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愕的夏洛琳回忆她好像并没有向帕格尼尼介绍过自己。
“你忘了吗,结束后有人认出了你,说‘这是上次出席肖邦音乐会的c小姐’。请问帕格尼尼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放下茶杯,开始慢慢靠近她。
“夏洛琳,您可以叫我的名字……”
她有些愣愣地看着走到自己跟前的大师。
帕格尼尼在她身前俯下身子,轻拾起夏洛琳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白皙幼嫩的手和他的遒劲沧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手指纤长,指骨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指甲被精心修理过,整只手似乎时刻准备着进行高水准的演奏。
虽不算得天独厚,却也是天生的小提琴手。
而现在,本该稳健的左手,静静地在帕格尼尼的掌心颤抖着。
“你一直没注意到你的手有些不对劲吗,夏洛琳?”
“唉?”
听到这话的夏洛琳才将注意力分给了自己颤抖的左手。惊讶的她刚想抽出来,就被帕格尼尼捉住了。
“别动,我检查一下。”
大师开始细细排除着每一根手指的不妥之处,并顺势帮她做着疏导和按摩。
“还好,没有伤到。看来你的手指可以承受这样的技巧,只不过似乎太久没有这样高强度的爆发过了。有些使用过度,这几天你要好好休息了,不要在让它受累了。”
帕格尼尼分析着现状,并十分严肃地嘱咐着夏洛琳。
“其实,我以前并没有做到过像今天这样。我很惭愧,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用尽全力去演奏了。先生,谢谢您,您给了我突破的契机。”
夏洛琳感受着大师的爱护之心,向他诚实地坦白着自己的一切。
“你所说的用尽全力是指什么呢?是把那些恢弘的技巧都用在一首曲子表现出来,还是用近乎不可能的速度拉完一首曲子?”
帕格尼尼放开她的手,直起身子柔和地看着她。
“你的琴声告诉我,你一首你拉过的每首曲子都倾注着你所有的真心。孩子,不是只有辉煌的技巧才叫用尽全力,你对你的音乐是否虔诚才是这一切的根源。”
“毕竟对我们来说,技术只是一种手段。永远都可以被更好的替代,而心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虽然你还有欠缺,还有可以提高的地方。但我在你的琴声里找到了很可贵的东西。”
“这是我,这么喜欢你的根本原因。”
夏洛琳听着帕格尼尼对自己的话,负手而立的大师像怜悯世间的神灵,指引着她无所安放的魂灵。
她的心神饱受冲击,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能轻轻地近乎呢喃地呼唤着这尊称。
“先生……”
“其实,夏洛琳,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你叫我‘老师’。”
没有一丝玩笑意味的帕格尼尼十分真诚地向夏洛琳说出了他的想法。
夏洛琳被“老师”这个词引得连灵魂都开始震颤了。她的心跳似乎要超过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不可置信的怀疑与欣喜将她层层淹没。
然而和蔼可亲的帕格尼尼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的世界轰然倒塌,整个人入坠冰窖——
“孩子,只要你跟我坦白,你的技艺来自多少年后。”
“先、先生,我听不太懂?”
夏洛琳企图说服自己是听岔了,曲解了帕格尼尼这句话的意思。
紧跟着的来自小提琴之神的补充却将她的幻象击得粉碎。
“那我换个说法吧,孩子。你和我隔了多少年的时光,你来自距今多少年后的未来呢?”
上一秒还是天神的帕格尼尼,在夏洛琳眼里,这一秒瞬间变成了堕天的路西法。
他的身后站着的不再是天使欢歌的天堂,而是恶魔丛生的炼狱。
夏洛琳头脑轰鸣,空白延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心快要变成荒漠。
这和主动透露给肖邦不一样,被人瞬间洞悉着自己的秘密让她不寒而栗。
见到帕格尼尼有多幸福,现在她就有多恐惧。
第52章
“帕格尼尼先生,您、你在说些什么呢?这个玩笑一点后不好笑……”
少女猛地抽回了自己的左手, 与她的右手交握。她用右手的手指紧紧按着自己的手心, 妄图将那愈演愈烈的颤抖压制下去。
夏洛琳告诉自己应该冷静,但一切在帕格尼尼目光如炬的坚定眼神下避无可避。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她不能说的秘密已经被人一眼看透。
“夏洛琳,我认为你应该知道我——除了那二十四首随想曲,我目前并没有出版过别的曲子了。”
瞳孔放大, 少女因帕格尼尼的话而呆滞。
“《b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虽然写在六年前, 但曲谱我并没有公之于世。”
“这首曲子我演出的并不多, 我给出的乐谱也只是乐队部分。”
“就拿第三乐章来说,你对它太熟了。就像已经听过千百遍、在琴上练过无数次那样水到渠成。”
大师的话语听不出丝毫波澜起伏, 没有意外、没有指责、没有愤怒。
恍恍惚惚抬起头, 夏洛琳看清了帕格尼尼脸上的表情, 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
“而且, 我不太相信一个人听一遍就能把我所有的音乐都记下来——你身边那位在台下记谱的先生,他都做不到吧?”
