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江南梅萼
时间:2019-08-17 08:14:33

  内殿慕容泓听着长安那无所谓的语气,心中更堵了。反正内殿无人,他由着自己像匹孤狼般在书桌前头焦躁地徘徊片刻,也想不出个处罚她的办法来。
  驱逐肯定不行,罚跪也不行,罚抄书,那是让他自己心烦。除此之外,他还能怎样收拾那奴才,让她知道以后少和别的男子套近乎呢?
  他向来自负聪明,然于此事上,却是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来到窗边,他双手搭上窗棂,恼极地低声骂道:“这死奴才!”
  “陛下,您找奴才?”慕容泓话音方落,长安便猛的从窗下站了起来。慕容泓全无防备,惊得连连倒退,后腰磕上书桌后的座椅椅背,眉头吃痛地一皱。
  长安见状,趴在窗台上乐不可支。
  慕容泓见她笑得长眸眯起狐狸似的,又坏又甜,心生喜爱,怒气顿消。但转念想起此事不同于旁的事情,此乃关乎原则之事,遂又绷起脸来,看着长安斥道:“你还笑,你可知妇德二字如何写?”
  一听这话,长安心中因他而生的那点愉悦立刻就悄然淡去了。她抬起脸来,狭长的眸子望住慕容泓,缓缓道:“陛下,奴才的娘亲是个暗娼,不曾教过奴才何为妇德。”
 
 
第277章 肺腑之言
  在慕容泓的印象中,人但凡有什么不光彩的过去,总会尽力遮掩以保全颜面,出身低微也可算作不光彩过去的一种,就像赵枢一般,轻易是不会在人前提起的。故而长安此言,不啻于自揭疮疤,让他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陛下希望女子有妇德?您请放心,还有几天便是选妃之期了,能来宫里参加遴选的女子都是官宦之后世族小姐,德容言功家世背景乃至容貌性情一样不缺,您就等好吧。”长安说完,没有笑意地勾了勾一侧唇角,行个礼转身欲走。
  “你站住!钟羡不知你是女子,他与你亲近朕能理解。而你明知自己是女子却也不知避忌,你还有理了?”慕容泓忍着怒意低声道。
  长安脚步一顿,回过身看着慕容泓道:“您也说了,他只是把奴才当成了内侍,那奴才为何要避忌他?他对奴才又没什么龌龊的心思。”
  “你听不懂朕的话么?他怎么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他与你男女有别,而你非但不避忌他,还故意亲近。你想做什么?”
  “陛下以为奴才想做什么?男女有别就要避忌,那您跟奴才还男女有别呢,奴才要不要也避忌您?还要不要伺候您?”长安问。
  “你拿朕跟他相提并论?”慕容泓蹙眉,看向长安的目光已透着十分的不可思议。
  长安坦然道:“您不是在说男女大防的问题么?您跟他都是男子,奴才将您跟他相提并论有何不妥?还是说,您觉着因为您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因为您抱过奴才亲过奴才,所以在奴才心中,您就应该理所当然地区别于其他男子,对么?”
  “难道不应该?”
  迎着慕容泓的质问,长安重新回到窗边,与慕容泓隔着半堵墙面对面地站定,一手搁上窗棂,反问;“凭什么?”
  “你说什么?”慕容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奴才问,凭什么因为您是皇帝,您亲过奴才抱过奴才,就要奴才在心里将您与其他男子区别看待?”长安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比地说给他听。
  话音落下没多久,巡逻侍卫经过。
  慕容泓握了握拳,退开一步,面色极差道:“你进来。”
  长安也没迟疑,撑着窗棂跳进殿里。
  慕容泓亲自将窗户关上,转身面对长安,问:“你告诉朕,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朕与他没区别,那是不是说如果他对你做了和朕一样的事,你也可以接受?”
  “他已经做过了。”长安道。
  慕容泓一愣。
  “陛下忘了蹴鞠队是怎么来的了?您当初不介意,现在介意还有何意义?又不是小孩子抢糖葫芦,谁舔了就是谁的。若是这样反倒简单了,奴才是陛下的,陛下也是奴才的。男女有别,今后除了奴才之外,您不得和其他女子讲话,更不得与她们亲近,如何?”长安问。
  “终于说出肺腑之言了是吗?一句话到底,你不就介意朕将封后纳妃吗?朕……”
  “陛下您错了。”长安截断他的话道,“奴才不介意,因为奴才并没有爱上你。奴才如今对自己的定位,依然只是您的奴才,而不是您的女人。所以,您封后纳妃,与奴才何干?”
