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福委屈巴巴地看了长安一眼,夹着尾巴回到了队伍中。
一刻之后,长安站在千岁府门前的平台上,看着长福一行缓缓消失在山道那头,目光放远,看到了天边山峦一样的白云。
既然都已经不准备回去了,何必再给他希望?他当然会难过,就像在烈日下行路,忽然飘来一朵云遮住了太阳给他带来了一丝阴凉,可就在他享受阴凉时这朵云又突然飘走了那样的难过。但只要他继续往前走,他很快就会发现,不仅仅是云能给他遮阴蔽日,树也能,而且树带来的阴凉还更稳定和长久。待他终于走到终点,回到自己的家里时,就更不需要、也不会记起曾失去过一朵给他带来过一瞬阴凉的云了。
人生那么长,一切都会过去的。
长福走后第三天,长安去福王府向福王陈宝琛辞行。
陈宝琛表面上自是对长安的离开表示恭送,并大度地表示,虽然长安现在不是巡盐使了,差事也不在福州办了,但他还是会让他的十五子陈若霖带一批人马护送她前往夔州的。
面对福王这般好意,长安自然是欣然领受。
回到千岁府,长安刚进门,就看到卫崇包袱款款准备走人。
“老卫,你上哪儿去?”长安叫住他。
“我一个朋友给我写了信,说可能有我妹妹的消息。夔州我就不陪你去了,反正钟羡给陶行时写了信,你若是有困难,找陶行时便是。”卫崇道。
“有你妹妹的消息,确定吗?”长安问。
“不知,去了再说。”卫崇一副等不及要走的模样。
“等一下。”桑大娘提供的消息虽然还没来得及去验证,但长安还是决定告诉卫崇。他这一走不知要多久,陈若霖动手在即,按他的性格一旦得手,他的这些兄弟侄子只怕无一幸免。所以万一桑大娘所言是真,卫崇这一错过,便是永远错过。
卫崇跟着长安来到避人处,听完长安的话,当时便愣住了。
“本来我想先去查验清楚了再告诉你的,但我眼下有事,恐怕要耽搁几天,你又急着要走,索性便先告诉了你吧。左右你找你妹都找了这些年,就算这条线索不真,也不在乎为此耽搁这几天吧。”长安道。
“那是当然……”卫崇一时之间有点回不过神。如果这条消息是真的,那他妹妹已经死了?只给他们兄弟留下了一个外甥?而且这个外甥目前是福王世子的独子?
“我明天就要离开榕城,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后回来。这段时间你就留在榕城,想办法打探一下这件事。若是真的,也别轻举妄动,凭你一人是没办法把福王世子的独子带离榕城的。等我回来再做计较。”
卫崇本来还在发愣,听了长安的话倒是回过神来,皱眉疑惑:“半个月后回来?你不是要去夔州办差么?”
长安看着他。
卫崇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应该过问的,遂点头道:“我省得。”顿了顿,他又道:“多谢。”
次日,长安整顿人马,拖家带口地离开了千岁府。
数千里外的盛京。
这日下朝,慕容怀瑾在丽正门外疾步追上钟慕白,面色晦暗,道:“钟太尉,可否借一步说话?”
钟慕白脚步略停,与他一道行至道旁。
“钟太尉,听闻贵府昨日去向孔家下了聘?”慕容怀瑾问。
“没错。”钟慕白道。
他这般直白,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慕容怀瑾再能忍,也被气着了。
“钟太尉,你是否从未真心打算与我家联姻?如若不然,何至于这么快就寻了孔家?”他质问。
“大司农,如今来讨论真心抑或假意还有何意义?我只知你夫人突然病故,令千金得守孝三年,你总不能让我儿子再等三年吧?”钟慕白反问。
慕容怀瑾知道此时若再与钟慕白闹翻,可就真遂了某些人的意了,遂强行压下心头怒火,道:“钟太尉,不知你可曾想过,也许我夫人并非病故,而是如你当年一样,不过是被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算计了。你这般快便为令郎另聘他人,倒是遂了那幕后凶手的意!”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大司农既不掌军又不从文,我钟家与你联姻,于旁人到底能造成何等威胁?以至于那人不惜用除掉你夫人的方式来阻止你我两家联姻?”钟慕白盯住慕容怀瑾。
慕容怀瑾心头一滞,瞬间便警觉起来,道:“或许,只是因为我是太后的弟弟,而太后,显然更看重先帝。”
“大司农的意思是,太后有废旧帝立新君之意?”钟慕白问。
“太后未必有此意,但若有人心虚,偏要往那方面去想,我等为人臣者,也是防不胜防。”慕容怀瑾一副受了池鱼之殃的倒霉样儿。
钟慕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没有发表意见。
天禄阁,慕容泓与王咎等人聊了一会儿政事,目送几人离开,情绪又低落下来。
钟家居然去向孔家下了聘,这会是巧合吗?