“先生、弗朗茨只是——”
“嘘,夏洛琳,”
帕格尼尼强势地打断了她的说话。他将手指放在唇边, 做出噤声的手势。
“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
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少女,小提琴大师满意地点了点头。
“最大的破绽,大概就是你的技巧吧——某个偷学的孩子只是让我觉得有些可怕了, 而你的技艺已经超出这个时代了。”
“当然, 你还是赢不了帕格尼尼。即使你的技艺在用某些科学的经验和方式无限接近着我, 但永远无法复制我这双手。”
“孩子,你的左手已经向我告知了一切。你瞒不了的,小提琴可是帕格尼尼的生命。”
夏洛琳咬了咬嘴唇,她垂下双手放弃了挣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手指缩成拳,仿佛能给自己提供些许力量,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自己声线的平稳。
“所以,先生,您会觉得我是异类,要将我送去绞刑架上吗?”
“哈哈哈,孩子,我吓到你了吗?”
突然放声大笑的起来的帕格尼尼将夏洛琳彻底弄懵了。她不太明白,大师不是要审判她吗?
“果然你是个小可爱,你刚才的表情真的太有意思了。”
“唉?”
“夏洛琳,你怎么会是异类呢?你是天赐,是神的礼物。”
收起肆意笑容和随意的帕格尼尼,前所未有地认真,他向夏洛琳一字一句地宣告着。
“孩子,不要在压抑你的琴声了。它不该带着枷锁,你应该放它自由。”
情势突转让年轻的小提琴家的心上上下下,却又逐渐开始复苏回原本的心率。
镇定下来的她发现,这位大师竟然发现了她的顾虑。
“我不能演奏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音乐,我害怕在这里留下名字,我害怕我会让后世那些音乐消失。”
“先生,我不能,我背负不了那么大的代价。”
第一次,她将自己所有的顾虑和委屈全部倾诉给人听。
“我很抱歉,孩子,这就是为什么上天安排了我们的会面。”
帕格尼尼将手放在夏洛琳头顶,像位关爱女儿的父亲般揉了揉她绸缎般的黑发。
“我以帕格尼尼的名义,庇佑你的小提琴,庇佑你的音乐。”
小提琴家的双眼兀地睁大,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大师。
“而且,孩子,你是不是太小瞧了我们这些老古董音乐家?如果因为你,能写出那些旋律的作曲家再也写不出自己的作品了,那他就不是合格的。”
“你会去盗用他们的曲子吗?”
夏洛琳猛地摇摇头,频率堪比在琴上的揉弦,惹得帕格尼尼又一次大笑。
“那还有什么顾虑的呢?让他们听见你的声音吧,说不定,你还能给音乐带来些新的灵感。”
夏洛琳的眼睛开始跳动起绚烂的火光。她感觉自己身上的镣铐被解开了。只要她愿意,她就能触摸到这个时代的音乐。
“如果不想留下名字,你的代号就不错。我亲爱的学生‘c小姐’,你有继承帕格尼尼的潜质。”
大师为小提琴家破开了所有拒绝她靠近的坚冰。那扇她寻不到钥匙的大门,已悄然打开了。光线从细缝中争先恐后地射出来,闪耀得迷乱人眼。
就在这时,有序的敲门声响起,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随着帕格尼尼的一声应允,一位留着山羊胡子模样的男人走了进来。夏洛琳发现,这个人的瞳孔就像阳光下的猫眼一般。被他的目光扫到,便有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
室内原本欢好的气氛瞬间凝滞。帕格尼尼对这位先生的到来显得十分不快。
“我的‘撒旦’先生,你来有什么事吗?”
