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小姐,你给我的难堪,我可要回敬给你了。”
琴弦泛起些森然的光泽,他扬起下颌露出了那张不怀好意的脸——
那是夏洛琳第一次在奥罗歇得到演出机会时,就被结怨的钢琴师莫雷尔的脸。
第二天一早,薇诺娜就急匆匆跑到了李斯特家去找夏洛琳让她今天务必不要去奥罗歇。
“所以,你就因为一封信,一大早来找我不说还让我放弃工作?”
“你没读信吗?瓦莉塔带着人在等你要给你难堪啊。”
“就因为她在等我我就要避让吗?薇诺娜,逃了今天明天我还是要面对的。”
“我、我不跟你说了,李斯特老师呢,我让他来劝你!”
“弗朗茨天还没亮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说起李斯特,夏洛琳突然有些担心,他从昨天拜访过帕格尼尼后就一直不太对劲。昨天他很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今天又很早就离开了家,让她询问都抓不到人。
“那可是位小提琴首席呢,瓦莉塔约你比琴却不跟你比钢琴,真的是太狡猾了!”
“狡猾?我亲爱的薇诺娜,我可没说我是钢琴家来着,我就和她比小提琴。”
听到了难以置信的消息,一脸惊讶的贵族小姐半晌说不出话。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夏洛琳,忘记了自己的淑女规范。
“放心吧,虽然用不了自己的琴,但只要是拉小提琴,我就有着绝对的自信。”
回过头的小提琴家灿烂的笑容成功感染了薇诺娜,她顺从地跟着她来到奥罗歇,心中却已经风平浪静。
“小姐,是您约我要比试提琴的吗?”
喝着咖啡等人的瓦莉塔听到问话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位穿着裙装的黑发少女。
“不,我约的是……你、你是女孩子?!”
咖啡被她嗑在杯垫上,她像受了什么惊吓般瞬间直起身来。
“有什么不妥吗,瓦莉塔?”
笑盈盈的夏洛琳边出现的薇诺娜冷哼的一句让这位小姐更加惊慌。
“注意你的言行,薇诺娜。”
陪着瓦莉塔的少年出声帮腔。
“闭嘴。”
少女们齐齐一致的怒斥让少年一脸意外和委屈。
“你、你,我、我们去包厢比琴!”
发现自己误会了什么的瓦莉塔立即想着补救的方式。
“就在这吧,有听众的话更容易分辨输赢呢。”
感受到对方善意的夏洛琳发现这一切都并不糟,看来自己似乎被卷进了一份争风吃醋的友情里了,女孩子果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她笑了笑,拒绝了私下解决的提议,说不定这个故事展开后会很有意思。
“那……你输了就……按我的要求为我拉一天曲子就好?”
“可以呀,小姐。”
夏洛琳接过那把崭新的琴,试了下音,皱了皱眉后又放松了神情。虽然琴弦手感略微生涩奇怪,但声音听起来很不错。
“你该不会在琴上动什么手脚了吧?”
“怎么可能,请不要怀疑我的身为贵族荣光!”
一直关注着夏洛琳的薇诺娜撇了撇嘴,将瓦莉塔拉到一边小声确认着,在遭到对方的反驳后稍微安了心。
“那先生您先来还是?”
“我先吧。”正装的提琴家先生侧身小声快速地继续说道,“您可以多熟悉下琴,虽然我对来此拉琴也很意外。”
这位音乐家对夏洛琳释放完善意后,就自行演奏了起来。
轻缓宁静的琴声从弦上荡漾开,就像清晨推开窗后吹面拂过的第一缕清风。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曲就是有这样抚平人心的力量,在那些优美的音符背后,满是典雅与恬静。
只是这首第二乐章的loure,一不小心就被染上了哀伤的色彩,反而不太适合在这晨间听了。
巴赫的e大调,应该是温柔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小提琴曲吸引着前来就座的客人,清淡的曲子配着美味的餐点,倒也十分合适。
悠扬的琴声结束,演奏家收获了大部分赞善的注目。
“您的巴赫非常值得细细品味。”
“谢谢,我期待着您接下来的演奏。”
两位提琴家之间根本不像是比试,反而把这当做一种友好的切磋交流。
夏洛琳决定用这首无伴奏的第三乐章回敬给这位同行,现在日渐高升,小提琴还是欢快些好。
薇诺娜一脸期待地看着准备演奏的小提琴家,成功让瓦莉塔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等等,”傲娇的少女打断了准备开始的演奏,指了指薇诺娜道,“一切的起源是我和她的争执。这位先生的曲子代表了我,那你应该代表她。拉首民谣的曲子吧,要配得上这里,还要足够民间小调哦。”
“您确 定吗?”