这不可能是巧合。
长安为着钟羡害死了孔仕臻,钟羡回头便做了孔家的女婿替她还这份人命债,真是心心相印无怨无悔。
独他是那好色误国不通情理的人!
慕容泓捏紧了奏折的手指,过了半晌又缓缓放松下来。
钟羡做孔家的女婿就做孔家的女婿吧,总比做慕容怀瑾的女婿要好。他这边是安定下来了,但是长安那边变数还有很多,最大的变数就在她自己身上。
只要梁王不会因为陶夭死在夔州而公然造反,庞绅龙霜那一千二百人将一个长安带回来还是十拿九稳的。但事无绝对,就如慕容怀瑾夫人之死,他就推断不出到底会是哪一方下的手。
所以他觉得长安那边他还应该给自己再多加一重保障。
第655章 出丑
琼雪楼,尹蕙正准备去长秋宫拜见皇后。
陶行妹是自由散漫之人,早就免了她们的每日参拜,言明三日一拜即可。只是深宫寂寞,与其独守空房,还不如去皇后宫里坐坐,与皇后说说话呢,更何况……若是运气好,还能见到陛下。
“才人,您穿这件出门吧,您最近又清瘦了,身上那件不太合身了呢。”丽香拿着一件用尹衡送进宫来的料子刚做好的襦裙对尹蕙道。
尹蕙看着她手上那件主体为烟青色的新裙子,犹豫了一下,道:“罢了,我就穿身上这件吧。”
“才人穿这件好看。奴婢瞧着其它娘娘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独才人素得不行,好容易才人的兄长送了几件漂亮料子进来做了衣裳,娘娘却还不肯穿,却是为何?”丽香不解地问。
为何?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穿新裙子好看吗?只是……
旁人要么有家世,要么受过宠幸,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资格。她有什么?她是最早入宫的那批人,再有两个月入宫就满三年了,然而别说得宠不得宠,她甚至至今都没有伺候过陛下。
原来她觉着无所谓,反正宫里这等待遇的妃嫔也不只她一个。可自从滕阅这等后入宫的都受了宠幸之后,她却忽然感到了自卑。她开始害怕在人群中引起注意,生怕别人瞧见了她,暗地里议论“打扮得再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入宫三年都没能让陛下正眼相看?”
太后一早就对她说过,宫里日子难熬,即便不能得宠,也该有个孩子傍身。她那时不以为然,此时却深刻地体会到了“难熬”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
于她而言,最难熬的不是自己不得君王青眼,而是,明明别人也不得他青眼,却能借助种种外力,得他垂幸。
他可以临幸他喜欢的人,可以临幸对他有用的人,就是永远不会临幸她这种对他来说既不喜欢又无关痛痒的人。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以前那种见他一面便能让她高兴一个月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尹蕙看着丽香捧着的那套裙子,想起自己力求清减的目的,忽然又觉着自己挺可笑的。
因为长安很瘦,所以她觉得陛下喜欢身材清瘦的女子。从周信芳口中得知长安是女子开始到现在,在她的不懈努力下,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连皇后都惊讶于她的改变,问她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她如此努力让自己瘦下来,难道是为了给自己看的吗?