  “那你今天给朕来这一出是何目的?”慕容泓双眸焰色盈然,越是愤怒,越是冷静。
  长安走近一步,仰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道:“陛下,您刚刚提到妇德,奴才的确没有学过什么妇德,但想也想得出来,所谓妇德,无外乎就是要求女子对男子忠贞,要求女子从一而终,好女不侍二夫吧。可若奴才也要求您有夫德,您作何感想?看您目露惊疑,一定是在想,夫德是什么东西?从来没有听说过。奴才告诉您,这夫德是奴才自创的,没什么特别,就和妇德一样,不过就要求男子也从一而终,好男不娶二妇而已,您觉得如何?”
  “没察觉你的前言与后语,自相矛盾了吗?”慕容泓神情冷硬道。
  “奴才不介意,就不能跟您讲道理了么?若是您不想听,奴才可以就此打住,但是请您今后别再用那样笃定的语气对奴才说‘你明明也喜欢朕的’,因为奴才确实没有如您想象中那般喜欢您,并且,您永远都不会明白个中原因。”
  “你这么急着坦白做什么?你我赌约的期限不是到朕大婚之前吗?如今三天两头的找借口与朕吵架,你是想阻止朕喜欢你,还是想阻止你自己喜欢上朕?”
  “我怕到时候伤你太深。”
  长安此言一出,慕容泓坚硬冷诮的面具立刻从眼神里裂开了一条缝。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我”而非“奴才”,而他不觉冒犯,反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长安侧过身,面向紧闭的窗户,用有些疲惫的声音道:“陛下,我长安是个女人,可与这世上大多数女人的生存之道不同,我不是靠着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活到现在的,我是靠着自私自利冷漠无情活到现在的。我承认我心黑,为了达到我自己的目的,身边的所有人,我都可以去利用,去伤害,包括让你耿耿于怀的钟羡,但你不一样。你在我心里的确区别于其他人,不是因为你是皇帝,更不是因为你亲过我,而是因为,你救过我的命。若说这世上还有人是我愿意真心以待,宁愿自己死也舍不得去伤害,只有你。”
  “可是陛下,你为何要逼着我去伤害你呢?”长安回过身看着他,万般无奈道。
  “你说宁愿自己死也舍不得伤害朕,难道让你喜欢朕,会比让你去死更难吗?”慕容泓问。
  “是。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出身低贱,这一辈子,不管是命运还是这副皮囊,都注定会被别人掌控。我能守住的,只有这颗心而已。你让我把心交给你,你就必须把你的心也交给我,如若不然,我就一无所有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靠什么支撑着活下去呢?”
  “朕的心早就给你了!你感觉不到吗?”
  “是吗?鉴于你是皇帝,江山美人,除去江山之外,你留给女人的心绝不会超过一半。而这一半的心还要分成多少份,给我的,能占你全部的几分之一呢?”
  “朕跟你说过了,不管是皇后还是妃嫔,那都是政治联姻而已。朕可以养着她们,给她们和她们的家族应得的体面,但朕绝不会给她们朕的心。”这种解释多了,连慕容泓自己都觉得有些腻味。
  “我刚来到陛下身边的时候,陛下能想到有一天会跟我说这些么?”长安盯着慕容泓的眼睛问,“我不是天底下最特别的那个女人,也不敢想你这辈子能为了我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真的不喜欢你的后妃,不会分给她们半点真心,那她们与你生的孩子呢?你自己的骨血,这心也不给吗?还是说,你能让整座后宫形同虚设,连孩子也不与她们生?不管是你要保住的江山社稷,还是慕容老宅门上的石榴图案,都容不得你这般任践踏?”
  慕容泓沉默片刻,抬步走到长安面前,缓缓伸手握住她的双肩,看着她道:“为朕退一步,就当是报朕的救命之恩,好吗?”
  长安与他四目相对,平缓而坚定地给出自己的回答:“不。我愿意为你而死,但我绝不愿意在此事上退步。做你的奴才,别说是几分之一,几千分之一几万分之一,我都甘之如饴。但,你要我做与你两情相悦的女人,我只做唯一。”
  慕容泓眼神痛苦起来,痛苦中也充满了不理解:“唯一?天下哪个男子能给你这样的承诺?便正直如钟羡,你能确保他一辈子都不会因为各种迫不得已的原因而纳妾吗?”
