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江南梅萼
时间:2019-08-17 08:14:33

  钟羡见状,知道这女子八成是救不回来了,遂停下脚步,蹲身将她放了下来,让她靠坐在墙边上。原因无他,男女授受不亲,若他不能救她,他也不想在肢体上占她便宜。
  “公子,你我素不相识,你能出手相救,可见你定是个心地纯善的好人。奴本不该将你卷进这件事中来,但事到如今,除了你,奴已没有旁人可以托付了,请你原谅。”说到此处,那女子伸手解下身上系着的腰带,递给钟羡。
  钟羡迟疑。
  “公子,那些追杀奴的人想找的东西,就在这腰带里面。奴姓孔,家父乃是原兖州知州孔锡,奴是他的外室女,母亲亡故后,奴就以丫鬟的身份一直侍候在父亲身边。三月前,父亲忽给奴一封信,连夜送奴出城,让奴将这封信送来盛京交予丞相大人,并派了两名孔武有力的家丁随身保护奴的安全。谁知奴启程没多久,便在沿途听闻了父亲的死讯。奴的这趟差事,竟成了父亲的临终嘱托,又因临行前父亲曾一再叮嘱,说兹事体大,让奴务必完成他的托付,奴便没有回去奔丧。不曾想路上竟遭追杀,保护奴的两名家丁先后遇害,奴愈发觉得那封信可能是害死奴父亲的元凶,担心他日奴死了,恐怕也会不明不白,所以就私自拆了信来看。看后才知,为何奴的父亲会突然暴毙,为何一路上都有人追杀奴。奴恐信为贼人窃去,便将信纸一张张折起,缝在了腰带里面。谁料千辛万苦终是到了盛京,却还是未能亲自完成家父的嘱托……”
  那女子强撑着一口气说到这里,终于力不能支,身子一歪便要侧倒。
  钟羡忙伸手扶住她。
  “公子,看在家父一片赤胆忠心为国捐躯的份上,求你……务必将此信交到丞相手中,大恩大德,奴来世……来世必报……”那女子说到此处,头一歪,没了声息。
  钟羡探了探她的鼻息,将她缓缓放倒在地,对一旁的竹喧道:“去报官。”
  女子的尸首被京兆尹的衙役带走后,钟羡回到太尉府,更衣沐浴之后,拿了把剪子来到灯下,将那条染血的腰带剪开,从里面找出四张折叠成长条形的信纸。
  信的确是写给丞相赵枢的,署名是兖州知州孔锡,而信的内容,是说赵王刘璋通敌。
  钟羡无法判断这封信的真假,但,那女子却是真真切切地死在他面前了。
  然而就算那女子死在他面前了,他依然无法确定这件事就是真的。官场黑暗,以人命来给对手设陷阱的事并不鲜见,他必须慎之又慎。
  钟羡思虑了片刻,将信纸夹在书架上的一本书里,然后上床就寝。
  因心中有事,他睡得不熟,半梦半醒之间隐约觉着屋中似乎有动静。他睁眼一看,果见书桌那边有道黑影。
  “什么人?”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不想那人反应也甚是敏捷,竟然一转身就从书桌后头的窗口翻了出去,动作干脆利索,看样子是个练家子。钟羡紧跟着追出去,那人身形一晃便没入竹林之中。
  钟羡艺高人胆大,跟着追进竹林。林密叶茂,将月光阻挡了大半,以致竹林内光线非常昏暗。夜风拂过,竹叶婆娑作响,将那闯入者的声息也掩盖了。
  钟羡在林内逡巡半晌不见其人,又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忙又返回屋中,所幸那信纸还在书中夹着,并未被闯入者窃去。
  他不想因此事惊动父亲以免又要被盘问,于是便没有让护院搜查那名闯入者,反正此番已经打草惊蛇,他也没有必要再来第二次了。
  至于这封信上所述之事,钟羡也想明白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不会依那女子所言将信送去给丞相,丞相官位再高,他也不过是臣,也可能为了一己私利枉顾黑白与人交易。
  只有一个人不会凭借此事牟利,这个人便是——当今陛下慕容泓。
  钟羡第二日便向宫中递交了求见慕容泓的帖子。
  第三日一早,长安和袁冬刘光初他们去鞠场踢球。刚走到甘露殿前见殿中出来一武将装束之人,约三十出头,面白无须相貌俊朗,身材颀长英姿飒爽,让人眼前一亮。
  “这人谁啊?”见松果儿站在殿前,长安凑上前去问。
  松果儿道:“新任卫尉卿韩京韩大人。”
  “啧,这位韩大人,莫不是靠选美选上的卫尉卿吧?”长安看着他的背影眯眼道。
  长安与袁冬等人前脚进了含章宫,钟羡后脚就到了长乐宫。
  慕容泓看完他带来的信,问他:“关于此事,你有何看法?”
