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紧,反正杂家今天就这一件差事,杂家能等。哦,钟夫人若是有事,请先去忙吧,不必相陪。”长安道。
钟夫人自然有事要忙,但她又不放心让长安独自在此,万一待会儿钟羡听到风声过来,两人岂不又独处了?
不过看长安此番随身就带了两个小太监过来,她只要设法瞒住这三人的耳目,再寻个借口将钟羡差出府去,两人今日便见不成面了。
念至此,她正打算顺着长安的话离开前厅下去安排,钟羡却突然出现在前厅门口。
“钟公子,你回来得倒是快,听钟夫人的话,杂家还以为要等到天黑呢。”长安起身笑道。
钟羡闻言,微微愣了一下,也没去看钟夫人,只拱手致歉道:“不知安公公今日过来,钟羡一早出门访友,得到下人通知方才赶回,让安公公久等了。”
见一向襟怀坦白心口如一的儿子为了帮她掩饰,竟也面不改色地说起了谎话,钟夫人一时羞愧难当。
“不打紧不打紧,那,钟公子,请接旨吧。”长安见好就收,拿出圣旨。
钟羡和他娘下跪接旨。
长安知道慕容泓此举不过就是创造个机会让她过来与钟羡见面罢了,但钟羡并不知道,听圣旨上说因为他在秋闱中考了第一,慕容泓赐他一套文房四宝以资鼓励时,还颇为不解。因为此事实在不像慕容泓惯常的行事风格。
宣完了旨,文房四宝也交由钟府的下人端下去了,长安对钟羡道:“钟公子,陛下还让杂家转告您一件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钟羡道:“当然,安公公这边请。”他先让着长安出了厅门,才回身向钟夫人行礼作别。
此情此景下,钟夫人自然不可能拦着不让他去,但想起钟羡方才到前厅看到长安那一瞬间眼中放出的光彩,她又深感不安,于是招来两名家仆道:“去,小心伺候着。”
两名家仆奉命跟上钟羡和长安。
漫步于金桂飘香秋景宜人的钟府花园,长安微微笑道:“钟公子,看来,你跟我在一起让令堂十分不安呐。”
钟羡疑问:“安公公何出此言?”
长安道:“你看后面。”
钟羡回身,见两名家仆垂着双手跟在后头,他与长安停下,他们便也停下了。
“你们做什么?”钟羡问。
家仆恭敬道:“夫人要小的们好生伺候少爷与安公公。”
钟羡:“……,不必了,退下吧。”
俩家仆走远后,钟羡问长安:“陛下让你转告我何事?”
“无事,不过是我不想这么快回宫,找个借口在你这儿多逗留一会儿罢了。”长安侧过脸朝他笑笑,忽而一个顿步,道“哎呀,忘了你还要出门访友,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钟羡双颊微微泛红,道:“改日再去也不迟。”
长安笑,继续往前走。
钟羡迟疑着,想道歉,可子不言母过,他实在不方便开口。
长安甚是善解人意道:“没事,今日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谁让我生就一副奸邪小人之相,让人一见便生戒备之心呢?钟夫人待我算是客气的了。”
“你别误会,我娘绝非是这个意思。”钟羡忙道。
“是不是这个意思都不要紧,我原本就是卑贱之人,旁人对我客气,不过是因为我仗着陛下的势罢了。这不是气话,而是实话,所以,你真的不必为此心怀歉意。”长安看着他字字认真,“我可以与你做朋友,但我绝不会天真到要求你的家人把我当成是你的朋友。”
钟羡无言以对,情绪低落。
“不说这些了。对了,还未恭喜你得中解元,中午我请你吃饭如何?”长安道。
“为何要请我吃饭?”钟羡问。
长安眸露俏皮之色,道:“因为我想找个借口出去大吃一顿。”
钟羡失笑,道:“好,不过时辰尚早,先去我的秋暝居喝杯茶吧。”
片刻之后,长安坐在秋暝居院子里桂花树旁的桌边,看着不远处那片青翠葱郁的竹林,沉默不语。
新雨端了茶来,钟羡拎起茶壶亲自给长安斟上一杯茶,抬眸一看,在身后深碧色桂树枝叶的映衬下,长安肤若美玉红唇娇润,漆黑长眉似是名家落下的丹青,而其下那双眼更是水灵剔透晶莹明澈。乍一看去,那张脸竟是美得让人不忍移目。
钟羡心口一跳,收回目光,顿了顿,有些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长安回过神来,问:“钟公子,你怎么了?”