  “别人做得到做不到与我无关。我知道你做不到,所以才想趁早把话跟你讲明白。只要你放下我,这一切的纠结与折磨便都不存在了。我会是你百依百顺的奴才,后宫里都是对你百依百顺的女人。不管前朝如何,至少在男女之情上,你不会再遇挫折,你会一帆风顺。”长安道。
  慕容泓近乎咬牙切齿道:“朕不在乎什么挫折,更不在乎什么一帆风顺,朕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过。你尽管拒绝,若朕会因你的拒绝而动摇初衷,就算朕输。”
  长安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听劝,我便也不劝了,反正终有一天你会觉得厌倦,到那时,什么都不必说,你自然就放手了。方才我匆忙赶回,是因为我得到一个消息,安国公张家的小姐张竞华,她对水仙花粉过敏,就是沾一点水仙花粉就会全身起疹子,我们要不要利用此事……”
  长安话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因为慕容泓手下陡然使劲,将她的双肩捏得生疼。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她看了看他握着她双肩的手,问。
  “所以方才那一番话,只搅得朕心乱如麻,而你心里依然一片风平浪静是么?”慕容泓怒极反笑,只是他平时笑起来容颜清艳,此时这般失望之极的笑,却凄艳得可怜。
  长安看着他这样笑,发现自己心里并不是一点都不疼的。这一刻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今日多此一举,明知不会有结果,为何还要与他摊牌呢?是指望他能理解,还是指望他能改变?都不可能的。
  也许,让心此刻有点疼的那个原因,也正是造成她今日会多此一举的原因。
  她努力斟酌着用词,想尽快将此事翻篇,然而慕容泓却没有给她再开口的机会,他双手握着她的肩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倾过脸去便吻住了她的唇。
  长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挣扎。
  慕容泓抱着她后退,直到将她抵在她身后的窗上动弹不得,才稍稍离开她的唇道:“不是说除了交心什么都愿意为朕做么?那你还挣扎做什么?”
 
 
第278章 黑暗中的脆弱
  “若是不顾后果,奴才远比陛下您要豁得出去,您信吗?”长安不甘示弱。
  “信。”慕容泓左手离开她的肩转而掌住她的脸,低声道“但是你说什么都没用,你会输,就算在朕大婚之前你暂且赢了,但你终究会输。世间那许多花,知道朕为何独独喜欢桃花吗?因为朕不喜欢冬天的冷,而桃花盛开,就代表这种冷已经过去了。你来到朕身边的时候,也正是朕人生中的冬天,如不是你,朕的冬天不会这么快结束。所以朕能喜欢桃花多久,朕就能喜欢你多久。你不开花,没关系,朕守着你,反正你我尚年轻,以后时间多得是,不是吗?”
  长安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对他来说还有这种意义。这算什么?对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还是错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总之她对于他而言,终究不会是对的那个人。
  慕容泓在这一点上的固执让长安始料未及,这也让她意识到,或许不管自己怎么说,不管说多少次,都是没有用的。
  不然就再等等吧,花与人到底是有本质区别的,花只能被动地等人靠近,而人,是会主动接近自己的目标的。等到后宫乱花渐欲迷人眼时,谁还记得什么桃花梨花。
  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从甘露殿出来后,长安被被明晃晃的阳光一照,脑中还有点儿发晕。她忽然发现自己上辈子和男人走肾不走心实在是太过明智的选择,这谈情说爱太特么让人心累了,比跟人勾心斗角还要累。最关键是,那个非要你喜欢他的人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兼顶头上司,让人连疾言厉色拒绝的底气都没有。
  又或者说,她并不是没有这种底气,她只是……因为与慕容泓同病相怜,所以特别能理解他的心情?当一个独行的人遇到另一个独行的人,两人相处愉快地同行一段时间后,想要和对方继续同行下去甚至想和对方交朋友都是很正常的反应。
  一句话到底,她还是没有那么伟大,虽然他救过她的命,但她依然做不到用自己的全部去回报他。她对他俩这段感情唯一的期盼就是——不要相爱不成反成仇。
  选秀之期一天天临近,郭晴林却在这个时候病了,于是相关事宜都由司宫台的二把手贾瑞接手。
  关于选秀之事,慕容泓一直没有主动与长安提及,明显是不想让她插手的意思,长安便索性撂开手。郭晴林此番病得蹊跷,长安去探望过他,他什么都没说,但长安还是怀疑此事乃是罗泰那边的手笔。
  郭晴林没有听他们的话除掉她,他们许是想找人替代郭晴林了。长安眼下有些拿不定主意,罗泰背后那人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她既想借太后之手除掉他们在宫里的暗线,又怕若是如此的话,太后会加强对宫人的控制,反而不利于她发展自己的势力。而且如今那新任卫尉卿韩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人。
  要不她再等等,等到慕容泓亲政后,有话语权了再说?
  转眼便到了选妃前一夜,长安正在灯下根据袁冬他们跟刘光初闲聊时得来的消息绘制辅国公府的关系图,忽有人敲门。
  她将图纸折好藏在怀中,开门一看,却是长福。
  “安哥,陛下说今晚让你去甘露殿值夜。”长福道。
  长安问:“今日陛下心情如何?”
  长福想了想,道:“反正这两日都那样吧,没什么笑脸,但也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送走了长福,长安回房收拾了一下,锁了门往甘露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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