这个要求让夏洛琳忍不住发笑,这两位小姐关系应该是真的好才对。
坚定点头的少女让架好琴的小提琴家挑了挑眉,她随即换了个把位,自信而激情地落下琴弓,那把崭新的小提琴开始了它欢快的高歌。
该怎么形容那段旋律呢,它和那段巴赫对比鲜明,简单质朴到像是在威尼斯随处都能听到的小调,但它却仿佛拥有着魔力般,吸引着每个人的注意。
欢快的断奏过后,是绚烂的变奏。瓦莉塔看着夏洛琳在琴颈上游刃有余地切换着手指,音符就像烟火般在弦上绽放出来。她有些怔忡,心却被这音乐里的热闹彻底打动了,好想去跳舞、去加入这场狂欢。
提琴在夏洛琳手中变成了播散快乐的神奇乐器,她用双音、用拨奏、用那根可爱的琴弓轻而易举地就在琴弦上轻巧地牵动着所有人内心的渴望。
那是威尼斯狂欢节,是不论贫贱富贵、不论男女老幼都能平等享受上帝赐予的一切幸福的狂欢节。
正装的小提琴家颤巍巍地站起,这是帕格尼尼的曲子——如此色彩斑斓的面具狂欢,这个人是前天音乐会上的c小姐!
另一张隐秘的桌子上,莫雷尔捏紧了拳头。
失策!
他没有想到,这位钢琴家小姐还藏着这么好的小提琴技艺。
不过,再热烈些吧。
你演奏得有多好,这把琴就会在众人面前给你多大的难堪。
手热起来的夏洛琳也被带起了心情,左手的拨弦越发干净利落。她可以在疯狂些,这首曲子还能更动人些。
琴弓猛下,随即而起的不再是音符,而是飞扬的琴弦。
夏洛琳被下颚的刺痛从沉浸中惊醒。她看向手中的小提琴,发现除了最粗的那根弦,其余三弦均已齐齐断裂。
这丝痛,应该就是被琴弦亲了下吧。
“瓦莉塔,我果然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真的会在琴上动手脚!”
“我……”
“没有的事,薇诺娜。是我的力道超过了琴弦承受力了,毕竟不是我自己的小提琴不是吗?”
夏洛琳见瓦莉塔煞白的脸色,紧咬着嘴唇却说不出辩解的话。一开始的异样感得到证实,但绝对不是出于这位小姐。她相信这位少女身为贵族的骄傲,便为她开解。
“薇诺娜,想看看一根弦的小提琴演奏吗?”
夏洛琳再一次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她理了理琴面,又将提琴架起。
“威尼斯狂欢节,我们继续。”
瓦莉塔已经无暇去顾及这精彩的演奏了,她看着在g弦上快乐地进行着即兴变奏的小提琴家,心里已经被暖到说不出话。
她不知道独弦的演奏有多难,她只知道这个人用她的豁达维护着她可怜的自尊。
她暗自发誓,一定会给这位小姐一个交代。
用这种方式欺负一位真正的音乐家,简直不可饶恕。
这一切都落入到了那双猫般的眼睛里。
乌尔巴尼悠闲地喝着茶,无声地自语:
“哦,又一个能用一根弦演奏的帕格尼尼。尼科罗,我突然很想违背与你的约定了呢。”
莫雷尔见自己安排的一切都被化解,负气地捶了下桌子匆匆离开。
他还不知道,今晚他将会迎来被驱逐的辞令。
他还不知道,也是在今晚,魔鬼将给他留下一张通往深渊的名片。
莫名其妙开始的比试,又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万幸的是,两位所谓的对手少女,最后踢开了那位少年变成了亲密的闺蜜。
忙了一天的夏洛琳回到家想将这可爱的故事分享给李斯特,却在漆黑的家中找不到一丝他的痕迹。
她有些心慌。
看着那孤独燃烧的烛台,她知道不能再放任某个钢琴家如此自处了。
弗朗茨,过了今晚,你便不能再躲着我了。
第57章
李斯特是被一阵晨寒惊醒的。
他在沙发上挣扎着撑起身子, 用手指揉捏着眉间,唤回着自己的神智。
昨晚钢琴家回来得很晚,晚到小提琴家给他留的那支蜡烛已经燃烧了大半。
在看到这点星火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像被圣歌安抚了一般。
那些折磨着他的狂躁与不安都慢慢被平息。
他放轻了自己的动作, 打开了窗子驱散着自己身上浓郁的酒气, 然后踉跄着跌坐到沙发上盯着那簇幽幽的火苗出神。
