲气也极荒谬的话,谢毓说来,却莫名的有说服力。
她于是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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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膳监就在太极殿的正后方。虽说也是个“厨房”,但比东宫小厨房大了十几倍,金顶红门,飞檐上趴的几条金龙栩栩如生,像是要腾空而去一般。
谢毓却是连多赞叹几句的心情都没有,满脑子都是红糖该放多少,莲藕要煮多久。
不过周围一群人跟她的神情都差不多,也就白芷一个帮闲的,看着不那么严肃点,还有余裕左顾右盼。
到底就在太极殿旁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皇帝的专属,白芷之前不过是个小宫女,从未有机会踏足这一块,现在见了,不由啧啧称叹。
皇帝的东西,总归是这大梁最好的。
尚食局在宫中,人来得比小厨房快,谢毓她们到时,尚膳监中已经站了数十个女官。
那群女官大多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于是中间明显年轻了大半轮的戚槐就显得很是突出,谢毓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几眼。
谢毓看戚槐的时候,戚槐也在偷偷地打量她。
厨子在某种意义上,和武林高手还真有点像,好的厨子自然有一种气场。
因为要久站,所以下盘很稳,站的时候就跟其他姑娘家大不相同,像是扎根在地上了一样稳当。
戚槐暗自心惊。她从小就顺风顺水过来,差不多年纪的小宫女学得都没有她好,习惯了睥睨所有人,现下见到个不容小觑的同年对手,才知道这世上确实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
“人都到齐了?”没容她多想,尚膳监的一个大太监就高声说道,“那便开始吧。”
今日尚膳监的两大巨头都在这了。别人不说,他们的手艺确是实打实的,皇帝的夜宵点心也大都是他们指挥着做。
掌印太监冯远用茶碗盖拂去了茶表面的一层浮沫,喝了一口,扭头对提督光禄太监段康平说道:“你觉得这里面,哪个比较好?”
他们这些在宫中泡了几十年的人精,自然是知道这次比试的胜负其实是没什么意义的。
有这闲功夫,还不如挑几个好苗子,以后逢年过节设宴的时候借过来用一用,运气好的话还能多得几个脸。
段康平眼睛一转,跟他绕圈子道:“咱家觉着,能被挑来这里的,大约都是不错的苗子。”
冯远讥笑道:“你用不着跟我打机锋。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冯远心眼比段康平直一点,跟尚食局里的那个钱容差不多,是靠一手好手艺被提拔上来的,是个厨痴子,兴奋起来,能把自称都抛到脑后。
他说道:“我看下来,倒是觉得那两个小姑娘不错。”
他们的年纪,其实所有女官都能被他们叫一句“小姑娘”,但段康平一眼就看出了他说的是谁。
无他,这两人太显眼了。
戚槐到底资历还不够,只分到了一道点心,看着像是糖芋头。从她给芋头去皮的纯熟动作就能看出,这姑娘不仅有天赋,恐怕也付出了不少努力。
谢毓扫了戚槐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手上动作却又放缓了一些。
她先将莲藕处理好了入锅,然后腾出手来做枣泥山药糕。
干枣子香甜有嚼劲,谢毓挑了些个大的,放入水中,煮至软烂。
煮好的枣子略微放凉,谢毓洗净双手,将枣核剥出,尽量不浪费枣核旁最甜的一块枣肉。
枣肉捣成泥,倒到竹筛上筛去水,然后悬空于大碗之上,拿一个瓷勺慢慢按压,过筛掉皮和杂质。
枣碗里留下的枣泥,微褐发红,细腻柔软,香气怡人。
谢毓取了个砂锅,将枣泥和一小把红糖放入,慢慢翻炒,直直里面的水分被蒸发殆尽,枣泥变成了粗糙微沙的一团。
枣泥放凉,洗净的山药放到蒸锅中蒸软,同时将糯米粉放到大铁锅中翻炒。
炒粉类是最不容易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散得满天都是,若是小心翼翼地,则会损失了香味。谢毓大刀阔斧的,看着很是随性,但实际每一下出去,都会小心翼翼地翻一下锅铲,免得糯米粉撒出去。
