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以往,他在她面前收敛锋芒,露出发自内心笑容的模样。她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是被他包容纵容的,无论她说什么或要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他会浅浅勾了嘴角,眉眼温润说:好。
想到这里,脸颊忽然有些发烫,郭娆率先移开了视线,故作镇定端起面前的茶,轻轻啜了一口。
两人心思各异间,孟安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手上拿了一封信,恭敬呈给季瑜。
“世子,柳二公子的信。”
暧昧涌动的氛围被打散,季瑜目光自若从女孩晕红的脸上移开,但唇角却不自觉地扬了些许弧度。
也没心思看信,正接了要随意放下,却忽然发觉手感与平时有异。眉梢轻皱间,也没避着郭娆,他直接打开了信。
里面露出一个稍小的信封,黄棕色封皮,与外面的信封颜色无异,只是大小区别。
信中之信,在外人看来,无端多了几分神秘。
季瑜抽出小信封,扫到署名时,原本打算拆信的手顿了下。
他脸色淡淡,看不出情绪,手却从封口收了回来,然后将其原封不动搁在了棋盘角落。
郭娆见信分两封,就觉出些奇怪,后又见他停了撕开封口的动作,将信搁置一旁,且并没有继续深拆的打算,就暗想,可能是信很重要,她一个外人在这里,他不方便拆开。
每个人都有不能袒露于人的一面,平凡普通的她也有,更何况像季瑜那样出身贵族,身在仕途的男子。
如是想后,倒有些了然。
郭娆又浅抿了一口茶后,就打算识趣告辞,茶杯放下之际,视线还是好奇地往信封上瞥了一眼。
却未料,这一瞥,竟有些愣住。
黄棕色信封中间,字体稍大,却不减娟秀柔美。
郭娆幼时启蒙,就临摹过各种书法,见得多了,自是不难猜出,这为女子字迹。
但刚刚孟安说,信是柳二公子的。
那位柳二公子,是他的好友,她也曾见过一次,好友之间互相通信很平常,但为什么柳二公子的信会变成一个女子的了。
忽然又想到,这信分了两封。
朝歌虽然民风开放,但女子名声还是很重要,为了避嫌,鲜少有女子主动给男子写信。那毫无疑问,外面大封定是柳二公子的字迹无疑,目的是为了掩盖……
掩盖。
这个词无端让郭娆心中堵得慌,季瑜竟与女子私下通信。
放下茶杯这个动作下,这些想法不过一瞬间,收回手之际,忍不住又扫了眼小信封。这次看向了左下角落款,因匆匆一瞥,所以并未看全,只见最上面‘柳如’两字。
柳二公子是太傅之子,上有长姐柳长慧,早已进宫为妃,下有三妹柳如宛,如今待字闺中。
那这未看全的‘柳如’二字,赫然是柳如宛无疑。
一个未出嫁的闺中少女,冒着名声被损的风险,借兄长之名,偷偷摸摸给一个未娶妻的男子写信,还能因为什么?
郭娆突然就像被人泼了一头冷水,心中这几日因他小小纵容而产生的无名欢喜一下子荡然无存。
原来季瑜身边,并不是只有她一个的。
是了,他这样一个样样顶尖出众的青年才俊,身边没个女子倾慕,那才叫不正常。
那柳如宛,听说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家世也好,与他相衬相配,而她……
旁边的人似乎察觉了她的异常,眼眸微敛,泰然自若拿起信,然后让孟安放到了书案上。
他若当作不在意还好,如此避着她,倒真显得欲盖弥彰。
郭娆胸中闷了一口气,无端还冒出几分酸涩,霜香居是再也不想呆下去了,勉强笑说了几句,来不及或是不愿看对面人脸色,就匆匆告辞离去。
季瑜坐在原处,抿唇看着突然疏离万分,看也不看他就仓惶离开的背影,再瞥信时,脸色很有些难看。
第35章 互相伤害呀
郭娆自父亲死后这一年,没了庇佑,经历过各种辛酸苦楚,看得多了,早就明白了人情淡薄。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谁好,当初季瑜一直待她不同,除了以为她是他表妹,恐怕还因为她的样貌。
食色性也,女人的第一直觉告诉她,他对她有好感。
灵堂那晚,他忍不住吻了她,正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后来老夫人逼她,她才敢大着胆子脱了衣服去勾引那个看起来从来冷如冰的男子,想博他怜爱。
他确实对她很好,包容退让,最后纵得她都有些忘乎所以了,差点忘记自己的身份。
当初接近他时,不是没想过他以后会有其她女人,但当真的看见他与别的女子暗有往来时,心中除了有危机感,她竟还会生出丝无法言明的酸涩。
也许,真的是季瑜对她太好了,竟让她生出了一种独占欲。
郭娆看向菱花镜中的自己,镜子里倒映出一张精致媚人的脸,她细细看了看额头的伤口,那里滑嫩白皙,哪里看得出曾经受过伤。
毕竟是年轻貌美的年纪,没有哪个女子喜欢身上无故留着疤,她弯了弯唇,抑郁了几天的心情有些消散。
如今也想通了,那日是她冲动了,她接近季瑜本来就是别有目的,又怎能自私地要求他一心一意?
