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语气竟有着一丝欢乐与解脱。
绿枝从未见过如夫人这般纯粹的人,爱一个人,就是包容他的所有,忍让爱人不讲理的家人,疼惜爱人与别的女人的孩子,与爱人情谊相许,不算轰轰烈烈,却也细水长流,润物细无声。
日子在一片沉闷中过去,转眼已是正月底。
今儿是个好天气,日光温暖,微风和煦,院子里花香阵阵,透过镂花窗飘进来。
书案前,季月发丝轻挽,一身素白长裙,披着白裘披风,右手执笔,郭娆偏着头,边敛袖磨墨,边笑着念季月写的诗。
“一生相思为一人。”季月放下笔,掩着唇咳了咳,淡淡笑道,“这是你父亲写给我的,还有很多呢,但我这句记得最深刻。”
伸手抚向那带着墨香还未干的字迹,她唇角带着幸福:“他那呆子,不会作诗,不会作画,只喜欢经商赚钱,我都不知道当初怎么喜欢上他的。”
“他还老是惹我生气,每次赔罪就抄一大堆情诗塞进枕头里,还说些肉麻的话,让我无奈却又高兴。”
郭娆看她带着回忆的甜蜜,唇角带笑,静静地倾听。
“母亲让我每日去给她请安,他总担心母亲刁难我。有一次我只是奉茶的时候突然心口疼了一下,他便紧张得什么似的,后来还差点和母亲吵起来。”
“在凤阳,他母亲虽然不喜欢我,但他爱我,后来还有了你,我便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我……噗――”
话未说完,一口血喷出来,溅在墨香四溢的画卷上。
季月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支撑。
“娘——”郭娆扔了墨锭,慌忙蹲下,想抱起季月。
季月唇角血迹殷红,呼吸沉重,抖着唇,胸口大肆起伏,倒在郭娆怀中。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上郭娆的脸,声音气喘:“……娘还是撑不到……等你定亲……”
郭娆眼里泪珠哗哗落下,紧紧反握住她,哽咽着:“……娘。”
季月艰难地扯出抹笑,眼隐泪光:“……好孩子,娘知道你一直……一直在想什么……只是,害死你父亲的人,不止是那些贪婪官员……更……更有郭家的人……眉眉,他们是你父亲的兄弟……娘希望你……放下仇恨……自……自己好……好好生活……”
季月唇角不断涌出鲜血,和煦金黄的阳光下,那血还升腾起白色的热气。
郭娆听着季月的话,一下子滞住,原来母亲,她都知道。
季月强撑着一口气说完,目光已经渐渐迷离,唇角含笑看了郭娆最后一眼,手最终无力垂落。
第19章 他的怀抱
每年凤阳的春日,郭娆很快乐。
爹爹会带着她和小攸还有娘一起去莲月湖踏青,爹爹教她骑马,抱她乘船,给她摘粉嫩的荷苞,捏她的脸和她打赌。
小攸会一直跟在她身后,牵着她的手甜甜地喊她姐姐。娘会在一边拿着她与小攸的零嘴儿和披风,坐着笑看他们打闹。
今年的春天格外的冷。
夜风刺骨,声声经文如鬼魅缠绕。
宽大的正堂,白色的挽联冰冷飘动,黑色鎏金的棺椁,白脸红腮的纸人,沉闷欲呕的香烛,还有那一声声让人悲痛的地藏经,让郭娆觉得恍若在梦中。
绿枝提着食盒进来,就见郭娆跪在灵前,素白的丧服,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烧着冥钱。
她心里一痛,夫人去世,老夫人闻噩耗晕倒,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国公府一片混乱,小姐的眼神也再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不哭不闹,却比谁都痛。
绿枝放下食盒,蹲下,抓住了郭娆烧着冥钱的手,劝道:“小姐,您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一点。”小姐无依无靠,现在最大的依仗就是老夫人,可老夫人一倒,小姐还是孤家寡人,她不吃饭,没有人会关心。
郭娆恍若未闻,推开她的手。
绿枝看着她这些天要死不活的样子,突然就上了脾气,抢过她手上的冥钱扔掉:“你以为我们不难过吗?不是只有你在伤心!可是,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夫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你快乐,可你看看你自己,整日要死不活的,如果是这样,夫人当初何必带你来京城,还不如就留在凤阳苟延残喘!”