“没事。”钟羡遣退一旁的新雨,看着她问:“你有心事?”
长安摇摇头,伸手摩挲着白瓷杯沿,眼眸低垂,道:“心事么,如咱们这种人,谁能没有?”
钟羡注视着她的手,那只手又小又细,指尖透着一点嫩红,细白的皮肤下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脉络,看着既娇嫩又脆弱。
他从未见过哪个男子有这样一双手。
“文和,你说,若是有一件事,你做,可能是错,不做,也可能是错,那你如何决定是做还是不做?”长安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钟羡抬起眸来,道:“若是错误的程度相当,那便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
“什么办法?”
“听从自己的内心。”
长安蹙眉。
钟羡微微一笑,道:“听从自己的内心,这样不管结局如何,至少你可以不留遗憾,不是吗?”
听从自己的内心,留下还是离开?
宫里,方寸之地刀光血影。甘露殿前的海棠树上,刻痕还在与日俱增。
宫外,海阔天空风和日丽。她才十六岁,有大把的机会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
留下,还是离开?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日雪浪亭中,她满眼血色心如死灰地看着亭外,而慕容泓就那样披散着长发冒雨而回。当时他的脸那样白,白得几乎不似活人的人,而他的眼那样黑,黑得像是承载着无尽梦魇的无底深渊。
他看着她,眼底满满的恐惧,不是恐惧被杀,而是恐惧失去。
长安闭了闭眼,发现自己的心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冷硬。
“文和,待会儿我们去哪儿吃饭?”再睁眼,她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
钟羡也不是爱追根究底之人,便顺着她的话道:“丰乐楼如何?”
“你做主。不过,我觉得我似乎应该先换身衣服。”这身宦官服饰太过扎眼,好容易出来一趟,吃完饭长安还想去街市上逛逛。
钟羡犯难了,他是独子,他的衣服显然长安不能穿。而待会儿两人一起出去吃饭,他也不能让长安穿下人的衣服。就算此时派人出去买成衣,要买到合身的也难。
“文和,你以前的衣服还有吗?借我一套。”长安道。
钟羡得了提醒,想起他母亲对他的东西向来在意,他以前的衣服怕是还留着,遂招来新雨,对她道:“去问下管家府里的旧衣都存放在何处,寻一套安公公能穿的衣裳过来。”
新雨领命,转身欲走。
钟羡又叮嘱道:“别叫夫人知道。”
第290章 胡乱攀亲
过了一会儿,新雨还真找了两身衣服过来,钟羡抬头一看,忙站起来迎上去。
长安在后头好奇地看着他。
“怎么拿了这两件?”钟羡用身体挡住长安的目光,低声问新雨。
新雨小声道:“少爷,奴婢去库房里找了,您这两年的衣裳夫人留存下来的不少,可是安公公都不能穿。尺寸与安公公对得上的,奴婢就找到了这两件。”
“不行,这两件绝对不可以,你马上……”钟羡话说一半,见新雨看着他的身旁,他侧过脸一看,长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身后,见他看来,粲然一笑,道:“为何不可以?”
她上前从托盘里拿出那两件衣裳,一边看一边道:“一件鸭壳青菊花纹浅金镶边,一件白色茶花纹粉色镶边,很华丽,我都挺喜欢的,我去试一下。”
钟羡:“……”
看着长安进了屋,新雨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看着钟羡。
“没事了,你下去吧。”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在桂树下等了片刻,耳边传来长安清嗓子的声音“嗯哼!”
钟羡回头一看,见长安穿着那身白底茶花纹的锦袍,霞姿月韵顾盼神飞地负着双手站在那儿。头上发髻梳得很正,然而那根玉簪却是故意斜着插的,乍一看去,还真似谁家朱颜秀色却又带着点浪荡痞气的翩翩美少年。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钟大公子的表弟了,一表三千里,我这样,应当不会给你丢人吧。”长安步履轻快地来到钟羡面前,仰头看他。
钟羡发现自己似乎格外受长安的外貌吸引,这令他感到十分迷惑,明明对旁人不会这样。
“当然不会。”他侧过脸虚拳掩唇咳嗽了一声,道“我们出发吧。”
他叫上随侍竹喧,三人一起出了秋暝居。
长安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袍,阳光下,那些深红浅粉的茶花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丝线里都夹杂了金银丝。
她看一眼一旁萧萧轩轩的钟羡,低声问:“文和,这真是你的衣裳?”