糯米粉炒至微黄,香气尽出,和蒸熟去皮的山药混合,揉成团。拧一个小剂子,搓成球状,直接用手按成厚薄适中的皮,然后包入枣泥馅,封好口。
雪白的糕点上点一颗煮熟了的枸杞,如雪中落了一点鲜红的腊梅,素雅而怡人。
谢毓将枣泥山药糕放到门前早准备好的托盘上,然后折回来,掀开煮着莲藕的砂锅,用筷子沾了一点旁边的糖汁尝味道。
糖汁还不算太过浓稠,大约还能再炖一会儿。
谢毓盖上锅盖,往周围看了一圈,盯住了在她对面的戚槐。
戚槐做的这道糖芋头算不得难,但显然是花了很大心思的。
普通的糖芋头顶多是芋头连红糖一起煮,但戚槐却只加了一点点红糖提色,用大量冰糖调味。
汤汁在淀粉的作用下逐渐变得浓稠,戚槐看着差不多了,便取了个小碗,往里面浇了半碗白色的汁水。
谢毓打眼看着,像是藕粉混成的料汁。
这样做出来的糖芋头,是浅浅的粉色,汤色澄澈浓稠,撒一把桂花,能连汤喝下好几碗。
谢毓眯了下眼睛。
——这是她没见过的做法,恐怕是这位不知道叫什么的姑娘独创的。
戚槐似乎感觉到了她灼灼的目光,放下了手中的木勺,往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触了一瞬,跟兵戈碰撞一样,一直观察着她们动向的冯远甚至觉得自己老远地听到了“锵”的一声。
段康平抚了抚下巴,露出了一个很“老狐狸”的笑,眼角浅浅的皱纹攒聚了起来。
他撑着下巴,说道:"这两个小姑娘,是有点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发了一整章太子糖,现在太子下线几章你们不会打我吧(顶锅盖跑走)
第19章 橘饼(七)
谢毓和戚槐的第一次见面,就颇有点“周瑜遇见诸葛亮”的感觉。
白芷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这两人要是在寻常大街上,恐怕已经都闹起来了。
先是取盘子的时候挑了一样的,然后菜也是同时出锅,同时装好,然后同时放到门边的托盘上。
谢毓的手不小心跟戚槐捧了一下。她适时收回手,福身道:“奴婢冲撞了,还请女官体谅则个。”
她到底是无品级的宫女儿,比不得正七品官品在身的戚槐。好在戚槐也不是什么得理不饶人的性子,笑了笑就揭过了。
至于她心里头究竟怎么想,那自然是不得而知。
谢毓忙完了自己的,给其他厨子打了会下手,时间便差不多到了。
按理来说皇帝的膳食都是由御前专门的侍膳太监来提到太极殿去,只是今日贵妃娘娘特求了恩典,允许两边各派三人同去。
尚食局那边按照品级高低排了三个出来,戚槐正在其中。
小厨房这边则是商议了一会,最终挑了谢毓、白芷和赵师傅三个。
——谢毓和白芷都是经常见到太子爷的人,对皇帝威仪怕是也有些抗性,至于赵师傅,则纯粹是个充数的。
做好的东西用不着他们亲自动手拿,自然有习惯了干这活计的太监,稳稳当当地拿到皇帝跟前去。
太极殿在尚膳监的北面,几乎只有几步之遥,这面热腾腾地出锅,到那还冒着热气。怪不得历代皇帝不爱待在更正统的乾清宫,反倒安于这比较偏得宫殿。到底皇帝也是人,总归是有这口腹之欲的。
谢毓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偷眼看着太极殿。比起吊篮华东、气势宏大的前三宫,这一日常用的宫殿倒是没那么不近人情。红墙黄瓦,墙的边角刷了金漆,门前蹲了两座面容狰狞的石狮子,无端增添了一分威慑之意。
进去明堂,宫人们安静地散开,尚食局和小厨房的六人按照先前的吩咐,留在了门边。
然后便是齐齐一拜:“奴婢们见过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皇帝坐在正位上。谢毓站的地方偏,没人注意到她,她便大胆地盯着天子看了几眼。
——并不像民间传闻般三头六臂,甚至这位四十大几的皇帝,已经初显老态。
皇帝和太子并不相像,只有同样瘦削的身材和那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昭示了他们的的确确是亲生父子。
皇后和贵妃一左一右坐在他的两边。看似是尽享齐人之福,但谢毓莫名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轻松地事情。
珍贵妃往下面扫视了一圈,见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人,就放下了一半的心,巧笑倩兮地道:“万岁爷,一会儿菜就该冷了,不然让他们呈上来罢?”