他喜欢她,她会满足他,她有求于他,要他帮她,一样换一样,很公平。
如果就因为看见他与别的女人有往来,就赌气放弃他,未免太幼稚,心中也会不甘,毕竟努力了那么久。
“小姐,姚公子上府了,他说相见您一面。”香云撩了珠帘进来,轻禀。
姚公子?
郭娆眼中闪过疑惑,第一反应是这位姚公子是谁。
见小姐像是忘了这个人,香云提醒了句:“那位姚公子,出自长宁伯府,去年冬月选亲中,夫人千挑万选看中了他,小姐还和他在后花园见过一面。”
郭娆垂眸,忆起去年冬月选亲,脑子里忽而浮现一片梅花林中,斯文腼腆的白衣少年。
原来是他。郭娆皱了下眉,因为季瑜所说过的一些隐秘,最后她和他的定亲之事不了了之,也没再和他见过面。事隔这么几个月,他还来找她做什么?
郭娆下意识就要拒绝,只是话刚要出口,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顿住。
她从梳妆台前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这几日刚下了场雨,雨过天青色,百花争艳,连竹子都带上了香。郭娆闭上眼,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她想起那日,与姚真一起赏梅,后来遇见了季瑜,季瑜面无表情,但眼中却蕴着清晰可见的怒。
那时她以为,他是将她当妹妹,所以恨铁不成钢,讥她被情窦初开蒙蔽了双眼,居然要与那样的人家定亲,如今想来,却又品出了几丝不同。
若有所思间,郭娆缓缓道:“带他到后花园,我马上就来。”
姚真站在晚风亭,眺望着不远处的梅花林,目光悠然想着去岁冬日里与心上姑娘的相谈甚欢,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
那日的相见,除了最后他的贸然相问略显唐突,全程都是愉悦的。他能感觉得到,郭姑娘很满意他,但不知为何,最后亲却没有结成。
后来再次见面,是在她母亲的葬礼上。棺椁前跪着的孱弱身躯,孤单颤抖,弱小可怜,他怜悯心起,就想上前安慰,却被自己的母亲以晦气为由厉声阻止,最后只能遗憾离去。
这次偶然听闻母亲要又上魏国公府见国公夫人,他想都没想就找了借口和她一起过来,就希望再见她一面。
想起郭娆明媚如花的笑靥,姚真一颗心忐忑又期待。
郭娆一到花园,就见到亭上那道坐立难安的身影,她顿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姚公子。”
佳人的声音如风铃悦耳,姚真一下子识别出,他蓦地转身,脸上满是惊喜:“郭姑娘,你来了!”
瞥见他脸上腼腆的红色时,郭娆目光有些复杂,不过很快就掩了下去。而后浅笑颔首,邀他在亭上坐下,饮茶看鱼。
或许在喜欢的人面前,人有时候真的会变得不像自己。就像姚真,一个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现在见了喜欢的姑娘,面上是按捺不住的喜悦,平时的沉默寡言一扫而光,想方设法逗郭娆开心。
郭娆貌似兴致很好,不时地回应几句,两人氛围颇为融洽。
直到她的婢女香云上亭,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姚真见状,怕郭娆有什么重要的事,于是询问了句,郭娆笑着摇头,说无事。
只是没过一会儿,她却道:“姚公子,东边的牡丹花现在开得正艳,不如我们去赏花?”