钟羡颔首。
“我实在很难想象你在什么情况下会穿这种衣裳。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这衣裳的风格和你真的一点都不搭。”太娘了。
钟羡很难得的露出了一丝腼腆的神色,但还是答道:“在这件衣裳是我母亲亲手缝制的情况下。”
长安:“……”她忍着笑安慰性地伸手拍了拍钟羡的肩,
钟羡被她的表情和动作弄得愈发不好意思起来,道:“让你见笑了。”
“没有,我很理解钟夫人。我想,她大约很想要一个女儿。”长安道,“文和,你很好。据我所知,一般儿子长大了还会愿意迁就母亲的很少,尤其是像你这种情况。”
钟羡抬起头看了眼阳光灿烂的园子,道:“陛下和我,还有先太子,我们三人因为年龄相仿,从小是一起长大的。三个人中间,先太子是武艺最强的,陛下是主意最多的,而我,是生病最少的。小的时候不知是怎么回事,等到渐渐大了,我才明白,三个人中间我生病的次数最少,不是因为我体格最健壮,也不是因为我运气最好,而是因为我有母亲,而他们没有。母亲对儿子的照顾,与仆妇们对主人的照顾,看似区别不大,但实际上,区别很大。”
长安默默听着没插话。她觉得自己在这事上没有发言权,母亲的照顾,她两辈子都没体验过。
“所以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我真的不介意去迁就她。对我父亲也是一样。”钟羡总结一般道
“因为他们对你来说位置无可替代?”长安问。
钟羡承认:“对,无可替代。”
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长安目露迷茫之色。她的生命中,好像还不曾出现过这样的人。
钟羡见她不语,忽然想起她身世孤苦,刚想说些别的事岔开话题,眼角余光却无意中瞧见王进宝进了通往赋萱堂那边的月门,他道:“还有一事一直忘了跟你说。那个王进宝,就是你曾托我送他出城之人,你还记得吧?”
“记得,他怎么了?”长安问。
“在出城之前他染了时疫,病愈后,他说他家中除了他之外没有旁人了,便没返乡,留在府中做事了。你要不要见他一见?”钟羡道。
长禄之死对于长安来说始终是个疙瘩,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想起来心中终是不舒服。
“罢了,我又不是他的亲人,见不见又能如何呢?”她低着头道。
钟羡并不清楚长安与这王家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见她如此,也不多话,三人从后门出了钟府。
长安见后门外停着两顶轿子,问钟羡:“那丰乐楼离这儿远吗?”
“不太远,走路过去的话,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钟羡道。
“那我们走走?”长安提议。
钟羡颔首,两人便沿着街道缓缓往丰乐楼方向行去。
长安看着面前两侧种植着花木的宽敞街道,有雀鸟在枝丫间鸣叫。深秋的阳光在街道两旁的屋檐上跳跃,路过的轿辇窗口露出孩子的脸和红色的风车……
这是一个与宫里截然不同的鲜活的充满希望的世界。
长安心中陡然又矛盾起来。
为了一个将来可能为自己带来未知风险的人放弃尝试新生活的机会,这种事情她之前从未做过。
人是会变的,慕容泓也一样。
将来的他可能背叛她伤害她甚至杀她,他是帝王,终她一生,都不可能培养出能与他相抗衡的力量。若真到了那一天,再回想起此刻自己内心的挣扎,会否显得愚不可及呢?
“文和,你……能不能跟我谈谈陛下?”她侧过脸看着钟羡问。
“谈陛下?”钟羡似乎对她这个要求有些不理解。
“都说伴君如伴虎,在陛下身边时间越长,这种感觉就越明显。说实话,我真的……有点怕了。”长安知道如钟羡这般恪守封建礼教之人,让他在背后谈论他的君主,哪怕是褒奖之言,也是不容易的,于是故意示弱。
“我只想对他的性情多一些了解。哪怕不谈现在的他,谈小时候的,还未登上帝位,只是你朋友的他也行。可以把你所了解的告诉我吗?”
或许从未有人对他提出过这样的要求,钟羡甚至因此停了下来,看着长安不语。
长安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暗骂自己愚蠢。都说了人是会变的,就算她知道小时候的慕容泓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今后又有什么帮助?他早已不是慕容泓了,他是大龑皇帝。
原来她也会有懦弱到需要旁人给予勇气才能做出决定的时候。
“抱歉,让你为难了,我收回方才的话。”长安笑了笑,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