帕格尼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悦,似乎还带这些厌恶。
“我亲爱的尼科罗,按照你的吩咐,和这位小姐一起的先生已经到了。”
这位中年男士丝毫不为大师近乎无礼的行为所动,就像位管家一样绅士地行礼,报告着他要传达的信息。
“弗朗茨?您把他也叫过来了吗?”
有些意外的夏洛琳看向帕格尼尼询问道。
“你是不是对你引发的轰动有所误解,夏洛琳。如果我没带走你,不提前叫来那位先生,你们两位今天就准备被那些狂热的评论家、报纸人团团包围,直到他们得到想要的东西为止吧。”
翻了翻白眼的帕格尼尼用十分嫌弃的语气说着他习以为常的状况,看来对这种包围是十分讨厌了。
“小姐,请相信尼科罗是为您好。”
“乌尔巴尼,你逾越了。”
帕格尼尼骤然低沉的语调让这位先生挑了挑眉,他笑了下,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了。
夏洛琳感觉到屋内的气氛开始让她有种窒息感。帕格尼尼好像和这位先生很密切,却又对他十分不耐。
就像手指上沾染上的墨迹,和自身那么贴近,却是拼命想要甩开的污点一般。
“夏洛琳,天色不早了,和那位先生先离开吧。最近我都会在巴黎,你随时都可以来拜访我。乌尔巴托,把我的地址给她。”
接过地址的夏洛琳被那双猫眼盯得不寒而栗。她转身向帕格尼尼道别,准备和李斯特一起回家。
“你的你琴弓,夏洛琳。”帕格尼尼提醒道。
慌乱中她才发现自己琴弓和大师的瓜奈里放在一起,赶紧取过来拿好。
“祝您夜安,帕格尼尼……老师。”
听到少女的称呼,大师终于露出的久违的笑容。
“路上小心。手好了带上你的小提琴来。”
“是,届时请您指导。”
夏洛琳不知道,在她和李斯特离开的时候,这间硕大的房间内上演着怎样一场风暴。
休息间的门被关上了,室内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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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尼科罗,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小爱好?”
“闭嘴,别拿你肮脏的想法揣度我。”
怒意自话语间升起,帕格尼尼的已经极其不悦了。
“是,她应该不能归属到那些无用的商品里。”乌尔巴尼阴鸷地笑了笑,“一个可以拉出帕格尼尼的小姐?尼科罗,你给我带来了一个惊喜。”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帕格尼尼冲上前去抓住了他的领口,将他提到自己面前。
“我警告你,‘撒旦’。在我死前你若敢打她的注意,在你的诱惑还施展时,我便会亲手送你、下、地、狱!”
疯狂染上了帕格尼尼的脸,那是和拉着小提琴的他完全不同的他——演奏着瓜奈里的他是燃烧着自己生命的帕格尼尼,而现在隐藏着暴怒的他是随时可以豁出性命的帕格尼尼。
“哦,我亲爱的尼科罗,不必如此生气,在你还是‘帕格尼尼’之前,我不需要第二个‘帕格尼尼’。”
小提琴大师一把推开他。乌尔巴尼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但他没有一丝不悦,缓慢细致地整理好自己的领口。
“记住你的承诺,现在你可以滚了!”
帕格尼尼背过身子,不在分给这个人一丝关注。
“那么,亲爱的‘尼科罗’,夜安。魔鬼永远注视着你。”
他发出细细碎碎的笑声,欢快地带上了折扇门。
帕格尼尼打开窗子,晚风灌了进来。
今天是花月的第一天,他在风里嗅到了些春天的暗香。
“荻达,我听到了来自未来的音乐声了。很纯洁,很温暖,就像你一样。”
他对着清风在静夜里呢喃着,眼神温柔得像水一样。
那是谁都没有见过的,来自帕格尼尼的abbandonon。
靠在窗前的帕格尼尼,眼前浮现了那场痛苦的别离。
他似乎还能听见当时的自己无助的苦楚,来自青年时代的他无声的哀恸——
“上帝,我祈求您,不要带走她。”
他跪在她的床前,捧着她的手触碰自己的脸颊,祈求着她能好起来。
“尼科罗,我要离开了,你以后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