打扮好看固然不一定有用,但若是不打扮好看,岂不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如此想着,她的手就搭在了那件新裙子上。
一刻之后,她刚从楼上下来,裴滢来了,一见了她,惊叹道:“哇,尹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啊!咦,我才发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腰好细!有什么妙方吗,快告诉我。”
尹蕙有点不好意思,道:“能有什么妙方?不过是苦夏,没有胃口罢了。”
裴滢烦恼地掐着自己肉嘟嘟的腰肢,愁眉苦脸:“我怎么就不苦夏呢?昨天想跳舞来着,结果发现以前的舞裙都穿不下了。”
尹蕙看她这样子却有点羡慕,这才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所以才能心宽体胖。
两人结伴来到长秋宫,今天不是三天一拜的日子,慈元殿也就栾娴,周信芳,陈棋和宋名微在。
栾娴进宫就与陶行妹是一派的,经常来找陶行妹不稀奇。倒是这个周信芳,原本与陶行妹水火不容,那次中毒被陶行妹救了之后,倒似赖上了陶行妹一般。她来,她那两个跟班自然也跟着来。
只不过陶行妹虽救了她,对她态度却一直不冷不热。这种情况下原本周信芳应该是很难抹下脸继续往前凑的,但她会投机,陶行妹对她不冷不热,她就讨好养在陶行妹这里的端王。
端王从小被宠坏了,养他是对大人耐心的一大考验。本来他被养在周信芳那里时,与周信芳的关系也就那样,但到了陶行妹这里,陶行妹奉慕容泓之命,对他管教十分严厉。小小的孩子也知道好坏,两相比较,他便又喜欢起周信芳来。
陶行妹是没有生养过的,从慕容泓的话里又听出他不大待见这个庶出的侄儿,对端王能有多少耐心?既然周信芳愿意每天过来陪他玩耍,她乐得清闲,自然不会去赶周信芳走。周信芳便这样呆了下来。
尹蕙和裴滢到慈元殿时,栾娴与宋名微正陪着陶行妹说话,周信芳和陈棋则在一旁哄端王吃瓜。
两人上前向位分比她们高的行礼。
陶行妹见了尹蕙,也是眼前一亮,赞道:“尹才人,才发现你身段竟然这么好。咱们这些人,自进宫后谁不是胖了,周婕妤算是咱们中间保持得比较好的了,与你相比却还是差了一截。瞧瞧这细腰,我一只手都能掐断了。”她是将门里出来的女儿,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没什么顾忌的。
尹蕙却被她闹了个大红脸,讷讷地自谦几句,刚坐下,一抬脸却对上对面周信芳心知肚明似笑非笑的眼,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尴尬。
几人还没聊几句话,外头忽然传来太监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陶行妹忙带着众人去殿门前接驾。
慕容泓走到殿门前,后妃们准备行礼。尹蕙脚下却不知何时多出一块瓜皮来,她没注意,一脚踩上,竟在众人行礼之时摔了个四脚朝天。
众惊愕,独端王哈哈大笑。
在慕容泓面前出了这般大丑,尹蕙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涨红着脸爬起身,跪好低着头道:“妾失仪,请陛下恕罪。”
慕容泓无心计较这些小事,只道:“都退下吧,朕与皇后有话要说。”
众人离开后,慕容泓带着陶行妹走进内殿,递给她一封他已经写好的信,直述来意:“誊下来,给你二哥。”
尹蕙浑浑噩噩地回到琼雪楼,婉拒裴滢的相陪,上了二楼屏退左右,关上门便扑在床榻上大哭起来。
她哭得头痛声哑,才稍稍平静下来,从被褥上侧过脸,露出一只充血红肿的眼,近乎麻木地看着青色的床帐。
让她在陛下面前如此出丑,简直比当众扇她一顿耳光还要令她无地自容。
端王不会无缘无故朝她脚下扔瓜皮,受谁指使毋庸置疑。
周信芳,因为相看小宴上与她撞了一只华胜,便处处针对她打压她。
别的她都可以忍,可是让她在陛下面前出丑这样的事,她忍不了。
既然忍不下去,那也就无需再忍了。
细长的手指仿佛要抠进谁的血肉中去一般收拢攥紧,那只红肿含泪的眼中,麻木空洞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怨毒和仇恨。
安府。
纪行龙急匆匆从外头跑回来,差点与从房间里捧着痰盂出来的下人撞个满怀。
他闻到一股子血腥味儿,问:“李公子怎么了?”
下人道:“又吐血了,纪公子你快去看看吧。”
纪行龙来到房里,见李展形销骨立面色发黑地躺在床上,一副随时可能会咽气的模样。
他有些发愣,迟疑地来到床边坐下,轻推了推他的胳膊,唤:“李哥。”
李展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纪行龙,竟还露出个微笑,声息孱弱:“阿龙,你回来了。”
“是许大夫派人去叫我,说……”
李展看着他,道:“说我不行了,是不是?”
纪行龙低下头。
“安公公的人,你转交给他没有?”李展问。
纪行龙闻言微微一顿,抑着心虚点了点头。
李展并未怀疑他,见状松了口气,道:“转交给他了便好,我只怕你为外人所惑,与他作对。不管外头的人怎么说他,你都不要相信,他不是坏人。他若是坏人,你我都不会在此了。”
纪行龙想到自己被送人为妾的姐姐,没有应声。
李展瞧着他的样子,伸出枯瘦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尽最后的余力苦劝:“阿龙,你是要入仕的人,安公公他有陛下的宠幸,你若是与他为敌,却要去投靠谁?”
“我谁也不靠,凭我自己本本分分办差不行吗?”纪行龙刚甩开他的手就后悔了,不是因为自己的话,而是因为自己的举动。李展是真心为他好的,他看得出来。
李展看了他半晌,微微点头:“好,你是有本事的,我知道。”
纪行龙有些无所适从,默了半晌才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置办?”
李展摇摇头,道:“你走吧,以后也不必来了,我的后事已托付了许大夫。秋闱在即,你不要分心。”