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突然对你心中的他有了一点好奇了。”
帕格尼尼给自己添了一杯酒, 悠闲地窝进沙发蓬松柔软的靠枕里。他摇了摇盛满红色水滴的高脚杯, 瞬间卸下了一身随意, 难得地认真与严肃。
“我曾对他说‘应该有更高的目标’, 他做到了吗?”
“……”
这个问题难住了夏洛琳。她并不清楚这个问题的指代,但似乎又不能代替恩斯特去做回答。即使身为职业小提琴家, 她对他们本应该是熟悉的。
但那些白纸上的文字,又怎么能体现一个鲜活的人格呢?
所有的评述与记载, 真的就是亲历的真实吗?
她站起身来, 架起了小提琴。
老师, 您的问题,我用他的音乐回答你。
夏洛琳用靠近弓根的马尾部分在琴弦上细密地碰擦,短促绵集的同音上的三连音犹如狂奔的马蹄,踏在阴森茂盛的夜色森林里。时隐时现的、时强时弱的音符配以低音乐句宛如林间的不时掠过的阴风,让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帕格尼尼被这琴声带入了一种揪心紧张的氛围里,他渐渐被这乐曲里展现的复杂的复调技巧吸引。舒伯特的艺术歌曲《erlkonig》,他从未想过能在一把无伴奏的小提琴上听到一首完整的歌曲演唱。
四个性格不同的角色连同钢琴伴奏,以五种不同的音色在小提琴上用手指在弦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全程双音和弦的演奏让小提琴的表达不再单薄,演奏者的集中发声使得声部听起来多样,每一层都有着鲜明的色彩。
主题多次被进行各种形式上的变奏,演奏者第一次展现了她琴声疯狂起来的样子。刚健的风格与圆熟的技巧相辅相成,她的提琴音色和音乐性格更明晰了——她应该是年轻的、热情的,但他却在曲子里看到了她的成熟与内省。
回归到曲子上来吧,帕格尼尼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他端起酒杯为自己渡了一口酒。醇厚的葡萄韵味在唇齿间蔓延,那只原本平稳的高脚杯里荡起了细微的涟漪。
能写出这样乐句构思的人,是对自己已经有了足够认知的人。
自信自己的技艺可以超脱一切、驾驭一切、表达一切。
一首改编的曲子,却让我看到了你应该有的“更高的目标”。
夏洛琳在演奏中发现了自己的不同,原本已经停掉了练习的手指,却变得更加得心应手了。无论是低把位伸指八度的同时走旋律并伴随左手拨弦,还是五度双音同指推移后清晰地表现后续三连音时的流畅换指,她都比以前做的更加出色和细致。
演奏这曲恩斯特的《魔王》,让她的心再一起燃了起 来。透过那些繁复的技巧变换,她看到了那个青年内心的渴望,并为此共鸣。
追逐音乐的脚步永远不会停歇,因为我还想也还能演奏更美好的音乐。
“老师,可以的话,请给他一个正视您的机会吧。”
停下演奏的夏洛琳,按捺下激动的心跳,向帕格尼尼请求着。
“所以,刚刚那首曲子真是他改编的?”
帕格尼尼故作疑虑。
“是的,他让魔王降临在了小提琴上,一个不需要任何别的乐器和音的魔王。”
“哼,等他什么时候写出来了再说吧。”
“老师,您是不是已经对他改观了呀?”
“如果他下次来我窗子面前拉琴,我会记得回应他一句‘别再拉帕格尼尼’的。”
……
送走了自己可爱学生的帕格尼尼,终于在某个酒瓶下面找到了那封署名为恩斯特的信件。上面可疑的酒渍让大师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有些嫌弃地打开了它。
他想起今天和自己学生的闲谈,惊觉原来这两个人竟然同岁。
哦不,恩斯特比小可爱要老一百多岁!
思及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过细细一想,这两个人年轻人还真是很相似。同样是小提琴家,同样的富有才华,同样敏锐的听力与感知,最重要的是同样的喜欢帕格尼尼。
只不过一个人太偏执,一个人却又太多顾忌。
或许这两个人在一起交流一下,说不定会摩擦出些很有意思的火花。
哈,音乐,就是这般神奇!
帕格尼尼放弃了看信。他直接抄下了信封上的地址,然后写了张小字条放了进去。
“我想你会有兴趣与我的学生交流。哦,就是今天你碰到的那个少女。
地址附上。
注:请记得你的绅士礼仪。”
哈,自己可以换回好长一段时间安静的清晨,小可爱可以不用分心到某个讨厌的钢琴家身上,真的太好太好了!