郭娆泪眼朦胧地看着绿枝,眼神凄楚。自季月死后,第一次缩着身子哭了出来,像个迷茫的孩子。
灵堂里回荡着女孩声声抽噎,孤单又凄凉。
绿枝面色不忍,等她哭够了,才过去替她擦了泪,安慰道:“起来吃饭吧,夫人虽然走了,但日子总得过下去。”
起身就要扶起她,郭娆顺着她的手起身,但却因跪得太久,又很久滴米未沾,身子虚脱向后倒去。
“小姐——”
大堂外忽然白色身影一闪而过,迅疾如风,揽了郭娆的身子到怀中。待绿枝看清是谁,伸出去扶郭娆的手一僵,心里一惊:“世子?”
季瑜并未看她,只是看着怀中面色苍白憔悴的人,淡淡说了句:“下去。”
绿枝知道,这声‘下去’,是对她说的。
但据她了解,小姐与世子好像并不熟悉,而且小姐如今精神恍惚,这大晚上孤男寡女,即使明白世子不是那种人,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孟安看出这位大姑姑的犹豫,从角落里出来,请道:“世子知道分寸,绿枝姑姑不若先陪小的下去吃杯茶?”
他的语气虽是客气询问,却有着强硬与不容拒绝。
这是非得让她离开了。
绿枝暗觉事情不简单,但却无法在此时弄清事情真相,想到以后小姐是要在国公府长住,她不好闹得太难看。权衡再三,于是离开了。
孟安随绿枝一起离开,出门时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季瑜怀中的人眼神呆滞,身子却哭得一颤一颤的。
她本就纤瘦娇小,这副脆弱易折的模样,仿若雨中娇花,被垂打摧残得不堪重压,想要教人怜惜与保护。他开口,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轻与柔:“别伤心……我会陪着你。”
鼻尖充盈的一股清清竹香,郭娆感觉很熟悉,独有这个清冽味道的主人曾经救过她,郭娆心底里对他莫名的信任。她抬头,对上的就是一双幽深无底的凤眼。
这双眼睛和连欣很像,却又不同,连欣的眼中是鲜活与灵动,而他,一眼望进去,就像看不见底的深渊,高深莫测。
郭娆意识到自己在谁怀里,挣扎着就要出来,但刚要站好,双腿就没力气般软下去。季瑜强势地没再放开,揽了她抱坐在棺椁前的团蒲上,而后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吃食,安慰:“乖,你现在身体很虚弱,先吃点东西。”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有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郭娆想起那日他救她,他说‘别怕,我在'。也许是那一命之恩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此刻她太脆弱无助,她整日的一身防备卸了下来,没了力气也不再挣扎,索性靠在他怀里,手攥着他的衣袖。
她道:“……谢谢你。”声音有些沙哑。
季瑜没有说话,体贴地拿起水喂她。
郭娆乖顺地喝了几口,看着面前面容俊美,沉默不言的人,她忽而冒出一句:
“你知道吗?我不是娘的女儿。”
季瑜的手一顿。
郭娆仿若未觉,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棺椁,说出来的话好像是积压在心中已久的,只是一种倾诉。
“我从没见过我的生母,曾经听祖母那边的人说,我的生母是父亲的一个远方表妹,是祖母硬赐给他的。因为……因为娘不能怀孕,祖母很不喜欢她,还总是针对她……”
“后来生母生我难产死了,娘将我抱在膝下养着,当亲生女儿一样。可是……我当时不懂事……呜呜……我……”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些哽咽。季瑜轻轻拍着她的肩,无声的安慰。
“祖母买通奶娘挑拨我和娘的关系,说是娘毒死了我的生母,可娘对我那么好,那么温柔,我舍不得怨她,可祖母对我说,对杀母仇人仁慈,就是对生母的不孝,后来我对娘又怨恨又想亲近……”
“直到有一年,我落水得了重病,大夫都说准备后事了,是娘没日没夜衣不解带照顾我,我才挺了过来……”
“父亲死后,族里人都想着怎么夺我父亲的家产,还欺负我和娘,她们还让祖母将我嫁给年过六旬的地方官做妾……娘怒火攻心,硬是护着我,送我来京城。”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她还瞒着我……她病得那么重还瞒着我……我看见她吐血了……好难受……好难受……呜呜……”
昏黄烛火的灵堂,安静幽幽,只有断断续续的细声啼哭,绕梁穿堂。
女孩靠在季瑜怀里,呜呜抽泣了半天才抬头,泪眼朦胧看着他。有些怯怯,又可怜巴巴的:“大表哥……那日在后花园,其实我说了谎,我不喜欢姚真,我想嫁给他只是想借他逃离国公府,在这府里我的身份虚假,我总是害怕谎言被拆穿,被所有人嫌弃。”
她拉了季瑜的衣袖,直直望着他:“你不会怪我对不对?表哥,虽然你表面看起来总是很冷,但是我知道,你其实一点也不冷,不然为什么总是对我那么好。自从父亲死后,你是除了母亲,第一个让我感觉有安全感的人,我是真的将你当哥哥,不想受你轻视,我会难受的……”
第20章 真实身份
翌日,微风正好。
松风堂。
张氏探望完老夫人,浑身疲惫,揉了揉额角,边走边道:“给各府的请柬都发出去了吗?还有,寒山寺的度空法师什么时候到?”