  钟羡斟酌着道:“草民一介布衣,本无权置喙政事,但若陛下一定要问草民的看法,草民的看法是,赵王乃位高权重的开国元勋封疆大吏,而兖州的地理位置又特殊,若确有其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慕容泓叹气道:“前头的顾渊,还有这位孔锡,确实死因蹊跷。然现在的兖州显然已是刘璋一手遮天,朕也无可奈何。若想再派人去,有两位知州的前车之鉴在,又有谁敢去?若是第三任知州再死了,你说朕该怎么办才好?”
  钟羡闻言,也是愁眉深锁。虽然如今有刘光初在盛京为质,但自古以来,人质这种东西,都不过是交恶双方给彼此的一个台阶罢了,何曾见过真有人会为了区区一个质子就收心敛性忠贞不二的?
  朝廷若不派人去兖州,就无法摸清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若是派人去,去一个死一个,丢的却又是朝廷的面子,是皇帝的面子。贼寇未灭,除非有刘璋通敌的铁证在手,否则慕容泓便拿他毫无办法。
  “除非,能找到一个轻易让他不敢动的人……”慕容泓喃喃道。
  钟羡心中一动,刚想说话,慕容泓却又突然转移了话题,问他此番考试考得如何?钟羡一一答了,两人闲聊半晌,钟羡便差不多该告退了。
  然在告退之时,他却又面露迟疑。
  慕容泓看他:“还有何事?”
  钟羡犹豫再三,还是道:“陛下,草民能见一见安公公吗?”
 
 
第276章 吃醋
  “见长安?为何?”慕容泓不动声色地问。
  钟羡道:“草民受伤那次,安公公奉旨前来探望草民,曾借了一本书给草民阅读,如今书已看完,草民想将此书还与安公公。”为了能名正言顺地与长安说上话,钟羡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什么书?”
  钟羡从怀中拿出笑话本子,递与慕容泓看。
  慕容泓随意一翻,便翻到了以前长安曾给他讲过的笑话段子,他强忍着心中的不悦道:“你既知她去探望你乃是奉朕之命,如何就想不到这书也是为朕所有?”
  钟羡:“……”
  “是草民愚钝。那此书今日归还陛下,草民告退。”钟羡行礼道。
  慕容泓点点头,眉眼不抬:“去吧。”
  钟羡刚走到内殿门口,冷不防长安忽然从外头急匆匆地进来,两人差点撞上。长安匆忙中本能地后退一步,然而脚跟后就是门槛,这一后退当即重心失衡向后便倒。
  钟羡忙上前一步单手环住她的后背阻住她的后倒之势。
  纵然知道两人都非故意,然而眼看着两人在他面前搂上了,这一幕还是刺激得慕容泓差点失态地站起来斥钟羡放手。
  若知道长安是女子,或许钟羡还会避忌一些,可惜他与长安相处时间不长,对人的观察也不及慕容泓敏锐细致,是以他压根就没把长安往女子这一方面想。见她站不稳,他不仅搂了背,还伸手拉住她右臂帮助她站稳身子。
  钟羡是背对殿中,而长安却是面对殿中的,眼角余光自然看得到慕容泓人虽坐在书桌后不动,但那双眼都快喷出火来了。
  她立刻意识到这是绝好的教育他的机会,于是站稳身子后便对钟羡扬起笑面,道:“多谢钟公子。噫,以往只听说相思使人瘦的,想不到读书也能。数月不见,钟公子清减不少。”
  长安这一路跑得双颊粉红眼眸湿亮,蓬勃的血色从那鲜嫩的皮肤下透出来,容色比之以前未发育时那干瘦的模样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钟羡乍见之下,正惊艳,耳闻她说“相思”一词,又想起这几个月来但凡自己头脑空下来,想的人无一例外总是她,脸上不由一红,有些不自然道:“与读书无关,只是夏天苦热,没什么食欲罢了。”
  “如今秋天到了,正好秋闱也结束了,可以好好贴一层秋膘了吧。”长安古灵精怪道。
  钟羡记得马到了秋天要贴一层秋膘以便过冬,如今见长安以此来打趣,忍不住失笑道:“是啊。”又能与他这样说说笑笑感觉真好,仿佛数月来一直萦绕心中的那点阴霾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钟公子刚考完便进宫来见陛下,想必是来与陛下叙旧的吧,怎的这般快就要走?”长安没话找话。
  “我是来还书给陛下的,并非专程来找陛下叙旧。”那封信上的事不好外传,钟羡便寻了个借口。
  “还书给陛下?陛下有借书给你么?我怎么不知?”长安疑问。
  “你俩还要在那儿聒噪多久?吵得朕头疼。”慕容泓见他俩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寒暄,心中本已十分不悦,碍于面子强忍着罢了。如今见方才的谎言即将被揭穿,当即也顾不得什么风度涵养了,面色不善地抢在钟羡前头道。
  钟羡当即回身,赔罪道:“是草民失礼,请陛下恕罪。草民告退。”言讫,又对长安拱了拱手,跨过门槛出去了。
  长安看着沉着脸的慕容泓,忽然抬起一脚,作要跨过门槛出去状。
  慕容泓双眉一轩,无声地威胁:“你敢?”