直到他疲惫地睡去又在晨间醒来。
尽管这阵睡眠质量并不高, 但它将李斯特的醉意驱逐得差不多了。醒来的钢琴家随意地理了理头发, 身后吹拂的凉风让他停止了动作。
他再一次踟蹰着慢慢来到窗前。
天还没完全亮,街道上只听见浅浅的马蹄声和稀少的行人的步子声。他们在朦胧里穿梭,算不上景致的画面却让李斯特看得出神。
这种不明晰的黎明前的压抑,一如他的内心。
如果有人能注意到他的脸,一定会发现,这个年轻人还会有如此不自信与迷茫的样子。
就像是自己心中的信仰轰然倒塌,沦为迷途的羔羊般。
那双失去光彩的碧蓝色像块蒙尘的宝石般黯然,李斯特将自己的双手伸到眼前。
他细细地打量着自己手心清晰的掌纹、粗长有力的手指、甚至是每一处骨节,唇边却泛起了近乎嘲讽的苦笑。
阳光从身后洒了进来, 黎明已经来临。
垂放下双手,李斯特渐渐靠近着他最喜欢的那架贝森朵夫。
身后是光明,而他却仿若在黑暗中前行。
打开琴盖,抬指抚上琴键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些熟悉可爱的黑白色, 离他好远。
他与钢琴之间, 已经被划出了一道不可接近的鸿沟。
那些被强制掩盖的纷杂思绪在酒精醉意的消弭后卷成一股狂潮淹没了李斯特。所有他欣赏的音乐家们的特质都化作刀雨般, 一滴滴砸进心里, 剜出些深深浅浅的伤口。
在和帕格尼尼的面谈后,他终于知道了自己音乐的低微,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艺术的稚嫩。
“年轻人,如果这一切都是你的音乐,那恐怕还远远不够。”
微笑着的帕格尼尼随意地拿起他心尖里的那个姑娘的小提琴,为他单独奉献了一场音乐的盛宴。
然后将他打击得体无完肤。
“夏洛琳,我是多么可笑啊,我竟然迷失了我的钢琴……”
如果肖邦音乐里的诗意是他可以慢慢去接近的,那帕格尼尼的辉煌技巧已经是登峰造极。
就像,不可接近的神灵。
帕格尼尼的音乐,是一个清高孤傲的灵魂,它自我且不可驯服。
李斯特的钢琴呢?
他脆弱的自我已经被彻底击碎。
双手重重地落在黑白健上。
三度、六度、八度、十度,疯狂的双音、心碎的颤音、冰冷的琶音、愤怒的震音,他就在这架贝森朵夫上把心里的苦楚发泄出来。
不知疲倦,无暇顾及疼痛与汗水。
再不弹奏钢琴,再不找回自己,他就要永远卑微地失去一切资格了。
夏洛琳是被钢琴声惊醒的。
她从没听过这样的宣泄,近乎绝望的表达方式让她的心被扯的生疼。她无暇细想,披上外套就向那架不堪重负的钢琴奔去。
她怔愣在原地。
狂乱分散的金发、赤红的无神双眸、紧抿的发白嘴唇,这样的李斯特,让人心疼。
高抬的手指砸下的连续强烈的重音让夏洛琳的神智重回体内,她冲到他跟前呼唤他的名字。
“弗朗茨。”
自虐式演奏的钢琴家根本听不到外接任何声音。
“ 弗朗茨?”
没有回应。
“弗朗茨!”
她在他的键盘中间用手掌压出一大截白键,强制打断了他的演奏。
被中断的钢琴家粗粗地喘着气,他额间生出的晶莹汇成浅浅的小溪顺着他的挺直鼻梁滴下,在小提琴家白皙的手上砸出水花。
夏洛琳掰正李斯特,让他面向自己,抽出手帕细细地为他擦着脸上的汗珠。
“弗朗茨,这不是你的钢琴,你究竟怎么了?”
她真诚地注视着那双失去往日神采的眸子,向他传递着自己的心情。
“这就是我的钢琴,可笑的、没有灵魂的钢琴。”
他用疲惫而喑哑的声音自嘲着,字字揪心。
“弗朗茨——”
“我到今天才发现,我除了空洞的技巧什么都没有,就连技巧都那么生涩可笑。”
粗暴打断夏洛琳的李斯特,向震惊不已的她袒露着自己的绝望。
“夏洛琳,我迷失了自己,我已经不知道我的钢琴里还能有什么了。”
明明在温暖的春日晨光里,这个人却仿若置身在凛冬的严寒中。
原来永远自信的钢琴之王,还有如此颓废失魂的时候。
夏洛琳将李斯特环在自己的怀里,用她的体温去温暖这个迷路的孩子。
“夏洛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