心上人开口,怎能不应?再者他也觉得一直坐着喝茶有些无趣,散步赏花他更有话题可说,于是毫不犹豫点了头。
两人走在白色鹅卵石小径上,一路说笑。
四月到五月正是琼花开放的季节,大朵大朵的洁白花朵,在微风下摇摇欲颤,一行人走过来,刚好有一瓣落在了郭娆发间。
姚真看着眼前素裙打扮的姑娘,她发丝半绾,只插了只檀木簪,洁白花瓣缀在发间,清雅气质不食人间烟火,衬得她如皎月仙子。
他的心砰砰直跳,无意识就伸出了手,想去抚一抚她乌黑柔亮的发丝。
郭娆见姚真眼神痴怔朝她伸手,下意识就要后退,只是余光瞥见假山旁熟悉的白色衣角时,她蓦然止住。
孟安随主子从松风堂出来,拐了两道游廊,就要穿过花园入前院,岂料刚到假山,就碰见了面前郎情妾意的一幕。
只见几步之遥的琼花树下,两道素衣身影相对而立,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定格的画面,是年轻男子抬手轻抚女子发丝,女子目光盈盈,柔情对视,再加上不时飘零纷飞的花瓣如雨,场景看上去如画般怡人。
当然,如果忽略旁边人浑身煞气,握得咯吱响的手,这郎才女貌的画面,的确称得上赏心悦目。但现在在某些人眼中,这一幕恐怕悦目过了头,于是就成了刺眼。
孟安心里还暗暗道,怪不得这几日表小姐没再找主子下棋,原来是有人陪啊。
看着树下还双眼对看,无知无觉的两人,他感受着身旁的低气压,缩了缩身子,手抵着唇重重咳嗽了声。
一声清响惊动了树下的两人,姚真瞥见有人来,如梦初醒,慌忙拂落了郭娆发上花瓣作掩饰。郭娆亦然,吓得后退两步,赶紧拉开了与姚真的距离。
有些事情,本来没什么,但反应过激,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季瑜面无表情看着两人。
姚真见是魏世子,心下有些紧张,慌忙见了礼。
季瑜连个眼神也没给他,缓缓抬步上前,盯着郭娆看了许久,面上难得还露出丝笑意:“既是与人说话,这样慌张做甚,哥哥又不是豺狼虎豹,还能吃人不成?”
他虽然在笑,语气却很冷,眼底也尽是如寒霜刺骨的凛冽,毫无笑意。
这是那日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郭娆镇定后行了礼,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清浅一笑,非常客气:“表哥误会了,表哥对阿娆的好,阿娆一直记在心上,又怎会视表哥如虎豹?刚刚是阿娆脚不小心踩在了裙摆上,担心摔倒,所以才一时慌乱。”
季瑜一声呵笑,没回话,视线却睨向了一旁的姚真。
魏世子虽然性情冷淡,但待人处事的基本修养还是很好,可不知为何,姚真总觉得魏世子非常不待见他,看他的眼神比之普通陌生人还要多上三分冷意,从上次梅林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魏世子。
姚真本就是个窝在书院只知读书吟诗的书生,气势哪里比得过工于人心,文武皆全的季瑜。
眼下他视线扫过来,姚真如芒刺在背,开始讪讪地为自己刚刚的一时失神轻浮找理由:“……郭姑娘所言不假,刚才我看见有花瓣落在她发上,想要替她拂下来,可能是我的动作太过忽然,略显唐突,惊着了郭姑娘,郭姑娘后避不及,不小心踩在了裙摆上……”
看出了他在季瑜面前的无形拘束,郭娆特意过来为他解围,他一说完就帮他转移了话题,说起刚刚谈论的花种。毕竟旁边还有个大活人,言笑晏晏几句后,郭娆表示还有事情未忙完,于是结束谈话。
姚真不是不懂眼色,明白郭姑娘这是在找借口让他先行离开。原本他今日会出现在国公府本也是借着母亲的名头,与郭姑娘一番谈话耗去了不少时间,想必母亲那边也快结束了,思来想去还是依依不舍告了别。
临走之际,面对眼前一座无形压迫,姚真还是鼓起了勇气,涩呐呐说出了今日前来的目的。
“……郭姑娘,端午将至,到了那日,我……你是否有时间,我们可以相约一道去罗乙河畔看赛龙舟。”
话刚说完,姚真就感觉到魏世子冷冷射来的一眼,凛冽又饱含嘲讽。
他脸上忽然一红,有种心思被人看穿的羞耻之感,也有种心虚,魏世子那个眼神中,仿佛洞察了他的所有事情,让他无所遁形。
可是,只要一想到当初那个不小心撞入他怀里的漂亮姑娘,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姚真的心虚害怕就全部被压下,满满被破芽悸动包围。他一眨不眨看着郭娆,就希望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郭娆浅笑着,想也没想就答应:“好。”
姚真得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离开。
目送他走远,郭娆转过身,也没打算多待,对季瑜一福礼,就要离开。
季瑜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你为什么还和他私下见面,难道你想嫁给这样的人?”
与他擦肩过,就听到这句。郭娆脚步微微一顿,仰头看他,坦然笑道:“大表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明白自己的身份,还是有自知之明。而且我看得出来,姚真是真心喜欢我的,说实在话,若是我能嫁给他,还算我高攀了。”
其实从发现季瑜与别的女人暗有来往时,她就想过,若是真不能依靠他,嫁给姚真未尝不可。姚真虽然性子懦弱,唯母是从,但要和他相度一生的人是她,姚真既然爱她,在一起那么多日日夜夜,她总有法子改变他。
她说罢,就要继续往前走,手臂却突然被人攥住,带着些温热。郭娆眸光微动,瞥向那只白皙修长的手,随即目光上移至他俊美的脸上。他凤眸漆黑,像蕴着火,却一言不发。
初始郭娆看着他的目光还隐约带着期待,但等了许久等不到他开口,她心中已带了失望。
她唇一抿,使劲甩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