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终于想起来这回事,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信恐怕已经到了她位于金陵的家中了。
彼时,她正在宋衍旁边,浑身僵硬地看着他用今日的点心。
重阳家宴后,宋衍跟突然搭错了哪根筋似的,隔三差五便让她亲自送点心到前院。这还不算,本来是放下点心就能走的活计,张令德却专门交代她,要等太子爷用完了才能告退。
张令德的意思便是宋衍的意思。饶是再不情愿,谢毓也只能认命。
近十一月的长安已有些微寒。谢毓今天穿得少了,手指尖冻得发红,只盼着宋衍能快点吃完,让她回小厨房暖和暖和。
但宋衍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的腹诽,依旧不紧不慢地用银叉子分吃着那一块儿洁白的贵妃饼。
谢毓偷偷搓着双手,正想换下重心让自己站得轻松点,却突然被外面小太监的报信声吓了一跳,差点一个踉跄。
她循声看去。那太监正巧是第一次将她领进院子来的那个,名叫孙朝恩。
孙朝恩后面跟了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五六,长相虽比不上太子爷,但也能称得上是玉树临风。
男子似乎全然不怕冷一般,只穿了件薄薄的圆领宽袖袍子。
他上前一步,朝着宋衍一拜,说道:“草民柳泽,见过太子殿下。”
谢毓一蹙眉。她似乎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宋衍起身虚扶了柳泽一把,说道:“庐江先生①无需多礼。”
谢毓恍然。她曾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听到过这号人——出身庐江柳氏,据说有经世之才,一首诗万人疯抢,却是从不愿参加科举,也不知是只会吟诗作曲,还是文人清高,不愿涉入这泥沼般的朝堂。
没想到太子爷竟请来了这样一个人。
不过朝廷大事自然与她个小小厨娘无关。谢毓此时只想着自己终于能溜之大吉了,松了口气。
不料她前脚刚走,张令德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先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宋衍在正殿用夜宵的时候,暂掌东宫中馈的云昭训有些事儿要请教,张令德也是这么一咳。
她当时没搞懂他的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是让她在外面等着,别急着走。
谢毓咬牙切齿地回头看了眼盘里的最后半块饼,心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孽。
柳泽将她的动作误认作了不舍,目光在她身上挂了一会儿,随即露出了个狎昵的笑来,对宋衍说道:“殿下红袖添香,倒是尽享齐人之福。”
“齐人之福说不上。”宋衍说道,却是没有否定前面的“红袖添香”,“此次本宫寻先生来,想必先生心中早有成数。”
柳泽道:“那是自然。”
他随意地拉了把椅子坐下,一双丹凤眼弯出了个轻佻的弧度:“也不只是殿下您一个‘请’过草民了。”
“太师大人、骠骑大将军、御史大夫......”
“还有......晋王爷。”
柳泽一抬眼,满意地看到眼前那人脸上本就冰冷的神色添了一分不虞。
民间谣传是一回事,也只有真正了解朝中风向的人才知道,太子爷和晋王不仅是不和,甚至有点“你死我活”的意思。
晋王宋越的生母是个没有品级的宫女,侥幸怀上了龙子,但生产的时候大出血死了。
晋王自此被养在无子的皇后身下,虽说名义上是“嫡子”,但其实血统并不纯,因而在这方面和宋衍没什么差别。
然而晋王自幼善武,十六岁时就自请去了边疆,现下领了辅国大将军的职,亲自带兵上阵,在边关兵士当中很有人望。
自古兵权便是权力争斗中至关重要的一项,不在手中总不让人放心。
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晋王野心勃勃,一直想把宋衍这个长了他一岁的兄长拉下马。
柳泽心道:“来年若还是大捷,晋王便要回长安,太子爷就是再怎么冷静自持,也该坐不住了。”
但是他从来无心在朝堂倾轧中掺一脚,就算是太子爷,也无法把他强行留下。
柳泽朝着宋衍一拱手,说道:“柳泽只是一介小小庶民,实在当不得殿下如此信任。”
柳泽转念一想,这种理由自然没什么说服力,便又多添了一句:“何况草民生于江南,看惯了江南弱柳扶风的女子,也吃惯了江南清淡精致的吃食,实在受不来长安的水土。”
他觉得自己台阶铺得很好,不料宋衍听罢,忽地一笑。
太子爷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桃花眼里盈了淡淡波光,给带着病色的脸添了一分神采,整个人仿佛熠熠生辉一般,连柳泽这个男子都不由看呆了一瞬。
宋衍转过头,朝外间喊了一声:“谢毓,进来。”
谢毓本来无聊得都快睡着了,听到宋衍这一声喊,顿时一个激灵。
她还是第一次从宋衍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背上跟电流窜过似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她快步走进去,福身道:“奴婢在。”
宋衍看着柳泽,朝谢毓一指,言简意赅地说道:“江南姑娘。”
“至于江南的吃食,东宫里八大菜系的厨子都有,全都是从当地精挑细选,不会比你从前吃到的差。”
柳泽一时间有点哑口无言,想了一会儿,才找到新的说辞:“宫里的厨子自然不会差,但点心就不一定。草民也有幸尝到过御厨所做的苏杭点心,恕草民冒犯,精致有余而力道不足——”
“柳大人。”
谢毓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下意识地打断了他的话。
柳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他本想说“娘子”,但看到谢毓头上未婚女子绾的发髻,才及时改了口。
谢毓拢起袖子,向他长长一拜:“还请大人尝一下奴婢的点心。”
柳泽:“原来姑娘便是那‘八大菜系的厨子’中的一人?”