  长安下颌一抬,留给他一个挑衅的目光,一转身就出去了,口中道:“钟公子,您慢些走。”
  慕容泓见她竟然真敢追着钟羡出去,气得差点没把书桌给掀了。心中郁愤难平,他拿起钟羡还来的那笑话本子一阵乱扯,几下便扯得七零八落。
  长安就如以前那般送钟羡出宫,路上问他一些与秋闱有关之事,态度既不亲密也不疏远。
  上次长安将话说得明白,钟羡自觉如果自己再旧事重提,真的是有些死皮赖脸了。
  然而,许是与她这样并肩漫步于艳阳下的感觉太好,以至于让钟羡顾不上自己的面子,走到半道,他还是忍不住停下来问:“安公公,今日陛下并未叫你送我,你为何来送我?”
  “怎么?钟公子觉着不妥?那杂家现在返回也可。”长安道。
  “不,”钟羡生怕他真的转身走了,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安公公如此,未免会让我觉着,你我之间似乎还和以前一般,未曾绝交。”
  “钟公子似乎很介意与杂家绝交一事。”长安斜眼看着他,方才在殿中她说他瘦了并非胡诌,他确实瘦了,身形显得更加挺拔,五官还是那般俊朗,但双颊的消瘦让他的气质显得更锋锐也更凛冽。
  但他此刻的神情却与锋锐凛冽丝毫沾不上边,遣词措句甚至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
  “许是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被朋友绝交吧。”钟羡对此事耿耿于怀许久,但真的到被人问起时,却发现自己并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原是这样。若是面子问题,那就算当日杂家说的不算,今日让钟公子主动与杂家绝交如何?”长安笑问。
  钟羡看着她道:“若你当日说的不算,我们便还是朋友。”
  “钟公子,你是明白人,当是知道你我绝交对你有益无害。外臣不得与内侍结交,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规矩。虽然眼下你还不是外臣,但想来那一天也指日可待了,又何必为了杂家,冒为人诟病的风险呢?”长安道。
  钟羡沉默了一瞬,抬起头目光看向宫道尽处,道:“自我懂事以来,一直是恪守礼教循规蹈矩,先太子在世时,也每每说我刻板无趣。但旁人说归旁人说,我自己觉着这样生活自在,所以从来也未想过要改。”说到此处,他收回目光,望着长安道“但是,在你我这段友情上,我想任性一次。只要你还愿意当我钟羡是朋友,我们就永远都是朋友。即便将来我入仕为官,成了外臣,也定然忠心侍君严于律己,绝不会因这段关系而给你招致祸端。”
  “若要不招致祸端,就不能常来常往过从甚密,那么这样的友情维系与否,又有何区别呢?”长安问。
  “当然有区别。”钟羡道,“至少,我心中不伤。”
  长安:“……”心……伤?不过就翻了条友谊的小船,这心就被伤了?看不出这金尊玉贵的钟大帅哥,居然长了颗玻璃心?
  钟羡这也算是第一次在人面前表露心迹,微微有些不自在,但依然执着地追问:“你意下如何?”
  长安莞尔,道:“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尉之子,朝廷将来的中流砥柱,而我不过就宫中区区一太监,你都哭着求着要跟我继续做朋友了,难道我还非得拿乔不肯吗?”
  钟羡愣了一下,大约潜意识里已经习惯长安这嘴上没把门儿的说话方式了,下一瞬便笑了起来。
  两人这就算和好了。
  他俩这边说说笑笑气氛融洽,甘露殿那边却是醋海生波乌云罩顶。
  原本慕容泓看着长安出去了,以为她至多把钟羡送到紫宸门便该回来了。然长安一去这么长时间,显然直接把人送到丽正门去了。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有这般强的破坏欲,心中气得看见什么都想往地上砸,却又不能让合宫奴才看到自己那般失态的模样,直忍得胸口泛疼。
  “你去殿门前守着,若是待会儿长安过来,告诉她朕不想见她。”见地上的碎纸都收拾干净了,慕容泓吩咐长福道。
  长福领命,一边往外头走一边心中嘀咕:陛下和安哥这又是怎么了?方才不还好好的?也没见他俩吵嘴啊,怎么陛下又不想见安哥了?果然伴君如伴虎,这老虎什么时候要咬人,人又怎么会知道?
  待长安送走了钟羡,回到甘露殿前时,长福一脸为难地拦住了她。
  “怎么了?”长安心中其实明白怎么回事,知道内殿某人这会儿估计正竖着耳朵听动静呢,故意问道。
  “陛下说他不想见你。”长福原话转达。
  “哦,原是这样。不见便不见吧。”长安语调轻快地说完,笑眯眯地拍了拍长福的肩,叮嘱他好好当差,自己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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