深觉自己做了个明智决定的帕格尼尼,哼起erlkonig里的句子,想着今晚要去哪里狂饮庆贺了。
“弗朗茨,我回来了。你一定想不到我今天经历了什么。”
取回小提琴回家的夏洛琳开心地打开门,冲着里面贝森朵夫的方向呼喊。
“我遇到了一个天才的小提琴家……”
她欢快的话语在看到那架空寂的钢琴时瞬间消失了声音。
呆滞了一段时间的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琴凳上坐下。
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暗红色的琴盖,轻轻地打开钢琴。
黑白的琴键曝露在眼前。
夏洛琳发现自己一直很少关注这架钢琴的细节。她一直以来的印象就是这架琴似乎是新的,却在此事打开后发现那些洁白的琴键上满是他留下的演奏的痕迹。
一年半了。
她第一次弹这架琴时,她记得琴键温润如玉、白若皎月。
再次仔细看它,它却留下了时光斑驳的痕迹。
她笑了笑,是了。
李斯特,本就是碰到钢琴就很难挪动步子的人呀。
他在这台琴上演奏了多长时间,练习了多少曲子,谱写了多少音符,似乎都不重要了。
她只会记得他弹钢琴的样子——
沉浸的、自信的、狂放的、忧郁的、深情的、快乐的……
各种各样的、李斯特。
原来,听不到他的演奏会是这么遗憾的一件事。
指尖叮叮咚咚地细细敲打了起来,是本意为小铃铛却被翻译成钟的前奏,是李斯特原本打算创作,却被突如其来的出行搁置的作品。
只弹了几个小节,那阵清脆的银铃还未响起,她就已经放弃了演奏。
尽管这架贝森朵夫已经被李斯特□□的足够好了,生涩偏硬的下键感早已荡然无存,夏洛琳还是没办法弹奏它主人的曲子,一个乐句都不行。
因为,会想他。
她开始庆幸自己已经将李斯特的手稿全部都收好放进柜子里了。
暗自下了决心:在他回来之前,绝对绝对、拒绝演奏和他有关的一切曲子!
恩,弗朗茨,你的两架钢琴我都会照顾好的。
只是最近,我就多弹弹莫扎特吧。
某家旅馆。
伏案修整着乐谱的李斯特对手上这份已经被记录得密密麻麻的谱纸折磨了好几个钟头了。风带动烛火摇晃,他抬眼看了看,发现蜡烛已经所剩不多。
“夏洛琳,帮我取支新蜡烛来,就在上次那个存放火柴的柜子里。”
他很自然地呼唤着小提琴家,却良久得不到回应。
“夏洛琳,你又被哪段诗歌吸引注意了……”
他转过身子,身后是一片虚无,未说完的话被截止在唇边。
陌生的空间、陌生的摆设、陌生的气氛,是了,他已经离开了巴黎。
这里,没有小提琴家租客;
这里,没有他心里的所爱。
李斯特舒缓了下因长时间书写而有些疲倦的手指,却又被这只神奇的可以储水的笔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夏洛琳送他的,朴素却精巧的小物件,深得他的欢心。
十分适合外出,十分适合旅行,他再也不会懊恼想记录乐思的时候还要去找墨水。
不,这还不够。
一支笔怎么能够?
这趟旅途,我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了你呀。
这是李斯特第一次,还没开始音乐征途,就开始想着回程了。
想回巴黎,想见你。
没有你在,似乎所有的激情,都缺失了些喷薄的动力。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想给远在雷汀的安娜写信。迅速地抽出纸,狂热的情感深深地印在纸上:
“妈妈,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想让她跟我姓的那种喜欢。”
以我的姓氏冠以你的名字,从此我们就是密不可分的整体。
以前从不觉得,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变动,竟会让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我对你的爱,可以全部以此表达。
你将融入我的灵魂,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charole liszt。
这会是一个好名字的,对吗?
他吹干了墨迹,仔细地封进信封里。
心中做了决定:这趟音乐巡演,就用最快的日程结束它吧。
嗯,夏洛琳,在我离开的日子请回应我同等的思念。
然后告诉我,让我以爱回报你。
第62章 他和他的玫瑰花
睁开惺忪的眼睛, 夏洛琳良好的生物钟让她准时在阳光的呼唤下醒来。
昨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是听着雨声入眠的。春雨永远不会让人觉得厌倦, 小雨敲窗给了她一个平和宁静的睡梦。
“有阳光啊,看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呢。”
夏洛琳在床上坐起, 扯开窗帘接受了阳光的洗礼。
弗朗茨,你那边也是好天气吗?