“不。”
谢毓垂眸,眼中闪烁几下,神情逐渐变得坚定,仰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
宋衍看着她脸边的酒窝,心中一阵麻痒。
谢毓说道:“奴婢不过是个只会做甜点心的厨娘罢了。”
“但也唯有甜点心,奴婢自认为,不会输给任何人。”
.
苏杭点心良多,只是她手头恰好有泡了一夜的红豆,便择了道杭州特产的荷花酥。
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古来便被文人墨客所爱,在立意上也很合适。
红豆放入锅中,加三倍的水,煮至软烂。
将水控干,取一个大木墩,将红豆在上面铺开。
谢毓蹲在木墩旁边,双手持刀,快速切剁。一时间刀光四溅,两手几乎挥出了残影。
今天府上有客人,晚膳都做了江南菜,剩下的几位厨子便偷闲凑在一旁看谢毓忙活。
做川菜的张师傅啧啧称叹道:“她这手刀工真是了不得。”
“我看着也就是快了点呀?”白芷听得有些懵,问道,“这里面难不成有什么门道?”
赵师傅接话道:“你没做过厨子,自然就不知道。”
“你看她那些红豆,刚才还是粒粒分明的,现在已经变成了很细的泥——这可不是随便剁剁就行的。”
“一般要做成这样,用石臼捣才行,但那样做又会损了味道。”
张师傅:“刀工不仅要肯练,还得要有天赋。这么一个姑娘若是做来正菜,肯定能成大器,也不知道为何要拘泥在点心这么一个小类里。”
谢毓没察觉这边一群人对她的评头论足,已经开始炒豆沙了。
少量素油入铁锅,将豆沙倒入,慢慢翻炒约一刻钟。
酥类点心的外皮中有大量猪油,内馅便要稍干一些,否则容易让人发腻。
待豆沙成团,加红糖、白糖并玫瑰糖蜜,再点一些盐提味儿,炒到豆沙不挂在锅壁上为止。
谢毓将做好的玫瑰豆沙盛到陶钵里,放凉后盖上了盖子,放进了橱柜。
今天天色已晚,来不及做完,谢毓早早地便跟太子爷知会了一句,让那位柳大人等到明天。
“白芷!”她叫道,“明天记得早点叫我。”
白芷奇道:“这可不像你,怎么了?”