看似是询问,实际已经挥手吓了令。皇帝宠溺地看了她一眼,竟也没什么意见。
——全然没给胡皇后一点插手的余地。
谢毓看着胡皇后快挂不住的雍容笑容,心道这位娘娘也是不容易。
不过她怎么说都是贵妃一派的人,这时候不在心中暗笑已经是好的了,自然不会多给几分同情。
今天的菜一起往常算少的了,毕竟皇帝和两宫主位在这,按平时的份例该有几十道菜,但现在长桌上只泾渭分明地摆了十二道。
光看“色”其实看不出什么。两边都顺着皇帝的口味来做,因而看着都比较寡淡。
按流程,先是试毒太监将所有菜拿银针戳了,然后自己吃一轮,才能给贵人们布菜。
几道正菜是宫里面惯有的口味,那太监面不改色地试完了,然后轮到了点心。
皇帝和两位娘娘说着家常话,余光瞟见,那太监先是尝了一块山药糕,然后轮到藕的时候,他看似不经意地一口气夹了三块。
皇帝眯了眯眼。
这太监也跟了他不少年,年纪不算小了,平时注重养生,甜的东西私下里是一口都不会多吃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个迟到了的短小君,对不起姑娘们,明天一定补上!
人活在世上没个劲敌也太无聊了,所以设置了戚槐这么个姑娘~
第20章 橘饼(八)
那太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平日向来也是珍馐佳肴吃着的,尚食局的手艺,自然是向来出不了什么差错,偶尔还会有点惊喜。
他本以为这么些年下来,不会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特别好吃得了,但这两道点心,却着实让他的舌头都惊艳了一番。
他心道,果然就如老人说的,“高手在民间”。
若不是周围一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甚至想偷偷地再吃一口,抚慰一下他这条已经尝什么都没滋味的老舌头。
那太监不知道,上面皇帝已然将他的一举一动看了个一清二楚。
给皇帝布膳的太监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皇帝一个眼神还没使出去,便知道他想吃什么,一块菜还没嚼完,吃得中不中意。
现在见皇帝多看了那两道点心几眼,那太监便心中有数,待皇帝说可以动筷子了,便先行夹了一块糯米藕到皇帝面前的盘子里。
糯米藕做得的确是好看,一片圆圆的躺在镶金边的盘子里,不厚不薄,糯米错落有致地排布在孔洞当中,上面浇的糖汁红艳剔透,看着极为诱人。
皇帝将藕夹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入嘴中。
莲藕软糯,糯米弹牙,味道清甜怡人,还能品到枣子和枸杞的香味,两半吃下去,不仅不腻,反倒欲罢不能,还想继续下箸。
布膳太监在旁边扫了几眼,便知道皇帝很喜欢这道菜,连夹了三次,才换了道尚食局的汤,给他呈上。
皇帝用膳时向来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谢毓她们在门边上看着,耳朵里只有杯盘偶尔碰撞发出的细碎声音,三位贵人脸上表情又一直未曾变过,也不知道到底喜不喜欢,到底觉得哪边好。
心急也没有办法。皇帝年岁大了,一向是细嚼慢咽的,一顿午膳要用上许久。再怎么想知道结果,两拨人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在墙边离着。
直到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皇帝首先放下了筷子,一边的宫人奉上净手用的热布和漱口用的清茶,同时所有的菜陆续撤了下去,然后上了三杯用来喝的茶。
谢毓闻着,是两杯茉莉香片并一杯毛尖。
香片清香微甘,一向很受女眷喜爱。珍贵妃低下头,就着边沿啜饮了一口,微微清了清嗓子,道:“万岁爷觉得如何?”
谢毓顿时跟接受审判似的,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若是皇帝说尚食局那边好,那可怎么办?
她一想到这个,眼前就一阵一阵地发黑,几乎要站不住。
旁边白芷见她脸色煞白煞白的,忙暗扶了她一下,朝谢毓安慰地笑了笑。
谢毓心里也没好过多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按理来说,就算离开了东宫,凭借着她和贵妃娘娘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断不会出什么大事,但是她现在扪心自问,的的确确是不愿意离开东宫的。
东宫有她已经呆习惯了的小厨房,有爽朗好相处的厨子们,有白芷......
——还有太子爷。
无论谢毓承不承认,她心底总归是对宋衍上了心的。
谢毓长长地吸了口气,让混杂着香片和龙涎香气息的空气充斥在自己的肺腑之中。
她原来在家的时候也好这一口香片,这一熟悉的味道冲入鼻腔中,让她冷静了许多。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们一眼。他自然是不知道谁是谁的,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总归于他而言,都是一群随时就可以捏死的宫人罢了。
皇帝说道:“尚食局的自然是没什么错处,但东宫的也很好。”
做皇帝的,不能一下子将话说死了,要绕个十七八个圈子,才能让别人听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朕吃着那几道点心,倒很是上心。”
珍贵妃松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胡皇后抢去了话头:“臣妾也觉得,红糖糯米藕和藕粉芋头汤两道做得很是不错,若不是‘食不过三’,臣妾都想多用上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