眼神暗了暗, 她开始放空大脑,深呼吸后对自己笑了笑。然后起身麻利地用手指梳了梳头, 将长发拢到右边随意地编了个松散的麻花辫,拿起桌上的发带系好。
换上一身轻便的居家裙装, 夏洛琳迎来了又一个今天。
“早, 埃拉尔, 还有那边的贝森朵夫。”
一个人住的这几天,让已经习惯了晨起第一件事就是问候的她分外别扭。既然呼唤房子的主人得不到回应,反而徒增伤感, 那就向房间里的钢琴问安吧。
打开埃拉尔的琴盖,她即兴在键盘上敲出一段轻快活泼的小调,权当做钢琴回答了自己。
然后满意地去洗漱打理。
房间里的窗帘被拉开,明亮再次驱逐室内的朦胧,光线雀跃地与地毯相拥。
夏洛琳走到琴室这儿的窗边,轻轻地推开窗感受了下。空气有些湿润。看路面只是微微沾染了些雨水的痕迹,想必昨晚雨应该下得不久, 早上估计又飘了会才停。
为了李斯特的钢琴们, 今天不宜开窗透气。
就在夏洛琳准备关上窗户的一瞬间, 她用余光瞥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穿着正装戴着礼帽,在楼下一直站着,看起来好像在等着什么。
是谁呢?肯定是她最近见过的人。
不会是特别熟悉的人,熟人她肯定可以认出来。
那就是见过的让自己印象深刻的人了。
夏洛琳觉得自己有点敏感了,毕竟和她有过交情的、会上门来找自己的人就那么几个,所以一定是她想岔了。
她笑了笑,刚准备关上窗户,脑中却飞过了一个人的名字。
她猛吸了一口气,推开窗子探出身子仔细地辨认着这个人的身形,直到渐渐与记忆里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人重合。
因吃惊而微张的樱色双唇、睁大的灰绿色眼睛连同少女胸前荡漾的黑色长麻花辫,彻底变成楼下那个刚好抬头的人眼中的风景。
灰褐色的眸子里满是娇俏可爱的少女,看打扮她应该才晨起不久,随意而慵懒,分外讨人喜欢。
不,只因为是她,就足够让我开心了。
恩斯特将琴箱快速转送到左手手里,用右手提起帽檐将帽子抬离头部又落下,向楼上的夏洛琳打了个招呼。
“早安,以及、很高兴又见到您了,我的‘玫瑰’小姐。”
他只是微笑,默默在心中向她热情地问安。
那种欢快自眼角漫出来,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
惊讶中的夏洛琳条件反射般地收敛身形,微笑着点头回应了对方的致意。瞬间想起了什么,让她有些惊恐地急切着向楼下扔出这样一句:
“恩斯特先生,麻烦您等等!”
窗子在数秒间迅速关上,少女风风火火地消失在窗后。
青年抬起右手在唇边握拳,微微颤抖的双肩泄露了他想隐藏的笑意。
是。
我会等着您。
等着您为我开门,来接我上去。
快速地换上一身可以接待客人的衣裙,发挥出演奏双倍速《 caanel》的手指打理着头发……夏洛琳只觉得自己恨不得在多出一双手。
帕格尼尼老师,您真的不是在坑我吗?
想起那天为帕格尼尼演奏完恩斯特改编的《erlkonig》后的晚上,她就收到了一封来着帕格尼尼的信。
那随意 的样子根本不能称之为信,它就是张便条,一张像炸弹一样的便条。
什么叫“我把你介绍给恩斯特那小子了”?
什么叫“这几天他应该会上门拜访你”?
什么叫“要好好和他一起交流小提琴心得”?
什么叫“他要是按绅士的礼节来就不许拒绝”?
还没被帕格尼尼弄晕,第二天就收到的来自恩斯特的拜访询问信就已经炸懵了夏洛琳。
她记得自己似乎已经往最大限度的推延了他提到的某个时间,结果她自己根本就没记住到底定了什么时候。
竟然是今天吗?!
帕格尼尼老师,原来叫您老师是有代价的。
能不能反悔啊。
我真的想哭了。
楼下的恩斯特灰褐色的眸子里满是欢喜,他将礼帽取下平放在手肘上拖好,他不想一会的见面还要那么正式。
没想到还没去找好友询问关于他的玫瑰的一切,帕格尼尼先生就先把她送到了自己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