谢毓一笑,如三月微风,眼中却是满满的好胜心:“我要给那位柳大人一个‘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①庐江先生:郡望有时候可以作为号使用,最出名的例子应该是郡望昌黎的韩愈。】
柳泽:我怀疑你们是在秀恩爱,可是我没证据。
宋衍:(微笑)
谢毓:这两个家伙在说什么(懵逼)
————分割线————
我毓这章超帅!写完那句阿寒像个制杖一样从床上跳上跳下的x
猜猜我毓的荷包是谁送的?(阿寒感觉已经明显到不用说天使儿们就都知道了)
太子爷这家伙没喜欢过人,又一直居于上位不会表达自己,所以对感兴趣的女孩子的做法就是:摆在旁边看着然后偷偷乐(现实中请勿模仿,这样的结果一般都是凉凉)。
————分割线————
第5章 荷花酥
寅时末的天空晨光熹微。
谢毓想起自己上次这么早起的时候,还是个连刀都握不起来的小丫头,跟在一个怪脾气的御厨后面练基本功。
那个从宫里出来的御厨手底下有很多自视天赋过人的徒弟,但最终坚持下来的,竟只有她这个一开始被那些师兄师弟们看不起的“女流之辈”。
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让她的手心多了一圈刀柄模样的茧子,也让她练就了现在的熟练刀工。
这把文武刀便是这第一个师父给她留下的。
师父临走前,将这把没有名字的刀传给了她,并且取了“钟灵毓秀”中的两个字,将其命名为“钟灵”。
钟灵是把好刀。刃薄且锋利,削起萝卜的皮,一点萝卜肉都不会挂下。
深红的心里美萝卜和橙黄的胡萝卜先切滚刀块,然后快速剁成碎末,放入纱布中挤出汁液。
取两只大瓷盆,倒入高筋面粉、白糖和猪油,搓成沙状,然后将两种颜色的萝卜汁分别倒入。
揉面要用对劲儿,面团才能光滑有韧性。谢毓骨头轻,人生的又娇小,便只能踮着脚,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上去。
这也是基本功的一种,当初整整练了一个月。
最初还有人嘲笑她将半个身子都沉在盆里的的样子可笑,等三十天过去,她手底下的面团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变成坚硬的团,那些人便再不敢出声了。
谢毓等面团变得不粘手了,把湿润的纱布覆在上面,在灶台附近醒发。
她松了劲,刚才的精神气便都没了,早起的困意劝都袭了上来。
谢毓心道:“精神头不足可做不出好点心,我先歇一会儿吧。”
她打着哈欠,拍了下白芷的肩,声音沙哑地说道:“我眯一会儿,你过两刻钟叫我。”
白芷正在淘米,闻言还以为她要先回房,便定定心心地淘满了三次,一回头,却见谢毓已经倒在小厨房门口的稻草柴禾堆上,靠着附近灶台散发出的暖意睡过去了。
“阿毓!”白芷哭笑不得地叫了声,上前去拍谢毓的脸。
谢毓正是最贪眠的年纪,这点动静丝毫不影响她酣眠,只是神智不清地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般,把白芷的手“赶走了”。
小厨房的门大敞着,北风“呼呼”地往里灌。白芷想着她这么睡,起来肯定要头疼,叹了一口长气,任劳任怨地准备回房给她拿床备用的被褥来。
不料她刚出门,就撞见了准备去上早朝的宋衍。
小厨房是宋衍去太极宫的必经之路,只是平日里这个点儿白芷都在厨房里帮忙为早膳做准备,倒是一次都没碰见过他。
白芷连忙低下头,福身道:“奴婢请太子爷安。”
宋衍见她莽莽撞撞的样子,蹙了下眉。
他今天穿了件纯白的银竹镶边缎子丝绵大袍,双手拢在狐皮制的的暖手筒里,但脸色还是冻得惨白。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才说道:“免礼。”
他依稀记得她似乎是跟谢毓关系不错的那个宫女,心道莫不是谢毓出了什么事,转过头朝张令德使了个眼色。
张令德顺着主子的意思,敛着眼皮盯住白芷的脸,佯装愠怒道:“姑娘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干什么去呢?”
白芷被他那副尖而沙哑的嗓子一吓,连借口都忘了想,脱口而出道:“阿毓……谢姑娘她做点心做乏了,现下正在里面休息,奴婢寻思着给她拿床被褥来,别不小心受了风寒。”
她说话快,嘴上跟装了弹簧似的,一长串“叭叭叭”地说完了,才发现不对。
谢毓这情况,往好听里说是随性,往难听里说便是渎职。
况且看谢毓每次从太子爷那儿回来丢了半条命的样子,怕是并不得他的脸。
若是宋衍追究起来,赏她几大板子都是轻的。
白芷的额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支支吾吾地想说些什么弥补一下,却猛地咬到了舌头,眼泪都疼出来了。
宋衍却是全然没在意她这副窘迫样子,视线顺着白芷的话,绕过她,朝小厨房里一瞟。
谢毓恰巧翻了个身,脸正对着门口。
她今天梳了个垂挂髻,头顶上翡翠珠花的坠子挂了下来,贴在她脸上,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更为素净。
谢毓睡得很熟,脸颊微微发红,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疏影,大约是在做什么美梦,左脸的酒窝显了出来,像是盛了半碗蜜一样甜。
宋衍看着她,不知怎的,心里忽然跟有蚂蚁爬过似的一阵酥麻,甚至有种想凑过去戳一下那个酒窝的欲望。
白芷泪眼汪汪的,在一片朦胧中偷偷看了宋衍一眼,却见他死死地盯着谢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