“回大夫人,都发出去了,度空法师大概明日就到,这两日一直都是法师的弟子在灵堂。”
度空法师年少出家,四大皆空,一生奉行普度众生,品行高德,如今一百一十九岁,也是寒山寺住持,很有威名,豪门贵族里办丧事都请他超度亡灵,连皇亲国戚都不例外。
“那就好。厨房那边怎么样?还有丧事的各项采买,可别出了差错,国公府的丧事,还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办得不好,可又得说我这个长媳怎么着了。”语气有些嘲讽。
“大夫人放心,所有的东西都按照簿子对了两遍,厨子也请了天香楼最好的厨子。”
“那就好。”
老夫人的幺女死了,老夫人又病倒了,张氏掌管着国公府,如今这些杂事全落在她身上。她还要天天应付那些来拜祭的人,真是头昏脑涨,心力交瘁。
几道身影渐渐走远,郑氏才从廊柱边走出来,啐了一口:“平日装模作样,这就是报应!”说完也出了松风堂。
踏上长廊,就发现张嬷嬷在拐角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什么,神神秘秘的的。郑氏好奇,偷偷摸摸地走过去。
张嬷嬷似有所察觉,眼睛敏锐地扫过来。
郑氏猫着的腰一顿,步子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略有些尴尬地开口:“啊,张嬷嬷,我……路过的。”
张嬷嬷平日看着也挺和蔼的,却不知道这次怎么了,郑氏刚说完,张嬷嬷只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然后挥退男人,兀自转身离开。
今儿早上老夫人一醒来,就听说表小姐昨晚在灵堂晕倒了,幸亏世子爷看见了才将她抱回房,不然这大冷天的就要在地上躺一晚了。老夫人忙不迭喊了她就去菡萏阁探望,她去时表小姐还未醒,于是就问了一下表小姐身边的丫鬟她的情况,听说没大碍她才放下心来。
回到松风堂,就看见外面候着一个人,正是差不多一月前她派去凤阳的探子,听他说出打探到的情况,心里激起惊涛骇浪。
表小姐竟然不是三姑奶奶的亲生女儿!
郑氏被无视了,有些气愤:“哼,神气什么,等我女儿当了太子妃,看你们还敢瞧不起我!”
却说张嬷嬷来到内室,就见老夫人正躺在床上喝茶,见她进来,问道:“怎么样?阿娆没事吧?”
张嬷嬷面色有些复杂,回道:“表小姐没事,大夫说是因为几天滴米未进,体力不支才昏倒的。”
老夫人一听,有些心疼:“这孩子,先是没了父亲,现在又没了母亲,可怜见的。我现在年纪也大了,护得了她一时,却护不了一世。我考虑了很久,想着等那孩子孝期过了,我就向皇帝求道恩典,封那孩子个县主最为稳妥。身份提高了,又有国公府撑腰,将来就算没有我,她嫁出去也不会轻易被人欺负。”
张嬷嬷见老夫人说得头头是道,处处为表小姐考虑,可见是真心喜欢那外孙女。她突然有些不忍心告诉老夫人她刚刚得到的真相。
老夫人见张嬷嬷低着头神游天外,不由蹙了蹙眉:“心棋,你怎么了?”
张嬷嬷抬头,看着老夫人斑白的两鬓,沧桑的眉眼,还有那哀伤的眼神,突然有些替老夫人难过。
老夫人为人固然有些狠毒,但对自己的儿女却是真心实意的好,尤其是三姑奶奶,那是放在手心里疼着。三姑奶奶出嫁不能归娘家,更是年年替她抹泪牵挂,担心她在郭家受欺负,遭婆母冷眼。
三姑奶奶却为了一个男人,如此欺骗自己的母亲,将一个外人带进国公府,让老夫人年老体迈还替一个本无血亲的人忧思难安。
她也是看着三姑奶奶长大,将她当亲生女儿般对待,此刻却忽而生出一种愤慨。
心中踯躅良久,还是决定告诉老夫人真相。
“老夫人,表小姐她……”
老夫人一惊,担心她出了什么事,赶紧道:“阿娆她怎么了?”
看着老夫人紧张的神情,张嬷嬷再也没了犹豫:“表小姐不是三姑奶奶的亲生女儿,她是郭言的妾室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